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縣之長(一)(2 / 3)

孫五海點點頭說:這話讓人聽著舒服。老侯,咱們都是老夥計了,往後你千萬別跟我繞彎彎,還是直來直去的好,省著費那麼多不必要的心思。

老侯很感動地說:孫縣長,也就是您跟我這麼說,眼下哪兒還有出馬一條槍的做法?人家黃書記一再強調幹部要知識化,咱鄉鎮幹部的老作風再露出來,就不好啦。

孫五海說:要我看好不好的,關鍵是給老百姓辦事咋樣。把鄉鎮幹部都改成大學教授模樣,也未見得四化就搞好了。

老侯說:完全正確。不過,那邊最近又有意思提一批幹部,人家可都是有學曆的……

孫五海皺皺眉說:哪兒來的消息?我咋都不知道?前一批不是才提了沒多久嗎,咋又提,又得弄得人心惶惶,東跑西顛,耽誤多少正經事。

老侯放下車窗,讓嘴裏的煙飛過去,歎了口氣說:唉,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唄。

孫五海明知道他話裏有話,卻也不想跟著說下去,但他忽然想起那兩個打手似的壯漢,就問:那個八爺到底是誰?老侯你應該知道呀。

老侯點頭說應該知道,可確實不知道,鄉一會兒胃出個八爺,一會兒又冒出個六爺,誰知道是哪路的神仙,甭管是多少爺,該收拾的一個也拉不下。孫五海心想這老侯又跟我玩花活了,說了半天都是廢話。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自打幹上副縣長,他就想撲下身子紮紮實實地幹一場,但實際不是那麼回事。那時好幾任縣委書記都講,靑川涇濟欠發達。可讓孫沉海說,這欠發達就是放屁拍桌子自己遮醜呢。連幹部教師工資都發不出來,農民收人明顯降低,你還什麼欠發達?根本就是沒發達,就是在貧困線上強撲騰。但這話在私下裏說說還吋以,在人家書記縣長那兒絕不能磨叨半句,人家可不愛聽這泄氣話,人家一張嘴就是超常規發展,再張嘴就是跨躍式發展。孫五海代上這個縣長後,開政府常務會,會上他曾說咱們得提倡說實話真話,大夥都為此鼓掌,可到了真洛的,又完啦。

尤其是新上來的常務副縣長張廣廣,學著黃書記整日西服筆挺襯衣雪白,小頭發油黑發亮,大會小會把架式一端宵腔撇,講成績一二三四還嫌少,講問題則是前進中的不足,一帶而過,輕描淡寫。孫五海曾跟張廣廈說,小張啊你們年輕好穿我不管,可也別穿得太光亮,畢竟咱這是鄉下大風一過就起黃煙,把西服刮髒了,也怪心疼的人家張廣廋說孫舁長不是我駁您,眼下都過了兩爺年,都是信息吋代了咱們要是還像老幹部頭上頂高粱花,甭說工級領導看咱別扭,老西姓也不把咱當回事,這話當時把孫五海還給說縈了一陣,他想好像是那麼回事,人家大領導都衣冠楚楚的,老力姓如今穿得也不錯了。

後來孫玨海也把西服領帶架在身套在脖子上,腳上穿雙新皮鞋。可沒成想春天防沙時才爬兩個山頭,西裝褲子就開了擋,腳也崴了,上衣和領帶早熱得不知撇給了,事後他埋怨張廣廈說這身行頭根本沒法兒下鄉,張廣廈笑道啥行頭也架不住爬那麼多山頭……

奧迪都快開到縣政府大院門口了,孫五海才晃晃腦袋眨眨眼,把心思拽回來。猛地,他看見大院的鐵欄杆門大門口擺著…大片白花花的酒瓶子。一時間他和老侯都沒反應過來是咋回事。因為這些年上訪的堵縣政府大門,是常有的事,有兩回上麵來人了,想出去又出不去,硬是從後院廁所旁拉煤的小門出去的,丟老了人啦。但孫五海認為,老百姓上訪這事,絕大部分都是迫不得已的,都是跟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及時有關的,比如農村村民來城裏上訪,路費飯費不說,家裏還有那些活兒耽誤,上訪的成不成還兩說著。城裏職工呢,要是自己有點兒門路,一天掙個二三十的,他也就未見得舍得工夫,到這兒堵大門。由於孫五海有這樣的想法,聽以信訪局和有關部門對上訪人員提的問題,還是挺認真對待的,能解決的盡量都解決了。一來二去,這裏上訪的不是很多了。眼前不見人隻見酒瓶子,卻是從來沒見過的陣勢。

老侯說:五月節還得些日子,咋這麼早就送禮啦?孫五海說:美的你吧,你還以為豬呀羊呀送到哪裏去,幹到那份上,得再扒你一層猴皮……

孫五海有點兒預感眼前像是地雷陣。因為酒瓶上大紅的商標看得很清,是本縣酒廠產的北國醉,是前陣子政府下命令保護的縣酒。這方法讓誰說都不咋著,都不符合市場規律,中央電視台也給一些地方這樣的做法曝了光。可輪到自己頭上,明知道是個套,還得往裏鑽,明知道是鹵水,還得捏著嗓眼往下喝。不為別的,就因為縣財政吃緊,掰著手指頭數新的經濟增長點,要說不增是假話,要說馬上增,也不是真話,最早能見效的,也得年底見麵,眼下是看別人娶媳婦,幹著急沒辦法。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全民動員。

老侯跳下車喊:誰的酒?咋都擺這兒來啦!這也不是市場!

孫五海也奇怪,縣政府的人都幹啥去了,酒瓶又不是人,滿可以給它搬走嘛。他也下了車,上前一看,好家夥,這酒瓶擺得還真有水平,立著摞著擺成一個大圓圈,好像個碩大的生日蛋糕。仔細瞅,這可不是空酒瓶,而是整瓶整瓶的酒,一旦倒了塌了,可就全碎了。孫五海瞅瞅院裏,不少人遠遠地往這兒看,誰也不上前,而院外也不見有什麼人。他就想喊人,把這些酒搬一邊去,怎麼也得把大門道路弄通了。但這時老侯卻貓腰動手了,他眼神不好,手還愛哆嗦,酒桌上倒酒總也對不準盅。孫五海一看壞了,喊:老侯住手!已經晚了,就聽稀裏嘩啦一陣玻璃瓶子破碎聲,空氣中立刻彌漫了白酒的香味兒。隨之,不知藏在哪兒的那些酒廠職工都冒出來,喊著笑著把孫五海和老侯圍在當中,有人說這回可把酒推銷出去了,還是縣政府有錢,一下就買了這麼多。老侯滿頭是汗說:有你們這麼推銷的嗎?人家說:不這麼推,怎麼能銷的這麼多?推銷推銷,一推就銷出去啦!老侯說:這是擋道!人家說:對,這是你們指的道,賣酒頂工資。

孫五海吸了兩口氣說:要說這酒味兒,真是不錯呢,咋就賣不出去呢……

他這麼一說話,眾人才把目光轉過去,立刻有人就認出來,說這是孫縣長,可找著正頭香主了。要說也怪,過去群眾見到當官的,或多或少都有點兒拘朿,現在不,尤其是發不出丁恣的酣丁恨不得一把將當官的拉到跟前,論出個所以然來。孫五海認出打頭的一個胖子是銷售科長,姓薑,在酒廠產品推銷會上,他發過言。孫五海說:老薑,你咋把酒推銷到我的大門口,丟人不?

老薑說:孫縣長,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怕什麼丟人。孫縣長,快點兒改革吧,可得換人啦,再這麼下去,酒廠更沒戲啦!

—旁的人也跟著如此說。孫五海臉上火辣辣的,心裏像水開鍋似的甚是不安。從根本上改變酒廠的狀況,把優秀的幹部提拔到領導崗位上,是孫五海想了很久的事,為此他還在常委會上正式提出來,但立刻遭到黃書記的反對。黃書記說酒廠曾經為全縣經濟做過很大貢獻,廠長陸玲是省裏命名的優秀企業家,又是為數極少的女同誌,我們必須保護她的工作積極性,不能因一時的挫折,就傷了人家。結果,關於酒廠的事,就沒人再敢提了。

孫五海和老侯被圍在人群中退不出身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局麵有點兒不好控製。這時候,從人群後擠進個人,問老薑:你這些酒值多少錢?老薑等人立即扭過頭問:咋著?你替他們出錢?那人又問:到底多少錢?老薑嘀咕了一下說:五千。那人回頭朝外瞅瞅,然後就掏出一摞錢說:這是六千,連瓶碴子都收走。

所有的人都愣了。這是誰呀,出手這麼大方。老侯一心想快點兒脫離險境,也就顧不上問這是誰的錢了,他對老薑說,這下行了吧?快收錢收拾地麵走人。孫五海則留心朝人群外瞅。果然,他一眼就瞅見不遠處停著輛高級轎車,車旁站著倆人,一個是張廣廈,另一個是留著大背頭的中年人。那人看著很麵熟,對啦,這人常到黃玉明那兒去。張廣廈也看見孫五海了,連連招手,意思是你趕緊撤出來吧。孫五海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六千塊錢,肯定是那個大背頭的。因為剛才給錢的人曾回頭向誰請示,張廣廈不可能隨身帶那些錢,被請示者隻能是這大背頭。孫五海吸口氣,這辟年,領導幹部傍大款成了一種讓人挺難擺脫的模式,以青川縣為例,好幾任縣領導都和某些企業家過從甚密。後者當然需要前者的支持,支持的結果,企業掙了錢,個人出了名,於是理所當然要表示感謝。感謝包括公的和私的:公的是捐資辦公益,修橋修路,助學助教;私的呢,那就不言而喻了一一先是領導出國考察,所有的費用,一概全包;再下來,彼此關係就非同一般稱兄道弟了;再往下逢年過節、鬧病鬧災、孩子上學、老少生日、娶媳婦聘閨女,凡此種種,禮尚往來,那就不必細說。孫五海從鄉鎮上來後,有一次年末述職報告時,他放了一炮,說要堅決反對因公肥私的做法。此舉引起了市裏考察組的重視,後來還真的就查出個別領導的問題,調查了幾位還免了一位。這下子孫五海在這上出了名了,企業的頭頭和個體老板除了辦公事時請孫五海吃飯,別的全免了,還有一些人索性繞開孫五海,直接找別的領導。弄得孫五海倒也落個幹淨,別人都抽大中華了,他還抽紅塔山,還得自己花錢買。

孫五海可不是吃素的,他不願意因為點兒什麼事讓旁人抓住自己的把柄、他上前要攔住老薑收這六千塊錢,但已經晚了,老薑已經收了錢,並讓眾人快收拾碎瓶子。孫五海皺皺眉頭,心裏怪不是滋味兒,他悄悄地問老侯:你知道那是誰的錢,就用?老侯拉開車門說:管他是誰的,這麼堵大門也不是事,黃書記不是還等著您嗎?孫五海坐進車裏說這事鬧的,直接去縣委不沒這檔子事嗎?老侯安慰說咱們不碰旁人也得碰,看來酒廠還非得動一下子。孫五海說回頭你帶個工作一下。老侯連忙搖頭說,我一個老猴子還敢調整人家鹿(陸),梅花鹿現在可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孫五海朝車外看張廣廈和那個大背頭這麼—小會兒都不見了。而這時,他的手機響了,黃玉明說你到清涼山莊來吧,不要帶旁人。孫五海合上手機蓋說老侯你先回機關吧6老侯說那太好了,停車吧。

離縣城十五裏,依山傍水處,新建了一個旅遊景點。說起來也不過是有座山,山上有個洞,沒啥大看頭,但借著這個景點,有人卻占了不少地,蓋了若幹座小別墅。也就是頭年夏天,孫五海曾接到了當地農民的上訪信,說開發商強占了不少好梯田,還毀了一大片梨樹。當時李小白當縣長,說老孫你別管這事,這是縣委那院開發公司引資搞的,咱們插手不好。正因為有這個過景,孫五海一直沒上這兒來過。

可眼下他得來,不光是黃玉明讓他來,他自己也想來看個究竟。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在官場中有那麼一個小圏,先前自己是被排斥在圈子之外的,結果弄得他在不少事上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按他自己的話講,他倒不是想抽大中華,就是想弄明白是咋回事。這就像他小時候在鄉下老家,樹上有個窩,他就要爬上去看看是啥色的蛋,地裏有個洞,他就要挖挖看裏麵鑽個啥東西。沒法子,他就是這麼個脾氣。

在清涼山莊的大門口,張廣廈和那個大背頭笑臉相迎,張廣廈介紹這位是這裏的潘經理。在樹陰深處的一幢別墅前,潘經理請孫五海進去,裏麵裝飾得富麗堂皇,卻空無一人。孫五海問黃書記呢,潘經理指著窗外說他們住那幾幢一會兒就過來。孫五海說我是找黃書記說事的,可不是釗這兒休息的。潘經理說不忙,黃耗記這不是來了嗎。話音未落,張廣廈在前,隨後是黃玉明,後麵還有位女士,竟是陸玲。一見麵,先是陸玲上前說對不起呀,聽說老薑帶人堵了縣政府,還碼了一堆酒瓶子,真是對不起呀。孫五海一提這事就惱火,便說:你那兒都火燎眉毛了,你咋還有心在這兒呀……

陸玲瞅瞅黃玉明說:喲,瞧您這大縣長也太不心疼人啦,您想讓我燒死呀,咋也得給口喘氣的機會吧。

孫五海還想說什麼,張廣廈說是黃書記請陸廠長來的。黃玉明笑道:老孫呀,你別那麼急急火火的,我聽氣象預報了,過兩天就有雨,北方大部都有雨,咱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於是大家就坐下。立刻就有女服務員端上茶來,潘經理拿出特製的大中華煙,孫五海把手伸到自己口袋裏摸了摸,卻沒好意思把紅塔山掏出來,然後就抽人家的煙,等著黃玉明發話。黃玉明指指潘經理說:老孫,今天我給你介紹個人,潘廣德,我的老鄉來咱縣半年多了,一直想認識你,可一直沒有機會。今天咱們聚一聚。

潘廣德掏出名片雙手捧著遞上來,嘴裏說:請孫縣長多多關照。

孫五海說:有黃書記,用不著我,用不著我呀……張廣廈說:黃書記要去黨校學習一陣子,還要出趟國。孫五海愣了:這是啥時候定的?黃玉明說:市裏剛來的電話定的,出國也就是這幾天,要不我也不這麼急著找你。

黃玉明這會兒對孫五海一口一個你了,顯示出一把手的身份。由於時間太緊,一會兒喝酒又怕忘了,有兩個事想跟你誦個鮃。一是我這個老鄉在咱縣搞了幾個項目,有些地方你還得關照一下,當然,他得給咱們縣多做貢獻另外呢酒廠的一局麵你得幫著穩定性,這次陸廠長和我一起出國準備從意大利引進一條生產線,新的生產局麵很快就會打開……

這些話都是當著潘和陸的麵說的,這就不是通個氣了,倒像是在下命令。孫五海還能不明白這個?他的倔脾氣有點兒要發作,固應黃玉明的話,就顯得不那麼及時和痛快。張廣廈在一旁有點兒架不住,緊忙說沒問題,孫縣長這兒沒問題。陸玲很精,立刻接話:黃書記說明年政府換屆,孫縣長得扶正。上麵的事,這次去學習,正好也跑一跑。潘廣德說需要什麼都包在我身上,別讓政府拿一分錢,過幾天我把市領導請到這兒來住幾天,到時孫縣長您可得來呀。

孫五海心裏這叫一個堵喲。心說這叫哪一回子事呀,如今真是有點邪了門啦,幾天不見,也不知道誰成了神啦,看這二位的口氣,簡直能當青川縣的半個家了。孫五海有意不正眼看陸玲和潘廣德,對黃玉明說:要是能請假,我看您還是請假,縣裏今年的幾件大事,還得您來坐陣。

黃玉明笑道:沒事,有你,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大淸渠要抓緊建,今年即使用不上,明年沒準還要大旱。不過,廣德在那兒有個點兒,拆到他那兒,你可要手下留情喲。他前期投人不少,這個,鄉裏小潘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