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狼呀!大狼落套了!大家快來打狼啊!”金寶又跳又叫,原地打轉不敢上前,極度亢奮使得他那雙黃眼珠也變綠了,幹裂的嘴唇歪向一邊顫抖個不停。
胡喇嘛一聽到消息,從炕上一躍而起,拎著大棒就往外跑,嘴裏大喊著村民都去打狼。
村民們揮動著棍棒鐵器擁向村口。婦女們按習俗敲打起鐵盆鐵鍋,響成一片。孩子哭,豬狗叫,雞鴨飛,亂作一團。
一見這陣勢,那隻撲來救夫搶子的母狼遲疑了一下,絕望地嗥一聲,便掉過頭去,又向野外竄去。它當然不會笨到白白來送死。
公狼一見來人一躥而起,他更加瘋狂地去撞擊那根楡木樁子,腳腕上的鐵夾子碰撞鐵鏈子,劈裏啪啦作響。而那根木樁子紋絲不動,好比鐵鑄鋼澆一般。胡喇嘛和幾個膽大的村民揮舞棍棒衝向公狼,滿以為鐵夾子夾住的狼軟弱可欺。可那公狼“嗷兒”一聲咆哮,張開血盆大口,一躍躥起樸向來者。嚇得胡喇嘛他們媽呀一聲直往後倒退,有的仰天摔倒,好在鐵鏈又把公狼拉了回去。這一下村民們誰也不敢貿然上前了,隻是圍著狼虛張聲勢地叫嚷。那公狼困獸猶鬥,毫無懼色,圍著木樁子轉著圈,咆哮狂咬不讓人靠近。麵對兩排尖如利刃的白牙,一張裂到耳根的血口,以及張牙舞爪的凶殘之態,人們個個臉呈怯色眼露懼意,除嘴巴裏空喊之外誰也沒有勇氣上來打一棒。
“槍打!拿槍打!”又是娘娘腔金寶提醒胡喇嘛。
“對!快去拿槍來!白天打不著人!”胡喇嘛指使村人。
有人飛跑回村取槍。
似乎聽懂或看懂了人類要幹什麼,公狼知道再過一會兒將是什麼結局。它急了,隻見它驚天動地一聲吼,力拔山兮般帶著鐵鏈往上一躍,那根剛才被它很巧妙地轉著圈一點一點鬆動的木樁子,終於抵不住它排山倒海般的最後一擊,拔地而起!
公狼終於脫困。長嘯一聲,後腿上拖著鐵夾子、鐵鏈子,還有木樁子等長長一串兒,撲向圍著的人群,凶殘至極,不可阻擋。
“哎呀媽呀!”人們紛紛作鳥獸散,四處奔逃。
嚇退了人群,公狼回過頭從容地伸嘴叼起地上的小狼崽,然後連看都沒看一眼那群驚愕發呆的忖民,飛速向西北大漠逃去。後腿上依然拖著那鐵夾子、鐵鏈子和跟鐵鏈子拴死的木樁子。鐵鏈和木粧子在沙地上刷刷地翻滾,卷起陣陣白煙,帶起一股強勁的風勢,望上去猶如刮過一溜狂飆烈風。
“狼跑啦!快追呀!”
人們驚醒過來,揮舞著棍棒又尾追過去。
胡喇嘛又急又惱,失去剛才的大好時機,讓狼逃脫,現在從後邊追擊起來難度大了。好在那狼腳上有沉重的拖累,無論如何是跑不快跑不丟的。想到此,他振作起來,振臂一呼:“大家上啊!狼跑不快,快追上去打死它!”
村民一聽村長號令,重鼓勇氣,嗚哇喊叫著,虛張聲勢中相互鼓勵著,壯著膽子尾追著那隻拖鐵夾子的孤狼而去。我跑在後邊,眼前是什麼樣一幅圖喲:大公狼嘴叼著冒死救下的狼崽,腿上拖著沉重的鐵夾鐵鏈木粧等物體,勇敢無比地奔逃;而手持器械的村民們,成群結隊地亂叫亂嚷著追趕,可誰也沒有膽量衝上去接近狼。那狼卻毫不氣餒地奔跑著,一瘸一拐,一顛一跳,決不放棄地奔跑著,對人類真有些諷刺意味。我真慶幸我爸我爺爺,他們都下地幹活兒,沒加人這追趕隊伍。我爸當年跨鐵騎揮舞馬刀為國守邊疆,真正勇敢的蒙古騎兵是不屑於千這種事的。
畢竟拖著沉重的負擔,盡管是四條腿,狼還是跑不快,漸漸被村民們趕上來了,又形成合圍狀。那狼喘著粗氣,胸脯急劇起伏,怒視著人群,突然跳起來身體猛地轉了一圈兒。於是,它那被夾住的後腿提帶起那串兩米長的鐵鏈,鐵鏈又帶動木樁橫空掃起,嘩啦啦,卷動起草木與沙土,擊向圍過來的人群。人們急忙後退,手腳不利索的不幸被木樁擊中而受傷,鬼哭狼嚎般地叫爹喊娘,魂飛魄散。被逼急的公狼突然發現了這種有效的自衛方式,變被動為主動,瘋狂地掃了幾遍。那狠勁兒,那掄起長鏈和木樁的力道和猛勢,一次次嚇退了圍過來的人群。然後,公狼又開始了艱苦的逃跑,拖著那串東西。胡喇嘛他們繼續尾隨著。這真是一場殘酷的遊戲,對狼和人都不輕鬆。我內心深處始終為那隻不屈不撓的公狼暗暗祈禱。
前邊橫出一條稀疏林帶。
這是走進西北塔民查幹沙坨子的最後一道屏障了。胡喇嘛他們在這條稀疏林帶裏,再次截住了那隻公狼。
這時,太陽已很髙,秋霧仍在樹林裏漫灑飄動,霜打濕的草地上被公狼拖出了明顯的痕跡。它頭伏地,眼射綠光,齜牙咧嘴地發出陣陣嗥叫,粗而密的脖頸長毛怒聳直立,使人們不敢靠近。它那被鐵夾子夾住的腳腕處血肉模糊,已露出白骨,黑紅的血染紅了綠草和白沙地。公狼養足氣力,再次躍起,衝著合圍的人群身體狂烈一轉,被它掄動的鐵鏈和木樁再向人群擊去。呼啦啦——帶起一股旋風,盡管學乖的人們紛紛後退閃避,但草屑塵沙依然擊打在他們臉上身上,火辣辣生疼。正當這些膽怯的村民無計可施不能靠近公狼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這裏不是村口平地,公狼橫空掄起的長鐵鏈一下子纏在近處的一棵碗口粗的樹上,被帶動的那根木樁也隨著旋轉勁兒死死卡在兩棵小樹中間。於是不幸的公狼終於被固定在這棵要命的樹上,再也無法掙脫了。公狼使出渾身的力氣,咆哮著一次次就地躍起,卻一次次被拉回,那卡死的鐵鏈和木樁紋絲不動。公狼便放棄掙跳,低頭狠狠咬起自己的被夾住的腳腕處。那裏本已血肉模糊,鮮血橫流,那裸露出的白骨被它自個兒的牙咬得嘎吱嘎吱直響。它是想如壯士斷腕般咬斷自個兒的腳腕,以擺脫鐵夾子的控製。周圍的村民看得毛骨悚然,不忍注目。它的無畏,它的勇氣,它的堅韌和意誌,都令圍觀者心寒,不敢直視這一殘忍的場麵。
公狼絕望地仰天長嗥。那嗥聲充滿悲憤的哀傷,也含幾分泣訴,向著天和地表示著一種無望的泣訴和內心的不平。它接著便放棄了掙紮,放棄了咬哨腳骨,轉而輕輕舔起旁邊的小狼崽來。於是小狼崽的臉和脖子上塗滿血汁,狼爸爸的血汁。白耳狼崽哭泣,低吟,親昵地依偎在狼爸爸頷下,小環眼迷茫不解地望著四周漸漸圍過來的兩條腿的動物,似乎在問,你們為何這樣迫害我們?
這時,村民仍然不敢輕舉妄動,隻圍站在公狼傷不到的地方竊竊私語,間或揮舞棍櫸,虛張聲勢地喊兩聲,但誰也不敢上去擊打它。
公狼,其實這會兒完全安靜了。它淸楚自己眼下的處境。它甚至不屑一顧那些又開始張牙舞爪起來的人群,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那麼安安靜靜地舔著狼崽。它把狼兒緊緊攏在頷下,然後安詳地閉合了雙眼,尖長嘴也緊閉著,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它自始至終沒瞧過一眼那些人,那些猥瑣的人們。透著一股矜持、傲慢,以及對人類的輕蔑和鄙夷。它的樣子在說,來吧你們,我的命在這裏,你們盡管拿去好了。
棍棒如雨落下。
被狼的狂傲激怒的村民,變得勇敢起來。
公狼一動不動,如擊死物,隻有撲撲聲響。眼睛再未睜開過,連一聲哼哼都沒出。惟有被擊碎的頭蓋中溢出的白色腦漿和紅色血液,在證明它曾經是個有血有肉的生命體。被輕蔑的胡喇嘛們發泄著,為人的體麵,為證明自己的勇敢,當然也是為了掩飾自己自始至終的怯懦,他們忘情地擊打著。當然擊打一個放棄抵抗的狼,顯得滑稽,但誰還在乎這個呢。人和獸之間並沒有公正的裁判,人認為自己是主宰,要是願意把地球都當足球踢一踢又有何妨!
公狼死了。
亂砸的棍棒鐵器,終於證明了胡喇嘛他們的勇敢。不知擊打了多久,他們手臂麻木了,打不動了,他們才想起住手。公狼靜靜地躺在那裏,血泊中箭毛依然光亮,雙耳依然直挺,長尾依然雄偉。人們圍著它站著,呆呆傻傻的,似乎不相信公狼已經死了。有人不服地踢了一腳。於是公狼的胸肚下露出了那隻白耳小狼崽。它還活著。狼爸爸用肉體保護了它。小狼崽哼叫起來。
“媽的,它還活著!打死它!”胡喇嘛咬牙罵著,舉起了手中的棍棒。
“不要!不要打死它!”我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勇氣,從人群後衝出來,把小狼崽抱壓在自己身下。
“起來!你這小兔崽子還敢護它!快滾開!”胡喇嘛的大手把我一把拽起,搶過那隻小狼崽,舉起來狠狠地往地上摔下去,後又加一腳踢過去。
隻見小狼崽“嗷嗷”一下蹬了蹬腿兒,小身子抽搐著,漸漸不動了。完啦,可憐的小狼崽。
不知過了多久。
周圍安靜了,一切都安靜了。硝煙已散,戰鬥巳經結束。
打狼英雄們都走了,班師回村,去喝慶功酒了。他們把那隻不屈的公狼也抬走了,還要扒下它的皮做褥子。
我坐在村西北那片小林子裏,暗自啜泣,懷裏抱著那隻沒有氣的白耳狼崽。年紀尚小的我,實在不理解大人們為何連小小的獸崽都不放過。
前邊的大漠沉默著,小林子裏也很寂靜,連個小鳥叫聲都沒有。
傷心中,我突然感覺到懷裏的小狼崽似乎動了一下。我的心猛一跳低頭察看,輕輕拍了拍。果然,小狼崽的嘴微微張了張,卍蘇醒過來!
它還活著!驚喜中我差點喊叫出來。原來它被胡喇嘛摔昏過去,生命力頑強的它又艱難地活過來了。常說貓有七條命,狼就有九條,此話真是不差,經曆了這麼多磨難,小狼崽充分證明了在人類千萬年圍剿中,狼的家族能夠得以繁衍生息的奧秘。大難不死,它必有大成。
我抱起小狼崽往家跑,同時我警惕地觀察周圍,惟恐別人發現,把狼崽塞進衣服裏,貼著肉抱著。路上,遇見了被我媽派來尋找我的老叔滿達。他奇怪地瞪著我鼓起的大肚子,問我懷裏揣著個啥。我趕緊使眼色製止,告訴他回到家裏就知道了。
進了家門,我媽問:“阿木哎,你偷了誰家的西瓜喲?”
“媽,不是西瓜。”我匆匆人屋。
“那就是果園的蘋果嘍。”我媽跟進屋繼續查問。
“媽,我啥時候偷過東西,快給我拿一碗米湯來。”
我把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從懷裏掏出來,放在炕上。
“從哪兒弄來的小狗崽?血淋淋的,這孩子!”
“不是狗崽,是狼崽,媽。”
“啊?我的小祖宗!你越淘越沒邊兒了,快拿出去扔了!”我媽的臉都變了。
“不,我要養它,讓它去對付二禿和他的花狗!”我咬著腮幫,說得斬釘截鐵。
“狼崽能養在家裏嗎?你這孩子是不是瘋了?快給我,我扔到河裏去!”我媽說著就上來,很是愛憎分明。
“不!”我抱住了小狼崽,堅定不移地護住它,嘴裏大喊,“除非你把我也扔了!”
見我如此玩命保護,我媽已無奈,搖著頭說:“看你爸回來咋收拾你!”
等媽媽出去抱柴燒火,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老叔,幸災樂禍地說:“看來玄了,大哥回來,肯定一刀宰了。唉,可憐的狼崽,留住一條命真難啊!”
“老叔你就會看熱鬧,不幫我,真差勁!”我賭氣說。
“好,我教你一招兒,準行。”
老叔附在我耳旁,如此這般一說,我茅塞頓開。
爸爸回來果然站在我媽那邊,態度比我媽還堅決,甚至蠻橫,罵我昏了頭,家裏要培養一條惡狼,是種下禍根等等,不由分說從我懷裏搶走狼崽就要往地上摔。
“等一等!”我大喝一聲,指著爸爸的鼻子義正詞嚴地說,“你跟胡喇嘛他們一樣壞!他們就摔死過一次這狼崽,我好不容易救活它了,你要第二次殺了它!我們家白白信佛了,奶奶白白拜了幾十年的佛了,你在奶奶拜佛的家門這樣凶惡地殺生,是對我們這積善積德家門的汙辱!我告訴爺爺奶奶去!”
我爸愣住了,完全被我說蒙了。
“阿木,等一等!”我爸喊住我。
我心裏暗喜,老叔果然髙明,惟一能鎮住爸爸的就是爺爺奶奶。爸爸是孝子,我用佛門大戒“殺生”來告他一狀,爺爺奶奶不給他一個煙袋鍋才怪呢。
“那我不殺它,我把它扔到野外去,行了吧。”我爸又想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