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我們把毛驢和杏核留在沙灣處,用木橛子拴住毛驢兒,幹杏核卸在一旁。我們就攥著鐮刀尾隨在獵隊後邊,悄悄跟去。

後來,嫌他們碼腳印太慢,我和老叔輕車熟路走直路,翻過沙坨子,直接到了老山杏樹後的狼窩那兒等候起來,反正他們早晚會趕過來的。躲在草叢後邊,我們看見了動人的一幕:那隻公狼正在轉移受傷的母狼和三隻狼崽!母狼受傷的前腿搭在公狼的脖子上前行,它們倆的嘴裏叼著狼崽,公狼叼兩隻,母狼叼一隻,走得極其艱難而緩慢。

也許,公狼感覺到了危險正臨近,回頭跟母狼碰了碰鼻嘴,低聲“呼兒呼兒”叫了幾下,便一起放下嘴裏叼著的小崽,然後公狼半馱著母狼,大步大步飛躍著消逝在沙漠深處。

“它們扔下狼崽走了,咱快過去撿回來!”我急忙說。

“不是的,公狼嫌慢,先轉移母狼到安全地方,然後間來叼狼崽走。咱們可別招惹它們。”老叔頗有經驗地按住我說。

這時,胡喇嘛和他的獵隊出現了。

從暗處看著這些“勇敢的獵人”,躡手躡腳畏首畏尾地接近狼窩,我們差點笑出來。放棄祖先的牧業經濟,安居家業生活並以翻耕沙坨為生,這裏的蒙古人簡直失去了祖先的所有豪邁和勇敢。

“那邊有狼崽!”眼尖的娘娘腔金寶尖叫起來。

“趴下!可能有大狼!”胡喇嘛一聲喝叫,這幾位獵人忙不迭地就近钁著腚趴在地上,誰的槍一失手朝天“砰”地放了一槍,槍聲在大漠中回聲很大,篪耳欲聾,久久不絕。

我和老叔又差點笑出來。

半天沒有動靜。

確認沒有大狼之後他們很勇敢地站起來,衝那三隻孤弱無助的狼崽,如惡虎般衝了過去。小狼崽還沒有長牙,但會咧開嘴做出哧哧嚇人狀。被胡喇嘛抓在手裏的那隻卻用肉牙床咬住他的手指不鬆口,疼得他把那狼崽一把摔在地上,又踢了一腳,怕其不死拔刀接連捅了幾刀。另一隻也慘遭同樣下場,甚至更慘,狼崽的肚腸都翻出來了,血灑得滿地鮮紅。我不忍目睹,閉上雙眼。老叔嘟嚷說:“媽的,不敢追大狼,殺小崽出氣,啥本事?”

我夢想中的狼狗,正在消失。

隻有娘娘腔金寶手裏抓到的那隻幸免於難。胡喇嘛似乎沒有殺過癮,要搶過那隻狼崽時,金寶死抱著沒有放,說帶回家玩玩,興許還有用。胡喇嘛嗬嗬笑說,就你娘娘腔心眼兒多。而後他像一位勝利的將軍般察看周圍,又往那個狼洞裏“砰砰”放了幾槍,仍不放心,貓著腰端著槍走進一米多深的狼洞,再灰頭土臉地爬出來時,手裏多了半隻野兔,嗬嗬笑說沒有白來,晚上的下酒菜有了。

我在心裏說,你也就撿個狼剩兒狗剩兒的。

“聽!”娘娘腔失聲一叫,臉刷地白了。

於是,他們和我們都同時聽到了那隻公狼的怒嗥。長長的、冰冷的、刺入心肺的狼嗥從不遠處傳過來。

“快跑!”娘娘腔金寶爬上馬背,就要逃。

“膽小鬼!”胡喇嘛壯著膽兒罵了一句。

“殺了狼崽,大狼會紅眼的,人鬥不過紅眼的惡狼!”

其他幾人也都流露出畏懼之色,紛紛上馬。胡喇嘛這才膽怯了。嘴裏罵一句狗日的,又朝天放了一槍壯膽,然後才騎上馬,和其他人一道絕塵而去。他們倉皇奔逃的樣子,完全沒有了剛才打狼崽時的英雄氣概有一個掉了一隻鞋子都沒有回來撿,狼狽至極。

“咱們也快撤吧。”老叔拉了我一把,悄聲說。

“媽的,天殺的大禿子他們,千出這種缺德事!”我憤憤罵道,為慘死的小狼崽不平。

人類的這種殘忍的屠栽動物幼崽的行為,引來無窮後患甚至是災難,為此,村裏人以及我們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西邊的太陽通紅,在茫茫的大漠天際燃燒。

科爾沁沙地如一條被火光罩住的死蛇,靜靜地躺在東邊,漸漸也隨那火燃燒起來,萬裏飛紅。

據說,科爾沁沙地往年叫科爾沁草原,屬於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布圖哈薩爾的領地,牧野千裏,綠草萬頃,清道光年間開始“移民實邊”,開墾起這片草原,改變了原先以牧為主的人類生存方式,稱之為農業代替牧業並號稱“先進”了。這種“先進”給科爾沁草原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草植被下邊的黃沙被翻耕上來,草原如剝光了綠綢衣一般,赤裸裸,日複一日無可奈何地沙漠化了,經過上百年變遷,就成了如今這種茫茫無際的大沙地,惟有邊緣地帶的沙坨子,還幸存著些稀稀拉拉的野山杏、檸條、沙蒿子等酎旱草木。

我和老叔匆匆走在科爾沁沙地西南地帶的塔民查幹沙坨裏。老叔不時回頭瞧一瞧那隻紅眼的公狼是不是追上來了,同時跟西邊的落日賽跑,要趕在天黑以前走出沙坨子。我們剛走一半兒路,那輪西邊的太陽似乎也著急間家,眼瞅著就貼上了大淇邊緣,簍時變得金紅金紅。隻見它褪去剛才還滾滾燃燒的刺眼光芒,顯得淸晰而柔和,揮灑出的晚霞塗滿我們這邊的天空和沙坨。我們恨不得拿根木棍,支撐住那輪落日不再往下滑落。老叔手裏的柳條打得驢屁股劈啪直響,可馱著死沉死沉的幹杏核,蹄子又老陷進軟沙地邁不快,真是難為了這頭毛驢。

人和畜很快呼哧帶喘了。

“咱們別奔命了,公狼追也得追他們呀,咱們又沒殺狼崽。”我擦著臉上脖上直流的汗水,停下步子喘口氣。這時發現我們的身影兒在沙地上投出很長,周圍的沙峰也拖出了長長黑影。顯然,太陽真的要落下去了。

我轉過頭往西瞅了一眼,便驚呆了。

我真沒想到此時的大漠落日是那麼漂亮,那麼壯觀!

它變得碩大而滾圓,卸去了金色光環,卸去了所有的裝飾,此時完全裸露出真實的自己,火紅而毛茸茸,和大漠連成一體,好比在一麵無邊的金色毯子上,浮著一個通紅的大絨球,無比嬌柔地,小心翼翼地,被那美麗的毯子包裹著,像是被多情的沙漠母親哄著去睡眠。此時的大漠,一片安謐和溫馨,那樣莊嚴而肅穆地歡迎那位疲倦了的孩兒緩緩歸來。於是,天上和沙上隻殘留下一抹淡紅,不肯散去。黃昏的暗影悄悄如一張絲網綢幔般碸落下來,人好像處在縲緲的幻影中。我的眼角有些濕潤,突然萌生出想哭的感覺,為那大淇的落日。盡管它帶走了它的光輝,但這最後瞬間的壯美和大自然的瑰麗都融進了我的心田,使我終身不忘。

黃昏的沙漠小路還依稀可見。大漠開始拉下黑沉的臉。遠處有一種夜鳥在哀鳴,那啼鳴很像在說:“帶我出去!帶我出去!”我和老叔的心都突突的。傳說有一少女迷路在塔民查幹沙坨裏,死後變成這怪鳥,一到天黑就出來這樣哀叫。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前邊的小路模糊不淸了,一旦走錯,我們可就迷失在這塔民查幹——地獄之沙中走不出去了。四周愈加黑暗,剛才還淸晰可辨的沙包沙丘,此刻突然變得如怪獸惡魔般張牙舞爪,恐怖陰森,隨時會撲過來吞了我們。

“找不見路了,咋整?”老叔在前邊沮喪地說。

若在平時我也肯定嚇個半死,可此刻我心中有個異樣的感覺,就是最後一瞥感受到的那輪落日,似乎把麵對黑暗和人間困難的勇氣留給了我。

“咱們讓毛驢走在前頭。”我鎮定地說。

“毛驢?”老叔疑惑。

“是。咱家這頭老毛驢常年隨爺爺和爸爸進出這沙坨子,肯定認得道兒。”我仍裝得胸有成竹,頭一次在總當大人保護我的老叔麵前,表現出比他聰明。

對呀,書上說老馬識途,那老驢也應該識途!”老叔一拍腿,就把那頭老毛驢趕到前邊,讓其自由走路。杲然,那頭驢“噴兒噴兒”響著鼻子,低頭在沙地上聞了聞,然後便昂起頭,支棱起雙耳,義無反顧地奮然前行了。我和老叔提到嗓子眼的心放踏實了,相互誌一響掌,邁開大步跟上驢步,惟恐走失了這位指引方向的領路者。不知何時,一輪皓月掛在了東邊天空。老驢不負所望,終於將我們帶出了塔民查幹沙坨。當然,我心中同時感激那輪落日。我知道真正驅除我心中恐懼,領我們走出這黑暗沙漠的是那輪大漠落日。其實,人隻要心存一片光明,便可麵對一切黑暗。

剛走到村口,我們的老毛驢哇哇大叫起來。顯然它如釋重負,再加上饑渴,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享用主人的犒勞。

進村後我們小心起來。天黑不久,村街上總有些閑蕩的狗和醉漢冒出來嚇人,老叔牽住驢籠頭繩。路經二禿家門口時,我們更是格外小心,擦緊了手中的鐮刀。

“嘿嘿,別這麼悄悄走過去呀,哥們兒!”不知是冤家路窄還是先聽著信兒等候,二禿和他的花狗出現在我們的前邊。

“滾開,別擋路!沒時間跟你閑扯!”老叔冷冷地說。

“我有時間閑扯!花子,過來!”二禿身後的狗搖著尾巴跳躥著,伸出舌頭舔二禿的手掌。

“二禿,你這無賴,再放狗咬人,明天我告老師去!”我和二禿一個班,本來他跟老叔滿達一個班,蹲了幾次班就蹲到了我們這年級,明年肯定還要蹲下去。

“你小子別拿老師壓我,誰還怕那球老師!”二禿撇撇嘴,指著我又說,“我倒瞀告你阿木,往後不許你接近伊瑪那丫頭!”

“哈,敢情你這無賴看上人家伊瑪了吧?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繼續奚落他,“我們明天還一起到班主任老師那兒開會,她是班長,我是學委,肯定經常在一起。有本事你也當學委呀,下輩子吧!”

這一下二禿急了。

“媽的,花子,給我上!咬他們狗日的!”

“汪,汪汪。”花狗狂叫著一躍而起,向我們撲來。

幸好今天手中有鐮刀,能抵擋這惡狗的進攻。如狼般凶猛的花子幾次撲

上來,挨了一下老叔的鐮刀,有些懼色,隻圍著我們吼叫,不敢再輕易上來。

我們一邊戰鬥一邊撤退,嘴裏還罵著二禿的祖宗:大禿二禿加老禿,禿貓禿狗禿老鼠,禿子禿孫禿老宗,三代八輩全禿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