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事情,要由爺爺來裁決。我今年已過本曆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個男子漢,我有權提出自己作為一個家族男子漢的正當要求,隻有爺爺才能做出最終裁決。”我搬出殺手鐧。
爸爸這時怪怪地看著一臉正經的我,似乎不認識了,也是頭一次遇到我如此強烈地反抗他的意誌,甚至搬出蒙古族家庭不成文的規矩來脅迫他。他驚愕了。
我見爸爸髙髙舉起狼崽的手緩緩放下來的樣子,很滑稽,也很無奈。十三歲的我,讓爸爸的權威頭一次在我身上失效,心裏很開心。此時的我並沒有想到,自己這次的行為,讓我們家族在以後的歲月中,付出了多麼沉痛的代價。
炕上的小龍弟弟,這時爆發出一陣嘎嘎大樂。他已經和爸爸放下的小狼患滾到一起了,他們倆倒挺投緣,相互很親昵地一起玩耍。
爸爸搖搖頭,冷竣地看我一眼之後出去了。
晚上,上房的爺爺奶奶都被我請到我們家來。雖然我們家分戶單過,徂都在一個大院裏住,來往很方便。
爺爺手裏端著兩尺長的煙袋鍋,在靠西牆的正位上吞雲吐霧,顯得很威嚴,奶奶左手腕套著小白念珠,右手數著褐紅紫檀木大念珠,在炕頭閉目不語,顯得很虔誠。我爺爺年輕時當過“薩滿孛”師,據說拜的主神就是“蒼狼”。“薩滿孛”教是蒙古人早先崇拜的原始宗教,成吉思汗時代就有。其宗旨為崇拜長生天長生地,崇信自然萬物都有神靈不可輕易踐踏,是個多神教,每個“孛師”都有各自不同的祭拜的主神。
“今天,我的孫子阿木,頭一次提出了一個蒙古男子漢的請求,那就是他要養一隻狼崽。”爺爺停止吞雲吐霧終於開口,油燈下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全被他吐出的煙霧籠罩住,看不清什麼表情,惟有低沉的嗓音使聞者心中展顫。“我年輕時‘巴克師’(老師)教過一本書叫《蒙古秘史》,其中頭一句就說蒙古人起源於‘孛兒帖赤那和花瑪日勒’,這‘孛兒帖赤那’就是蒼狼,‘花瑪日勒’是梅花牝鹿。當然這隻是人名,可幾百年來人們一直在爭論這‘蒼狼’和‘梅花鹿’是一對人名呢還真是一對狼和鹿。但不管怎麼說,蒙古人跟狼的關係是有些淵源的,它吃我們的羊,我們打它們,盡管敵對關係,可它們幫我們淸理草原上的腐屍,相互依存,不完全是現在這種相互間充滿仇殺的天敵關係。人跟狼的現在這種關係怎麼造成的呢?怪人還是怪狼?或者怪別的什麼?我也說不清楚。”爺爺被他的煙嗆住了,哢兒哢兒”咳嗽起來,歇了半天接著才說,“話題扯遠了。現在的人搞不淸跟狼跟鹿的關係了,搞不淸跟所有動物的關係了,也搞不淸跟山川草木土地的關係了,甚至連人跟人的關係也搞不淸了,我師父傳我的不是這個樣子。”
站在地上,我腿已發麻,可爺爺還是不回到正題上,越扯越遠。我心裏發毛,不時地拿眼角瞟一眼在炕角跟小龍滾耍的白耳狼崽,暗暗為它命運祈禱。
“我說,應該允許阿木的選擇。”爺爺終於做出結論,“不過要記住,阿木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光是喂養這狼崽,還要對狼崽長成大狼之後的行為負責,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聽清楚了嗎,阿木?”
“謝謝爺爺。孫子記住了爺爺的教誨。”
我按捺住內心的狂喜,走過去,讓爺爺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爺爺的嘴唇冰涼冰涼,但敲我腦門兒的銅煙袋鍋滾燙滾燙。
“蘇克,你小時從野外逮回來一隻要下崽的跳兔,裝在我的朝拜五台山大佛時帶回來的黑呢禮帽裏,結果,跳兔在我禮帽裏下了七個崽,還把禮帽的一半兒哨成碎片做了窩兒,嗬嗬嗬……你記得嗎?”爺爺笑得喘不上氣問爸爸。
“我記得。”爸爸的瞼上呈出一絲尷尬的笑紋。
“記得就好。往後,你還要幫著小木管好狼崽,一直到長成大狼。”爺爺的眼睛凝望著空中的一個什麼東西,神情變得肅穆超然,“這狼跟我們家還真有緣喲,是福是禍,這都是長生天的意誌,也都在自己修為。有朝一日,人類也有可能被狼類收養的時候,切記呀切記。”
爺爺的話我似慊非懂。但我的喂養白耳狼崽的特殊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我把它養在地窖裏。一是防胡喇嘛他們知道,二是怕那隻還活著的母狼尋來滋事。
這一天村中過節般熱鬧。
胡喇嘛他們抬著那隻公狼,興高采烈走過村莊土街,飛揚的塵土中,女人和孩子們為打狼英雄們獻上媚笑和鞏聲。受驚的狗們也圍前圍後地叫,很是受刺激的樣子。
村部院子裏,鋪了一張寬木板。公狼就放在上邊。獵手娘娘腔金寶搡刀,開始剝公狼的皮。他手法熟練,刀工精湛,先從嘴皮下刀,挖割兩隻眼圈,從下巴一刀切至尾根,豁開肚皮,又分割四隻腳皮,完完整整,不傷內肉,隻把一層皮剝離身軀。然後他把刀咬在嘴裏,騰出手哧啦哧啦地扒那狼皮,狼的肉和皮之間還有一層薄膜,那哧啦哧啦的聲音就是這層薄膜撕裂的聲音。這層裏沒有一點血,白白的顔色,偶爾出現些長條或小塊黑疙瘩,那是箭傷或刀痕,記載著公狼的曆史。
金寶手裏捧著那張完整的狼皮。陽光下,狼皮毛色光亮,順茬倒伏後均勻地顯示黑灰花色,每根毛都顯得很堅挺,毛茸鶯的長尾拖在地上。金寶突然把狼皮披在身上,四肢著地裝著狼來回躥了躥,嚇得小孩兒婦女急忙後閃,嘴裏罵著缺德鬼,男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狗日的真像狼,就是缺了公狼的那東西!”
“別把母狼招來了,你可沒東西對付!”
“哈哈哈……”
眾人嬉笑逗鬧中金寶收起狼皮,捧在手上,走到大禿胡喇嘛跟前,巴結著說道:“我把這張狼皮,獻給尊貴的村長大人,你帶領我們打狼有功!保護了村莊的安全和穩定,你是我們村的好帶頭人!”
“好,好。先把狼皮熟好了再說,放在村部鋪給上邊來的人吧!”胡喇嘛接過狼皮,交給了村裏熟皮手白音。他得意地笑著,走過去“叭叭”拍了拍木板上的狼肉,提高嗓音說道,“我聽說這狼肉,人吃了還有特殊的功效!”“噢?”眾村民疑惑地看著胡喇嘛。
”狼肉能治哮喘咳嗽,健脾補腎,強身壯骨,對男人絕對是個好東西!”胡喇嘛的幾句話,一下子抬高了狼肉的身價,男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圍過來。按過去的習慣,扒了狼皮後,那狼肉是要扔進野外溝裏埋掉。那會兒,蒙古草原上誰還吃狼肉喲,肉又粗又硬,還有土腥味和騷氣。可如今沙化了的科爾沁沙地,農戶們一年中隻有在過年時殺一口豬或一隻羊嚐嚐肉,其他時間很難見到葷腥,因此聽胡喇嘛這頓鼓吹,人們的嘴邊已流出口水。
胡喇嘛村長製定出了分配狼肉的方案。每戶三兩,參加打狼的人優先,三兩肉合三升包米,秋後交付村上。大家本想發牢騷說村幹部又借機刮大家的油,但見到那鮮紅的狼肉擺在那裏,實在誘人,一咬牙便排起長隊。有人說這狼肉趕上唐僧肉了,胡村長說,唐僧肉也沒有這狼肉有營養有功效,能讓你的雞巴長挺不衰。男人張嘴大笑,女人們在一旁也抿嘴偷樂。
依舊是娘娘腔金寶操刀割肉。村會計在旁提秤稱肉。胡喇嘛站在旁邊監督,以防會計秤上短斤少兩搞腐敗。他還不時拿根棍子,轟走聞腥湊來的他家花狗和其他村狗。
剛開始那會兒的歡樂氣氛,此刻變得凝重起來。排長隊的人們,靜靜地等候著,一雙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金寶把狼肉一塊塊割下來,盤算著自己能分到哪塊肉,合算不合算。
村東七十歲孤老頭兒毛哈林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也排在了隊伍的後邊,呼哧帶喘,不時地“哢兒哢兒”咳嗽著。
胡喇嘛村長走去對他說:“老毛頭兒,你不用排了。”
“我也是一戶啊。”
“你一沒參加打狼,二沒有可交的包米,你一年的吃喝都由村上負擔還嫌不夠啊!”胡喇嘛冷冰冰地數落。
“我有哮喘病,求求你,砍一塊骨頭給我吧,我熬湯喝喝。”毛老漢伸出了一隻瘦巴巴的黑手,一雙老眼可憐巴巴地看著胡喇嘛。
“不行!一根骨頭也不能給。你走吧!”胡喇嘛說得很堅決,毫不留情。毛老漢在眾目睽睽下走出隊尾,搖搖晃晃地向院外走去,眼角明顯掛出兩滴淚。瑟瑟秋風中,他猶如一棵殘敗的枯草,隨時會被吹倒或刮走。人們誰也不敢吱聲。大一點的人都知道,毛哈林老漢跟胡喇嘛的爹胡嘎達老禿子,在年輕時因一個女人差點打出人命;圍繞村中土地的分配問題,年輕時當過幹部的毛哈林也得罪過胡氏父子。弄得時到如今,冤仇不解,無兒無女的毛哈林受盡有權有勢的胡氏父子欺侮。
老叔和我分到兩塊狼肉回到家,把這事跟爺爺說了一遍。爺爺二話沒說拿一份肉讓我去送給毛哈林老漢,嘴裏說:“唉,現在的人都跟狼差不多了……”
我趕到毛老漢家時,他那兩間破土房外屋,如著了火般冒著濃煙。他正燒著一捆濕柴禾熬包米楂子粥,煙嗆得他兩眼冒淚水,胡子也燎著了,臉上蹭了一道道黑灰,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爺爺,怎麼弄成這樣,你一個人真夠苦的。我幫你把火點上吧。”我湊過去替他吹火,濃煙一下“呼”地躥出紅火,我往後一閃坐到了地上。
“你這冒失鬼,嗬嗬嗬……”毛老漢難得地發出一陣朗朗笑聲,“你是誰家的孩子呀?幹啥來啦?我這兒一年四季連個耗子都不來看一眼啊。沒吃的,耗子來幹啥呢?這都是我年輕時當幹部作的孽呀,老天不罰我罰誰呀,噢咳,噢咳……”他義喘不上氣地咳嗽起來。
我趁他咳嗽停歇的空子,自我介紹了一下,並把那份三兩狼肉交給了他。
“噢、噢,還是老‘孛’天虎老弟心善,可當初當幹部時我可沒少整他唉……”毛哈林捧著那塊肉的手在顫抖,顯然心中往事如潮,有些愧疚地摸了摸我的頭說,“回去告訴你爺爺,我老不死的毛哈林謝謝他,過年時我給他磁頭去。”
我正要轉身離去,毛老漢叫住了我,不知從哪拿出一個精致的小銅環遞給我,說:“爺爺沒啥東西給你,這個銅環是我當年從一個地主家的狗脖子上解下來的,你要是養狗能用得上。”
我喜出望外。我那小狼崽正需要這樣一個精美的銅環,才能配得上,結實,閃亮,不纏繩鏈。我連忙感謝。
“不必謝。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毛老漢又對我眨眨眼說。
“啥秘密?”我已經感到,這位孤獨的老爺爺可不簡單了。
“你們家分到狼肉了嗎?”
“分到了。”
“最好你別吃那狼肉。”
“為啥呢?”
“狼肉在人體內化成人的血液,就終身帶有一股狼的氣味,那這人終身就成為狼類攻擊的對象。”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見毛哈林老漢把那塊狼肉倒進鍋裏,跟他的包米楂子粥一起煮起來,就說:“那你幹嗎還吃呀?”
“嗬嗬嗬……我已經老了,也不去野外遇不著狼,再說,我還巴不得老狼把我給全吃了,省得給村裏人添麻煩,受胡家的氣……”老漢又傷心起來,片刻後接著對我說,“孩子,你還小,最好別沾上狼肉氣味,大人能保護自個兒,吃了也沒啥,你們小孩兒就不同了。”
我回到家,吃飯時對那一碗我媽已燉爛的狼肉,果真碰都沒有碰。我媽奇怪地問我,我就把毛哈林老爺爺的話學給她聽,她搖頭一笑:“淨胡說,哪兒來的那麼多狼,攻擊全村這麼多人呀!吃吧,沒事,他是逗你玩的。”我爸也說沒那麼回事,老頭在瞎編。
我還是一口不吃。我可不想成為我那白耳狼崽的敵人。
這一晚,全村都飄著狼肉香。
村部院裏,胡喇嘛他們支起一口大鍋,燉起了那堆分剩下的狼頭、狼骨、狼雜碎。他們村幹部還有金寶等主打獵手們,一起大吃大喝一通,醉酒後吐出的穢物灑滿了房門院口,兒個野狗舔吃後也醉倒瘋叫瘋咬,鬧了一夜。
後夜,遠處野外,響起了那隻逃遁的母狼哀號。我想,那母狼該終身追蹤大禿胡喇嘛一夥兒了,因為他們吃的狼肉最多,連狼骨頭都哨了,狼雜碎都吞了,狼類們不攻擊他們攻擊誰呢。他們是首選目標,斬首對象,想著此事我心裏挺痛快,同時,我決定以後多去看望一下毛哈林老爺爺,他知道的事可真多,他身上好像隱藏著好多秘密,好多故事。
這一夜,我是抱著白耳狼崽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