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禿和家人最忌諱別人說光亮、無毛、葫蘆瓢等字眼,無奈祖傳的禿種三代禿瓢兒,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和編排口實,村人不時地揭他們的短處解氣。
二禿這一下徹底急瘋了,自己衝過來便和老叔扭打起來。老叔雖比二禿矮一截兒,可有力氣,兩個人在村街上明月下廝打得天昏地暗,塵土飛揚,誰也摔不倒誰。那隻大花狗先是圍著他們倆叫,可無法幫主人的忙,迅速轉向進攻我了。它“呼兒呼兒”狂吼著,露出尖尖白牙又撲又衝,恨不得一口吞了我。我一手牽著老叔丟給我的毛驢牽繩,一手揮舞鐮刀來砍大花狗,不讓它靠上來。
狡猾的花狗放棄我,“呼兒”的下突然咬了一口我牽著的毛驢。
這一下糟了。毛驢受驚,“騰”地掙脫綞繩,“哇——”一聲長叫,尥著騍子揚蹄而去。
“毛驢跑了!老叔,毛驢受驚跑了!站住!”
我丟下花狗,轉身去追毛驢。老叔見狀也追過來。我們都擔心毛驢馱著的幹杏核,那可是我們一天的辛苦換來的。
那毛驢跑得歡實,亢奮,而且一蹦一跳的,不停地尥蹶子防身後有襲擊,於是後背上的幹杏口袋受不住這種強烈顛蕩,沒有多久紮口袋的草繩斷了。荽時間,裏邊的幹杏核就稀裏嘩啦灑落出來,簡直如天女散花。老驢將我們一天的勞動果實一路灑將而去,或許因為由重變輕而更加興奮愉悅,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完了!我們的杏核,全完了!”我急得幾乎哭出來。
“哈哈哈,好哇!花子,咬得好,快追,接著咬那毛驢!”二禿幸災樂禍,手舞足蹈地狂喊狂叫。
當老毛驢尥蹶子踢開花狗時,也把最後一把杏核從口袋裏斛落至本然後它大叫著消失在村街上。
我撲倒在滿地的杏核上哭泣起來。杏核跟路上的羊糞蛋驢麴球六遂清龍塊砂石混在一起,月光下靜寂無聲。
我猛地感覺到了屁股上的刺痛。同時聽見了褲子和我皮肉一起被撕開的“哧啦”聲。
趁我不備,那隻惡狗花子偷偷往我屁股上下嘴了。
“媽呀!”我慘叫著滾爬而起。
得手的花子閃到一邊。
我摸一下屁股蛋,血肉模糊。
“我宰了你!”我一下紅了眼,撿起鐮刀就衝花狗撲過去。沒有疼痛,不知恐懼,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宰了這隻惡狗。
花狗被我的氣勢震住,沒有了威風,夾起尾巴就逃。我緊追幾步一刀砍下去,鐮刀尖一下子砍進了花狗的後腿上。“嗷兒”一聲哀叫,花狗帶著我的鐮刀急竄而去。
“你他媽砍傷我狗,給我賠!”二禿衝我跑來。
“操你祖宗!我連你也砍了!”我瘸著腿,搶過老叔手中的鐮刀,咬牙切齒地迎向二禿。老叔怕惹出人命,拉住我說:“先包紮傷口要緊,完了跟他算賬!”
“不,今天爺非先砍了他不可!”我一把推開老叔。月光下我像一頭受傷紅眼的豹子,屁股上流著血,樣子很可怕地衝過去。
“救命啊!爺爺,救命啊!”二禿見狀像他的狗一樣轉身就跑,三魂去了兩魄,撤腿如兔子。
我一瘸一拐地舉著鐮刀緊追不舍。
老叔見我要玩命又知道勸不回,真怕出大事,趕緊往家跑報信兒。
有一雙眼睛一直在二禿家的大門後閃動,陰冷陰冷。這個人帶著得意的笑意,嘴巴歪向一邊,摸著禿頭偸樂,後見二禿敗逃而來喊救命,這雙眼神就變了,閃出怒火。
“誰這麼大膽,要砍我的孫子呀!”
這人從門後閃身而出,威嚴地喝問,接著“哢兒哢兒”咳嗽起來。村人都知道老禿胡嘎達年輕時抽大煙,解放後改抽關東煙如吃飯一般,弄壞了呼吸係統,說兩句話就咳一陣吐一口濃痰。
“你孫子二禿……放狗咬人……”
沒說完,我腿一軟暈過去了。沙漠中一天勞累饑渴,加上流血過多和急火攻心,我實在支持不住了。
“要死,去遠點兒啊,別埋汰了我家門口!”
朦朧中聽見老禿這句惡毒詛咒,我腦袋裏“嗡”的一聲炸響,便不省人事了3吵鬧的村街、明亮的月夜,都離我遠去。世界一下變得很安靜。
瘋跑回家的老驢驚動了我家。
馱著空口袋,進院子後仍不安靜,驚魂未定地亂躥亂跳,失常的這頭毛驢著實嚇住了焦急等候的家人。
我爸大叫一聲:“出事了!”便摸牆上的獵槍,他以為我們遇著狼豹之類野獸了。
這時老叔正好趕回到家裏,說出原委。
“翻了天了!快走,孩子要出事!”爸爸風風火火跑出家門,直奔胡喇嘛家。
胡家門口靜悄悄,大門緊閉,黑燈瞎火,連那隻惡狗花子也不叫一聲。我爸喊著我的名字,在胡家門口亂轉悠,最後被倒在地上的我絆了一下。他以為我怎麼著了,又是試我的呼吸,又是掐我人中,終於把我給喚醒過來。見到爸爸,我“哇”地哭出來。
“兒子,你咋了,咋昏倒在這兒?”
“二禿放狗咬了我屁股……我的屁股……”
爸爸抱起我就往家走,同時回過頭撂下一句話:“二禿,你聽著,我一會兒回來跟你們算賬!”
“我的幹杏核全灑了……我的幹杏核……”我呻吟著說。
“先回家包紮傷口吧,別管杏核了!”
回到家裏一通忙活。請來村裏的土大夫吉亞太,他伸出雞爪子似的手,撥拉著我屁股上耷拉下的那塊肉,割掉也不是,粘上又不是,很是為難了一陣兒。他又用一團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黃棉花團,沾著鹽水,使勁兒往我那已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又拿出一小瓶過了期的碘酒,咬咬牙,下決心全往我的屁股上倒了下去。
“哎喲媽呀!”我忍不住鑽心燒痛,大喊起來,屁股上火辣辣,如萬箭穿過,豆大的汗珠從我額上冒出來。我差一點又昏過去。
“吉嘛嘛,你給孩子屁股上灑了些啥呀?”我媽在一旁也心疼兒子,小心著問。吉亞太土大夫在廟上當過喇嘛,學了兩手蒙藏醫道,還俗後在村裏行醫,也曾到旗衛生局的醫院進修過,村裏人仍以他當過喇嘛的身份,尊稱他為“嘛嘛”,意為先生。
“碘酒,是碘酒,孩子。”吉亞太手忙腳亂地找出紗布閉。
“孩子屁股可全燒黃了,嘛嘛。”我媽依舊不放心地提醒。
“沒關係的,要不止不住血呢。用了我一瓶碘酒,我都沒心疼呢。”吉亞太老喇嘛雞爪子似的手,又在我屁股上摸來摸去,一心一意地想把那塊肉粘緊我屁股蛋上,然後,他用紗布纏了一層又一層,我的屁股很快鼓出了小山包。
“好啦,小孩兒的屁股沒事了,養養就好。”老喇嘛把雞爪子似的手,伸進媽媽遞過來的銅盆裏涮了一下,然後往他那袍襟上擦了擦,便坐在已擺好的炕桌前。
當老喇嘛大夫吉亞太穩穩坐我家炕頭享受起主人家的茶點時,我爸已經拎了一把斧子出去了。他是要去砍了那隻惡狗。我媽沒能攔住他,趕緊讓老叔去上房報信給我爺爺。
油燈下,炕桌前,老喇嘛大夫喝著我家釅釅的老紅茶,額頭上已冒出熱汗,但他仍沒有離桌回家的樣子,有滋有味地品嚐著我媽做的油炸果子。急得我媽一會兒進,一會兒出,搓手幹著急。炕上躺著呻吟不止的兒子,丈夫又去仇家不知情況如何,懷裏還抱著剛睡醒的我那一歲多的小弟弟,她哪有心思侍候這位譜兒不小的老喇嘛喝茶喲。
“我說蘇克媳婦,你炸的這果子還真好吃呢。”吉亞太喇嘛慢條斯理地誇獎我媽的手藝。
“嘛嘛,那你多吃點兒吧,明天我再炸些給你送過去。”心中有氣但善良的我媽依舊裝出笑臉,應付著這位村裏人都不敢輕視的土大夫。
“好好,好好……”老喇嘛被油果子渣兒嗆住了,咳嗽起來,油燈下他那張憋得通紅的臉,就如油裏炸紅的大蝦或太陽下曬紅的猴子屁股一樣。
我忍不住笑,可牽動了屁股上的傷,疼得我咧開嘴哼起來,再也不敢去對比猴子屁股與老喇嘛的臉了。
老喇嘛抬了抬穩坐的屁股。
“嘛嘛要走了?”喜得我媽趕緊做出送客狀。
“嗬嗬嗬,你們家炕頭還真熱,燙屁股呢,嗬嗬嗬……”
“哦——”我媽無奈地一聲長歎,苦笑著看又坐回的老喇嘛重端起茶杯有滋有味地飲用。於是我媽掐哭了懷裏的孩子,我那幼小的弟弟小龍。我就這麼一個弟弟,據說中間也有過幾個弟妹,都夭折沒成活。農村最需要勞力,所以小龍弟弟成了家裏的寶貝,受到百般嗬護,我媽把他掐哭真是無奈之舉。終於有了丟開客人走出去的理由,她歉然笑一笑,便抱著無辜受皮肉之苦而號哭的小龍,走離了屋子,去探聽爸爸的消息了。
我躺在炕上,獨自麵對老喇嘛沒完沒了地喝茶,嘎嘣嘎嘣地嚼果子,心煩至極。我突然提高了嗓音,號叫般哼哼起來,嘴裏大喊:“疼死了!疼死了!”這招真靈,吉亞太老喇嘛終於擦了擦嘴,離開茶桌下炕了。走時還不忘抓一把油炸果子塞進懷裏。
“別哭叫了,我走了。明天叫你爸爸把出診費送到家裏去吧。”土大夫吉亞太離去時丟下這句話。
我鬆了一口氣,忍著屁股上的疼痛,等候爸媽回來。
時間好漫長。
我差點睡著了,他們才回來,爸爸餘怒未消,把斧子狠狠砍進木墩子裏。原來爸爸這趟去毫無結果。老狐狸胡嘎達裝睡不開門,後來從裏邊撂出話說,他家花狗一直拴著沒有出去咬過孩子,他孫子二禿胡倫也感冒躺在炕上,沒有出去過,有事明天跟他兒子胡喇嘛村長說。
我爸站在那扇黑漆大門外邊,如一頭暴怒的獅子,當過蒙古騎兵的他,如今英雄無用武之地,無可奈何,差點砸門而入,被我二叔和媽媽拽了回來。隻有等候天亮再去找胡喇嘛理論了。
媽媽說,我又是發燒又是說胡話,折騰了一夜,嘴裏還不停地叨咕:“狼崽……狼崽……我要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