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縣之長(一)(1 / 3)

第十章 一縣之長(一)

眼瞅著都舊曆五月底了,青川縣腦瓜頂上的那塊天還是晴空萬裏驕陽似火。這不,任嘛沒種的山地暄土能有一尺多深,急得代縣長孫五海眼睛一個勁兒的起眵目糊,半麵牙床子都腫了。在五道梁鄉檢查大清渠會戰後,中午飯在鄉政府吃,是燉羊肉。鄉長小潘說連著旱三年了,草都不長,羊是沒法養了,都雞巴開宰了,肉稀爛賤,咱就吃羊肉吧。孫五海聽了心裏發堵,想訓小潘幾句,但肚子空,心裏發慌,他知道自己的低血糖可能又犯了,當務之急,不是訓人,而是趕緊往嘴裏塞東西。他夾了一塊帶白膘的就嚼,原以為肥的好爛也香,不料這肉沒燉爛,又咬在孫五海發炎的那牙上,把他疼得一皺眉,忙吸了口涼氣。小潘忙問咋啦。孫五海說:地旱啦,你們夥房的水缸也旱啦?燉肉沒放水吧,都快成烤羊肉幹啦!

小潘立馬夾一塊放到嘴裏,沒嚼兩下就咽下肚,伸了伸脖子說:我早說啦,咱這夥房不行,連個肉都燉不爛,幹脆,咱還去飯店吧,都是現成的。

孫五海瞥了小潘一眼說:拉倒吧,是我牙不好。有豆腐嗎?給我弄一塊再來點醬油,你們年輕,牙口好,你們吃和肉,我吃豆腐,吃完了咱還有事呢。

小潘趕緊吩咐人去拿豆腐,又說:這合適嗎,讓領導吃豆腐,我們吃肉?

孫五海揉揉腮幫子,火不打一處來,抓起筷子往桌上一拍說:吃肉吃肉!都他娘的多少天啦!溝口子破倉庫,我早就說了,咋就拿不下來。好幾十裏的渠,就卡在他那一骨節上,好像尿結石,有尿流不下來,你們不著急嗎?還有心思請我到飯店吃飯,吃下去我也得堵在胃裏,做毛病。

一桌十來個人都傻了愣了,小潘往下的幾個鄉領導自然誰也不敢吱聲,小潘本來挺能說的嘴,這會兒也有點像棉褲腰,又厚又笨了。他把目光投向陪孫五海來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老侯。老侯小五十了,比孫五海還大幾歲,當主任有些年頭了,上情下情實情虛情在他肚裏都一清二楚,協調各方麵關係,更是行家裏手,若沒兩下子,早止年輕的頂下去了。老侯知道該自己出馬了,便朝門外喊:豆腐豆腐,咋這麼慢?沒套驢(磨)吧。

老侯這麼一說,把氣氛就緩和了。小潘說:侯主任淨糟踐我們,都啥年月了,還用驢拉磨。

老侯說:不是驢拉磨,你這兒的事咋這麼磨蹭?誰都能聽出這話裏的另一層含義。小潘知道膿包早晚得出頭,就說:上午咱看的點兒太多,沒來得及細說,大清渠霈拆遷的有六十處,百分之九十都落實了,就剩下點兒硬骨頭,一時還有點兒啃不下來。

孫五海用筷子翻翻羊肉,想找塊小點兒的能嚼動的,可筷子上下都是小孩拳頭大小的肉塊子,硬了巴嘰的。他把筷子收回來說:硬骨頭?一點兒油水都沒有?我看不是,肯定是大

肉塊子,有本錢,叫你們煮不熟嚼不爛,還不敢惹。

小潘連連點頭說:孫縣長您英明,一下就說到點兒上,一般老百姓好辦,給倆錢,甭管是園子還是小棚,說拆就拆,說挖就挖……

冒著熱氣的豆腐端七來,孫五海立刻夾了一塊咽下去,點點頭說:老百姓是豆腐,好整,是不是?你說,誰是這大肉塊子?

小潘連著往嘴裏塞了兩塊肉,嗚嚕嗚嚕地說:是,是他媽誰來著……

老侯說:別噎著。先吃,吃完再說:小潘舉起茶杯說:對,孫縣長,喝點兒啤酒吧,跑了一上午,連尿都沒尿,夠幹的了。

孫五海這麼一小會兒把大半塊莧腐都吃下去了,身上冒了點汗,心裏有點踏實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暗想你一個小潘少跟我耍花活,老子從村裏鄉裏一個跟頭一個坎幹上來,下麵這點屌毛勾當你還能瞞得了我?就說大清渠工程,不光關係到五道梁鄉抗旱用水的長遠問題,還惠及北半縣六個鄉鎮,尤其是解決其中三個鄉鎮在旱季人畜飲水的這個大難題。這工程是頭年臘月定下來的,在縣委招待所大會議室跟各鄉鎮頭頭簽的字,完了事還下力量請他們吃了一頓。

孫五海當時特高興,吃飯時還破例沒喝本縣酒廠生產的北國醉,而是讓老侯專門從煙酒公司批的五糧液。就為這,縣委書記黃玉明對孫五海還有些意見,說常委會定的要大力扶持陸玲的北國醉,街上把外地酒都給擋了,你縣政府怎麼好帶頭破這個例呢。孫五海實話實說,說北國醉上頭,若是把這些鄉鎮活爹們喝惡心了,他們就敢一串通,給你打橫納俅鍺八戒的招兒,光動嘴,不幹活。唉,孫五海就為這些鄉鎮頭頭,差點兒把一把手得罪了。可開春以後工程進展的偷況呢,嘿,還就有那麼兩三個鄉鎮瘸子打劫一光嚷嚷不動真格的。孫五海甭下去,心裏就明鏡似的,這裏的關鍵在各鄉鎮―把手,他們把心思都使到哪兒去了呢?也很簡單,都使在黃玉明提出的小城鎮形象工稈上,砍樹拓路,扒屋子柝房,臨街得抹粉,難看處壘牆。

孫五海明知道這事工得有點兒過,但也不便說啥前任縣長李小白瞎摟摟到監獄眠,本來市裏要派人來當縣長,但卻讓黃玉明想方設法給擋住了黃玉明說老孫雖然年齡大點兒,但從鄉鎮到副縣再到常務,辛辛苦苦幹了小二十年了,如今有了機會,怎麼也得讓人家接了,下一屆選誰咱定不了,起碼這一屆後兩年讓他代吧。這些沾都是黃五明當麵跟孫五海說的,估計他也真是這麼跟市領導說的。不過,黃玉明後麵還有一大段話,旁人就不知道了。黃玉明有一天酒後說老孫啊孫老兄,往下呢你還得幫幫老弟,老弟下基層—晃八年啦,八年抗戰,也該釗頭了、以前有次機會,我都沒趕上一一去新加坡學經濟管理,我愛人跟我鬧離婚,上級沒敢讓我去;提拔交流,我拜佛沒找準廟門,禮是送到了,到定人的時候,那位領導有病住院廣,還是腦血栓;市裏缺個抓城逑的副市長,我那會兒偏偏把勁頭都使在蔬菜大棚工,又沒趕對點兒。注下,聽說抓城建的副市長出車渦攛成植物人啦,我說啥也得工了,所以,你務必幫我把小城鎮建設抓工去,讓我也有點兒資本……孫五海當時二活沒說就滿答應、這倒不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讓人家提拔渾身哪兒都短,孫五海說來也是一條漢子,二十五歲就當鄉長,抓計劃生育全省叫得響。可惜幹得有點兒過火,連當了兩屆副縣長候選人,都差兒票沒選上。當然,後來靠著實績,他終於幹上來了。

他之所以支持黃玉明,絕不全是報恩,主要還是想配合黃玉明把宵川的丁作搞上去。說起黃玉明,他原先不過是前任市委書記的秘書,也就會拎著小包跟人家腚後跑,後來—窩風下基層鍍金,他才扛了個書記的銜。開始他連方位都弄不清,青川與外省搭邊,地界犬牙交錯,他下車就做指示,地裏老百姓說對不起呀,我們是內蒙古的,不歸你管。黃玉明埋怨同車的辦公室女副主任胡豔梅,說怎麼繞到內蒙來啦,這也不歸我領導呀。胡豔梅小嘴更能說,都是祖國大地,管他哪個省哪個自治區,沒找他們要工錢就不錯了。孫五海對胡豔梅沒啥好感,跟老侯說書記有男秘書,幹啥總帶她。老侯說原先那個男秘書長得四方大臉,好幾回下車讓人家都把他當書記了。從此黃書記就帶小胡了。孫五海說就怕這小狐狸把書記給迷住。老侯說反正鄉下有個說法,老黃鼠狼也鬥不過小騷狐狸蛋。孫五海指指老侯,說犯忌犯忌,黃書記抓小城鎮形象工程,說到底也是有利於改善外部投資環境,咱們還得全力支持才是。

但此刻吃著豆腐看著羊肉,孫五海心裏不是滋味兒,自己雖然不是正選的縣長,但代縣長也是縣長呀!看趙本山演的電視劇《一村之長》、《一鄉之長》時,自己還說當一把手(政府),就得敢作敢為敢較真,怎麼真輪到自己,這下麵就卡殼了呢。孫五海心想今天不能放過小潘,等他們把羊肉吃得差不多了,我得跟他們見真章了。

還沒等孫五海開口,他口袋裏的手機嘟嘟叫了,孫五海把蓋兒一掀問誰呀,那邊一個女聲尖尖地問:孫縣長嗎,我是胡豔梅,您忙著哪……孫五海說:忙。胡豔梅問:忙啥呢?孫五海說:吃豆腐。胡豔梅說:黃書記找您。

孫五海說:幹啥他不直接打?

胡豔梅笑道:怕影響您吃豆腐孫五海肚裏騰地竄起一股火,差點罵你這個小娘們兒敢跟我玩嘴皮子。但這時耳朵裏已變成黃玉明的聲音,黃五明很客氣地說:老孫呀,您回來一趟,我有點兒要緊事跟您商量。

孫五海一聽黃玉明用您這個字了,就知道這裏肯定有不平常的事了。他不能再發魯,雖然黃書記小自己十歲,三十六,可畢竟人家是一把手。不過,孫五海心想這大淸渠關係到二十多萬老百姓的生產生活,他就說黃書記要不我明天一早回去,下午還想在五道梁再瞅瞅。黃玉明頓了一下說要不我去您那兒一趟,反正也就一個鍾頭的路。

孫五海聽出書記不髙興了,忙說那我馬上就回縣,咱們一會兒見。小潘他們一聽這話,又知道孫五海的脾氣麻溜扒抆兩口飯,就等著孫五海說什麼。孫五海抹抹嘴說:你們都聽見了,我得回去一趟,這會兒快告訴我,那大肉塊子是誰?我還就不信有這麼硬的腦袋難剃!

小潘衝門外喊:是啊,這大肉塊子誰燉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這點兒活都幹不好,還上個屁廚,快回家砍柴禾去吧!

老侯悄悄對孫五海說:孫縣長,咱倆牙口都不好,這肉留著他們磨牙吧,咱們走,不費這個勁。

孫五海火冒三丈,屁股釘在椅子上似的,說:別跟我打岔呀,你們以為我七老八十聽不清楚,我問是誰頂著開渠的事,破倉庫是誰的,不是說羊肉沒燉爛……

話音沒落,就聽窗外大院裏有人尖聲地喊:救,救命呀!快來人救命!

大天白日有人喊救命,屋裏的人呼啦一下都站起來,想看個究竟。但隨之砰地一聲槍響,最上麵的幾塊玻璃嘩啦一下就碎了,老侯喊了聲:快臥倒!就咕咚一下子趴下了,趴下倒還沒忘孫五海,伸手拽孫五海的衣襟。另外幾個鄉裏幹部也都蹲下,有一人還抄起個盤子,放在臉前擋著。要說小潘還真有兩下子,他說孫縣長你別動,我出去看看。孫五海臉都變色了,倒不是多害怕,主要是氣的。收繳槍支的工作從正月裏開始的,公安局局長梁德寶還彙報說全縣收的溜幹淨,今年冬天您就瞅著野兔子肉便宜吧。那意思是說連老百姓自己造的打兔子的土槍都收繳光了。這可好,打這玻璃的槍肯定比:工槍厲害多了,起碼是雙筒獵槍。

孫五海抬腿就往外衝,老侯等人都站起來,貓著腰說孫縣長您別出去,外麵太危險。孫五海抄起個茶杯啪地摔在地上喊:我操他祖宗,難道是日本鬼子進村了?我就不信這個邪!都他媽的給我直起腰!誰再貓腰我免了他的職!

這詔管用,老侯噌地直起腰,對身後的人喊:共產黨員,跟孫縣長上!說著還揮揮手。

孫五海到院裏一看,見好幾個村民頭上流血正東躲西藏,並朝著鄉裏幹部扭頭指指大門口。大門口那兒往常總有人出來進去,這會兒就剰了隻豬在一邊哨著什麼。忽見兩個壯漢各端著瓦藍的雙管子獵槍進來,嘴裏喊:叫你們跑!打斷你們的腿!

小潘上前喊:你們找死呀,敢到這兒動槍!這是鄉政府。

一壯漢說:管你個X的屌的,他們去倉庫偷東西,就該打!

一拔打岣村民說:我們是鄉裏派去挖水渠的,離他們倉庫好幾丈遠呢……

另一壯漢說:好幾丈也不行!說罷砰地一槍,就把那頭豬撂倒了。

孫五海噌地一下就蹦到前麵,指著那倆家夥說:把槍放下!還反了你們啦!老侯,給梁德玉打電話,小潘,把派出所的人找來!

不料那家夥一點兒也不怕,還把槍口對著孫五海問:你是誰?你牛X啥?

小潘趕緊工前擋住喊:瞎了你媽的狗眼,他是孫縣長!老侯拿手機的手直哆嗦,喊:槍口別對人,走了火不得了。

那倆家夥朝旁邊一瞅,院裏真停著輛奧迪,黑亮亮地反射著日光。他們還算明白,彼此看了看,就把槍口對了天,但口氣仍大得不行:孫縣長爺縣長,想在我們八爺頭上動土,誰也不行!快點兒把那幾個挖倉庫的人交出來,等著八爺發落!孫五海問:誰是八爺?

小潘瞪眼罵道:聽他們瞎吹,還不快滾!派出所來人啦!

孫五海舉手招呼匆匆過來的派出所長:走不得!把人扣了!還沒點兒王法啦。

派出所長和倆警察上前把那倆家夥的槍下了,院門口和牆頭上看熱鬧的村民有人就拍了巴掌,但隻是稀拉幾下,就沒聲了。孫五海心裏格登了一下,暗想:不對勁呀,這裏的群眾讓他們嚇得不輕,連叫好的勇氣都沒多大,看來總在辦公室裏聽彙報不是個事,還得常下來瞅瞅。這回親自抓著倆,正好帶回縣裏,讓他梁德寶看看他打黑除惡落實得怎樣。

老侯這時緩過勁,掏出煙給孫五海抽,孫五海邊找打火機邊說快催縣裏來人,把他倆帶回去。可一回頭,不見了那倆人。孫五海朝院外瞅,一輛日產的越野吉普突突開走了,村民們喊人跑啦人跑啦。孫五海問派出所長你們是幹雞巴啥吃的。所長說沒留神,我們這就開車去追。孫五海氣壞了,喊司機把我的車開來,小潘說還是讓派出所去追吧。孫五海鑽進車裏說等他們去追,黃瓜菜早涼了。老侯拉著所長說你也上車,縣長要是出了事,我要你的好看。孫五海說別雞巴羅嗦啦,追個狗日的,要不然人家該以為這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五道梁鄉政府臨著大道,奧迪車跑得快,時間不大就看見那輛越野吉普在前麵不緊不慢地開。孫五海說超過去攔住他,老侯說所長把你手槍拿出來,所長說那會兒正喝酒呢沒帶槍,老侯說那你就得像槍一樣往上衝,所長說這您放心,我肯定保護領導的安全。孫五海記下那車的車號,剛說了一句:這號怎麼傢是縣委大院的呢……那車嗅地一下就下了公路,竟在沒道的地裏坦克似地向山坡子上爬去,一會兒就到了挺高的嶺頂上。車停了,那兩人下來抽煙,還朝這邊招招手喊上來呀……

臨近縣城,遇見公安局的警車,公安局長梁德寶下車腆著肚子跑過來,還打了個立正。孫五海這會兒火氣還沒消,手指頭朝上指著說:他們就是開天上去,你也得給我抓回來!梁德寶不知底細,朝天上瞅瞅:誰開天上去啦?坐飛機?

老侯指指派出所所長說:讓他跟你去,他知道咋回事。敏鑣寶帶著所長,一路警笛殺下去。老侯把煙點著遞給孫五海,孫五海說我都下決心戒了,跟你下來這麼一趟,又抽開一了。老侯說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戒煙必須慢慢戒,戒急了,肺部不適應,往日煙熏火烤得挺暖和,怎麼一下子就斷了炊煙,鬧饑荒了咋的,於是就興許惹出新的事端。孫五海說老侯啊老侯,這會兒你連肺裏說啥話都知道,那會兒怎麼趴下那麼快。老侯不好意思地說我年輕時當過民兵連長,受過專業訓練,一聽槍聲就條件反射。孫五海笑道反正自我保護能力挺強的。順手把抽了幾口的煙扔到車外。老侯見狀有些尷尬,歎口氣說:孫縣長,不瞞您說,老婆身體不好,倆孩子都念書,不敢有半點兒閃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