第二章(1 / 3)

第二章

一早,爸爸媽媽就出去了。

他們分頭行事。爸爸去找胡喇嘛村長討說法,媽媽去村街掃揀昨晚我們灑丟的幹杏核。

我無法上學了,整天趴在炕上,在無聊中等候大人的同時,照看旁邊搖籃中的小龍弟弟。我特別喜歡這位遲來的小弟弟,大人忙,照看他是我的一項主要任務。農忙時爸媽都下地爭分奪秒搶收,我隻好背著小弟上學,把他放在教室門口的一個土筐裏,塞給他一個胡蘿卜哨。有一次,他的胡蘿卜掉在了筐外,他爬出筐去撿時,卻被一隻小豬叼走了。我弟鍥而不舍,尚不大會走路的他,一直跌跌撞撞爬著追蹤小豬到了不遠處的學校廁所。於是他就掉進了茅坑裏,當我下課後不見了筐中的小弟慌作一團時,有人從茅坑裏撈出了屎尿一身的小弟。

我嚇得哭出眼淚,隻見小弟還傻樂,手裏還攝著半拉胡蘿卜,上邊沾著金黃色的屎點。從此我小弟便有了綽號:屎郎小龍。

當然,從此後我媽再也不敢叫我背小弟上學了,改成自己背著小弟下地。放學後我再接媽媽的班,讓她騰手燒火做飯,忙家務事。可我的作業本和課本遭了殃,成了他撕哨的對象。有一次還把我的一塊橡皮吞進了肚裏,我沒敢告訴媽媽,天天扒拉他拉出的屎。第三天終於見到了,可寸長的橡皮卻變成了指甲蓋大小,我一直猜不透小弟的胃腸,怎麼會連橡皮塊都消化吸收呢。從此我認定我小弟肯定是個特殊的人才,有特異功能都是有坷能的,長大肯定大師級。

他現在就在我旁邊的搖籃裏安睡,小臉紅撲撲的,小葬翼翕動著,隻是一雙小招風耳有些不倫不類,跟他未來的大師身份似乎不符。

外邊的門一響,從腳步聲我聽出先回來的是媽媽。

她往地上扔下半口袋幹杏核。隻有半口袋。

“我們撿的可是兩口袋,媽!”我嚷了起來。

媽媽滿臉掃興:“村街上的豬比你娘先下手了,它們哨吃得快還幹淨。多一半兒叫胡家的老母豬帶崽消滅了,氣死我了,嘎嘣嘎嘣啃得那個香,趕都趕不走!”

“老胡家的人和畜都跟我們有緣,媽的,等我長大了再說。”我詛咒。

“得得,兒子,有本事好好讀書走出這村子吧,咱們不跟他們鬥氣。”我媽趕緊岔開話題,惟恐我真把鬥敗胡家當成終身目標口

沒有多久爸爸也回來了。他還沒有媽媽的收獲大,他連胡喇嘛的影兒都沒有見著。不過,爸爸帶回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昨夜,胡喇嘛的獵隊在塔民查幹沙淇裏迷了路,一隻野狼一直追蹤他們,天亮時他們才發現,原來,他們繞著出過古屍的沙漠墳塚裏轉了一夜。更可怕的是,趁他們打噸時,他們有兩匹馬被狼掏了肚子,剩下的全被驚散,他們幾乎是爬著回村的。個個受驚嚇,失魂落魄,不是病倒就是臥炕不起。

“公狼!”我脫口喊出。

“什麼公狼?”

我就向爸媽講述了一遍昨日胡喇嘛他們的所作所為。

“真是報應。”我媽輕聲叨咕。

“看來事情還沒完。”爸爸頗有預見地下了結論。

果然如此。公母狼的報複遠未結束,才剛剛開始。

我們的村莊和鄰近的村子,都相繼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事情。大白天胡喇嘛豬圈裏闖進了那頭公狼,咬斷了他那老母豬的咽喉,而且豬崽子也個個未能幸免。娘娘腔金寶的三隻羊被掏開肚子,搖搖晃晃走進屋裏倒下了。其他幾位獵人的家畜同樣都遭殃,而且共同的特點是,那狼根本不吃這些牲畜的肉,隻是掏開肚子咬斷咽喉,是純粹的禍害。接著,村裏夜夜聞狼叫,那叫聲如嚎如哭,如泣如訴,時而哀婉如喪子啼哭,時鬧發怒咆哮凶殘如虎豹。夜夜狼來村裏光顧,夜夜有戶失豬丟羊。禍事還延及鄰村。胡喇嘛村長強打精神,組織民兵和獵手,多次圍剿伏擊過那對可怕的狼。可如精靈般,他們根本摸不著那對狼的影子,隻是夜夜聞其聲,那陣陣令村民心驚膽戰的長號,時時把酣睡中的孩童嚇醒驚哭。胡喇嘛他們無計可施,還時刻提心吊膽,甚至不敢出夜,都在屋裏大小便。村裏人開始議論了,紛紛指責那些惹事的“勇敢”的獵人們。

胡喇嘛戧不住勁了,找來那幾位獵人商量。他移怒娘娘腔金寶,伏擊母狼,又引他們去追擊,惹出了這場災難,招來全村人的白眼。胡喇嘛對他們說不滅了那對狼,他們可真沒臉見人,沒法兒交待了。

可咋滅?一提狼,他們就臉變色心率加速。

是啊,咋滅?搜索圍剿了這麼多天連影都逮不著,就憑他們幾個,可真無法解決那對紅眼的惡狼。沮喪至扱的胡喇嘛逼住娘娘腔,說你惹的事你想個法子出來。

還真管用,娘娘腔真想出了一招兒。

“誘捕。”他說出兩個字。

眾人都不僅。咋誘?那狼根本不吃你的肉。

“狼崽。”他又說出兩個字。

這回胡喇嘛懂了。“你這龜孫子,原來那天帶回來的狼崽,還養活到現在?’

娘娘腔金寶嘿嘿嘿幹笑說:“原本想拿到城裏公園換酒喝的,現在隻好貢獻了,為了全村人民嘛!

他們就這樣製定出了一個完整的誘捕方案。

這關係到全村每個人的利益,胡喇嘛召開全體村民大會進行動員,我和老叔也去了。那時,我屁股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胡喇嘛說打狼是大家的事兒,關係到全村的安定團結和改革開放,要為死去的豬呀羊啊牛啊雞呀報仇,為全村的安寧和平而戰鬥。參不參加打狼,是跟凶惡的敵人能否劃淸界限的態度問題,立場問題,甚至奔不奔小康的問題。

動員過後是準備行動。大人們決心為犧牲的牲口討回公道,紛紛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備棍提槍。這樣的事最令孩子們興奮了,懷著一點點的害怕,又無法拒絕刺激,相互傳遞著各類真假最新消息,等候著決戰時刻的來臨。

那晚,天格外的黑,月格外的高,風格外的緊。

村西北,離沙坨子較近的路口,有棵白'年老孤樹。

大人們全副武裝,埋伏在這棵老樹後邊的樹毛子裏。娘娘腔金寶和另一獵手,則藏進了老樹空腹中的樹洞裏。全村關門閉戶,熄燈隱光,空氣很緊張。

我和老叔還有幾位膽大的頑童,也悄悄過來看熱鬧,被我爸轟走了幾次,可我和老叔又偷偷溜了回來。二禿趴在自家房頂遠窺。他不僅是怕狼,更懼落單兒被我和老叔逮住。我和他的那筆賬還沒有箅清呢。

那棵老孤樹的橫枝上,吊掛著那隻狼崽。就是那隻我喜歡的白耳尖狼崽,被娘娘腔金寶喂得肥肥胖胖。此刻它被頭朝下,屁股朝天地懸掛在樹枝上,由於難受不自在,它開始哼叫了。哽哽嘰嘰,嗚嗚咽咽,時而尖嗥尖叫,時而低吟哭訴,在黑夜的寧靜裏,如貓爪子一般抓得人心裏難受,如針刺刀割,五髒挪位。埋伏在樹後頭的以胡喇嘛為首的全村健壯百姓,屏聲斂息,蚊子叮在鼻尖上也不敢拍,緊張萬分地靜候那對惡狼尋子而來。大人們都沒拿槍,怕夜裏誤傷了人,每人手裏攥著鐮刀斧頭、粗棒鐵叉之類的銳鈍工具。

活誘餌白耳狼崽一直叫著,暗夜也照舊沉寂著,時辰也過了好久,就是不見那對惡狼冒出來勇敢救子。守護的人們等得著急,蚊子小咬兒喂飽了一群又一群,折騰了半個月的那對狼為啥還不出現呢?不光是村民著急,就是那隻吊掛的狼崽也叫乏了,偷懶打起盹來。這時,娘娘腔金寶就從下邊的樹洞裏,伸出一根長竿捅一下狼崽。原來他專為幹這個鑽樹洞的。於是死寂的黑夜裏,重新回蕩起小狼崽的哭泣聲,引誘或召喚那對此時不知在何處的狼快快現身。萬籟俱寂中,狼崽的呻吟傳得很遠,很瘮人。奇怪的是,它父母為何不來呢?也沒有傳出往日夜夜可聞的聲聲狼嗥。一直尋機報複的公母狼,這會兒躲到哪裏去了?難道眼見著自己小崽吊在樹上哭泣而不顧,縮頭不出來嗎?

我捅了捅旁邊的老叔滿達,他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聽著那聲聲揪心的狼崽哭泣,我心裏不由得同情起它來。胡喇嘛他們真沒用,想不出別的辦法靠折磨小崽來誘狼,瞎耽誤工夫。唉,可憐的小狼崽。

天快亮了。小狼崽終於再也不哼叫了,無力地閉上嘴。它實在太疲倦了,耷拉著頭昏然入睡,娘娘腔再怎麼捅也沒有反應。那形態猶如一個懸掛在高藤上的葫蘆,隨風搖蕩。

埋伏的人們更累了,緊張了一夜,兩眼沒合過,都紛紛打起哈欠。快大白天了,狼是不會來了,空熬了通宵,回家該幹啥就幹啥吧。胡嘛村長抬頭看看樹枝上隨風悠蕩的狼崽,又遠眺村外原野沙坨,掩飾不住失望,憤憤罵一句,該死的狼不上當,算球,回家歇去吧。

狩獵者們“喔”的一聲哄叫,就散夥兒了。罵的罵,笑的笑,奚落著娘娘腔金寶,要是把娘娘腔吊掛在那裏,那狼肯定能來。有人接腔說,先來的肯定是母狼,先跟他上床睡一覺!

人們又哄地樂了。

娘娘腔尷尬地笑一笑,撓了撓頭,眼睛瞟著樹上的狼崽,壯著膽子向胡#嘛懇求解下那狼崽。盡管他誘捕獻計未成,但他還沒忘拿狼患換酒喝。

“解個屁!吊死它!”胡喇嘛氣不打一處來,罵得娘娘腔耷拉下腦袋,跟那吊掛的狼崽差不多。

這時太陽在晨霧中模模糊糊地升起來了。

樹上的狼崽依舊睡著,回家的男人們也在女人們的挖苦中上炕補睡。婦女們忙活著一早兒的活計,喂豬、做飯、催娃兒上學,還跟鄰居媳婦搭上兩句交流生活心得。

娘娘腔金寶沒回家。他舍不得狼崽就這麼被吊死,悄悄躲在較遠的暗處觀察動靜。還有一個村童沒有走,那就是我,也惦記著那白耳狼崽,想看個究竟。

村裏村外都安靜了,村口老樹這兒也沒有了一個人影,紅紅的太陽照射著那隻孤零零的狼崽,遠看猶如一隻蜘蛛吊掛在那裏織網。這時,突然從西北方出現了一隻灰影子,從遠處似箭般射來,瞬間到了老樹下,仰視一眼昏睡的狼崽,便從二三十米處助跑,縱身一躍,灰色的身軀淩空飛起,衝向那離地麵兩米髙的半空中的狼崽,同時它張大嘴用利齒準確地咬斷了拴住狼崽的草繩。灰影與狼崽同時落地。

“哢嚓!”

那隻埋在土裏的大號鐵夾子起動了,一下子夾住了大灰狼的一隻腳。

“嗷兒——”

那大灰狼發出一聲厲號,充滿懊喪和惱怒。嘴裏叼著那隻解救下來的狼崽,它的孩子。它的懊惱是很顯然的,躲過了埋伏的獵手卻沒有躲過設在地下的機關,不是它不精明,而是人類太狡猾。

大狼開始掙紮,拖著鐵夾子跳躥。可鐵夾子連著一根二三米長的粗鐵鏈子,拴在一根深埋進地下的木樁子上。那木樁子有胳膊粗,沉甸甸的榆木樁子。大灰狼是無法掙脫了。它是一隻髙大健壯如牛犢的大公狼,灰毛如箭刺,尖牙如利刀,那矯健凶猛的體魄裏沸騰著無限的野性蠻力。或許是怕驚動了村民,它沒有狂噑亂叫,它很冷靜地應付突如其來的被動局麵。它先是圍著木樁子猛烈地衝撞,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腳腕上夾著大號鐵夾子,後邊拖著稀裏嘩啦的長鐵鏈子,嘴巴卻始終沒有丟下自認為已救下的小狼崽,它不停地來回掙紮著,用肩頭和腦袋“咚咚”地撞擊那榆木樁子,接著抬起腿狠狠甩腳上的鐵夾子,一會兒又嘎吱嘎吱咬那根鐵鏈子想把它弄斷。漸漸,它的兩眼直射出憤怒無比的綠色寒光。它無法容忍人類的這種狡猾,無恥,靠鐵夾子算計它。

躲在暗中的娘娘腔金寶一直未動,按捺住狂喜,冷冷地觀察著大狼的一舉一動。他瘦臉上的稀琉黃胡子一翹一翹的,小眼睛眯成一條縫。我從他後邊說你成功了,為啥還不上去。他豆眼一轉嘿嘿笑說不要命了,還有一隻母狼沒出現呢!

真他媽人精,難怪他小小的個子五短身材,全長了心眼兒。

果然,西北坨子根小樹林裏來回奔竄著另一隻大狼,顯得焦急萬分的樣子。它知道公狼已陷機關,幾次想衝過來,可這邊的公狼向它發出堅決的怒號警告它。公狼這時伏在地上喘氣歇息,伸出紅紅舌頭舔起狼患的頭脖。已經蘇醒的小狼崽此刻突然發現其父狼,咿咿呀呀地往狼懷裏鑽。

那邊的母狼見公狼無法擺脫困境,而又聽見小狼崽的哼叫,它一聲哀號,不顧一切地衝過來了。

正在這時,村口又有人發現了狼,呼喊起來。

“狼來啦!打狼了!狼來啦,快打狼啊!”

這邊的金寶也同時躍出來,大聲呼叫。金寶的娘娘腔一喊起來,果然不同凡響,真如女人般尖細刺耳,又加上聲嘶力竭,傳得老遠,動靜也很大。於是,全村都被驚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