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年還種蓧麥(一)(2 / 3)

趙老六手指頭劃著玉米麵,嘴裏說:怕啥?怕讓人日了?那就拿線縫上,保險。媽的,那些雞可想找人日呢,找得男人噌噌跑。你說人家思想咋那解放?解放到母雞窩裏去了,邪門!

你說的這叫啥話!郎大瓢拍一下自己的嘴,說這臭嘴,這家夥該縫上。然後她定定神說:別瞎扯淡啦,你說咋行動吧,這陣子度假村正紅火,快到領導來的時候了。

老趙六想想說:還是到路邊,等著訴災情吧,今年災重,一說就能說動領導的心。

郎大瓢說:別說得太邪乎,萬一人家進家看看,看你又不缺糧,咋辦?

趙老六說:沒人動那真格的。有糧也不能說夠吃了,回頭我跟村民說說,都哭窮。張嘴三分利,愛哭的孩子多吃奶,就這麼幹。

趙老六說幹就幹,帶著郎大瓢到村民家裏做工作。一些富戶還不願意,說這麼一嚷嚷,回頭影響我兒子娶媳婦,人家嫌咱窮該不願意嫁這兒來了。趙老六說沒關係,有那一天我讓郎大瓢去跟女家說,一說就說明白了,你冇幾個兒子,就給你說明囪兒家。離開後走在街上,郎大瓢說你就吹牛吧,我又不是媒婆,我沒那麼大能耐,趙老六說放心吧不會讓你去說,我不過讓他們按我說的辦。郎人瓢說你原先嘴損,啥時又學會這麼多鬼道道?趙老六說可能是這回沒死成,在陰間走了不少道,就會了些鬼道道〃郎大瓢說你都是死過一回的人,幹啥還費這大勁掙錢?趙老六朝左右瞅瞅沒啥人,嘿嘿一笑說就因為死過一問,才心疼眼下這子別過瞎了,想不瞎就得豁豁亮亮地娶你,娶得你兒子媳婦光服饞小敢放半個不屁(屁的聲像不》,娶得全村人都挑大拇指頭。這些可都得靠錢呀,你說我說得對不?郎大瓢思量一陣,點點頭說:難為你想得這麼周到。可是……你都這歲數了,就是把我娶過去,又架得住兒宿折騰?

趙老六說:別管兒宿就是一宿也沒幻活。再者,你別以為那些小母雞都找馬蛋子,不少是老家夥,老家夥更有邪勁。

郎大瓢說:你也不狩眘人家吃啥,你吃的是啥…趙老六說:叫驢吃草,不是一樣有勁?一方水土——方人,一根雞巴一條筋……

郎大瓢跳到路邊說:不理你啦,你張叫驢,閉雞巴,髒得叫人受不了,還沒到領紓跟前就該讓派出所給清了。

趙老六愣了一陣,摸摸胡子拉碴的嘴巴說:嗯,批評得對呢,打活過來舌頭就滑溜,溜出啥活郞不知道。你莫生氣,我盡坫文明就是了,隻怕抽冷子冒出一兩個來,好在你也不足沒見過釗那時,你還得受著。

郎大瓢見公路工小轎車呼呼地〔〕度假村,歎氣說:瞅瞅人家。

趙老六咽口唾沫說:娘的,好好掙他的錢,咱也去那村裏美—把,嚐嚐讓人伺候是個啥滋味兒。

夏天真是比腳兒還要美:遍地的綠色,盛開著各種顏色的野花,其中尤有金黃色的金蓮花最為迷人。遠遠地瞅去,分明就是黃金釘滿地,滿目生輝。藍天在這裏昆得低低的,若是飄來白雲,就像掛在腦瓜頂上,撕下一片就能閱家絮到被子裏,夜裏肯定暖洋洋的。

然而,坐在滿天的白雲下,趙老六和郎大瓢心裏卻暖不起來。原因有兩個:一是來往的車都跑得嗖嗖的,除了把路上的黃土卷到趙老六的蓧麥地,把邊工十幾壟蓧麥弄得灰頭灰臉,別的啥也沒落下;二是度假村的生意中,最主要的除了吃住,好幾十匹高頭大馬,把四周的草地踏得翻了漿似的,若不是有人看著,這片蓧麥地也鱸成跑馬場了就因為、馬,趙老六曾找過度假村的經理李大下巴李明白。李明原先在鄉政府門的街上跟他爹李大牙打燒餅,後來他比他爹先看明白了,靠打燒餅富不起來起碼大富小起來,他就承包飯館,承包供銷社的門市部,這會兒又承包小內樺度假村,成廣經理。李明白是在度假村木柵欄牆外跟趙老六說的,說那破蓧表地種一年能收幾個錢,六叔您不如買匹馬掙錢得啦。趙老六尚時說莊稼人種地是本分,等到沒糧吃時,你就知道蓧麵苫力是好東西了。苦力是用蓧麵做的一種飯食,非常簡單,類似用開水打棒子麵粥,但苦力做出來都是小疙瘩,有嚼頭。當然,如今日子好了,有精米白麵,便很少吃苦力趙老六問郎大瓢:你說這當官的今年咋來得少了呢?郎大瓢說:興仵是城裏反腐敗反厲害了,怕犯錯誤、趙老六搖搖頭:反多少年啦,管點兒事,但有限。卄來年前我在這兒種蓧麥,就有大官站我地邊:跟隨從說要來個根本的好轉。我當時還以為要轉移還是轉啥後來一打聽,敢悄就是說幹部腦瓜子,不能胡來,得往好了轉:往下轉來轉去,咋病越治越麻煩了,義出來腐敗啦,嚇咱老百姓一跳。

郎大瓢揉揉眼說:管他腐敗不腐敗,咱日子過好是莨格的。不過你可真中,十來年前的事還記得這麼淸亮,擱我轤忘啦。過了今天,就忘了頭天吃的啥飯:

趙老六得意地哼廣一聲:人和牲口,各走一經。不適我吹,年輕時我因為啥沒娶媳婦?我修水庫出民工,在耶兒漭過臉,淨得紅旗來著,那些大姑娘偷著瞅我,就像巧兒愛卜趙振華

郎大瓢把臉呱嗒掉下來,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土說:那造巧兒?那是些家雀子!看花了眼,把河卵石看成小米麵餅子,把牛糞排看成黑高粱……

趙老六忙說:瞧瞧,你急個啥。我不過吹兩句,讓嘴痛快痛快,又沒有真巧兒來找我。

郎大瓤說:我可真盼著巧兒來找你,也省得我操你這份。

趙老六說:可說是呢,甭管巧兒笨兒,啥都沒有。說歸齊就是咱倆有這緣分,你說是不?要不,我早就兩眼一閉走人啦,實在是舍不得你呀。嘿,我不能走人呀,真的不能走人口牙…

郎大瓢抻抻衣襟說:留神,來人啦,來人啦。趙老六轉身一瞅,不由地發了愣。不遠的路邊停著一溜小車,黑亮黑亮的,在陽光下刷刷地刺眼,趙老六說我日的啥時來這些油克郎,咋沒聽到一點兒聲呢。郎大瓢抽抽鼻子說別說埋汰話,加點兒小心。趙老六輕輕抽自已臉蛋子一下說:沒記性的玩藝兒,回頭讓你生大瘡,張不開。

見車上的人徑直朝自己這邊走來,趙老六心花怒放,暗想今年這分成頭一筆,可能就在這上邊。他毫不膽怯,甚至想跨大步迎上去。忽然身後郎大瓢拽他衣服,說別動。趙老六說領導來了咱哪能不動,不動哪兒來的一溝半。他回手扒拉開郎大瓢的手,抹一把眼睛想看清來的人是誰,是電視上常露麵的哪位大官—要真的認識,趙老六還不想往邪乎上說,因為這麼大個國家,這會兒整成這個樣,已經正經不賴啦。就說禦馬泉這疙瘩,早先那叫啥雞巴日子,一年到頭連點葷腥都見不著,肚子裏的饞蟲都跑光了。眼下這日子,誰曾敢想,想也想不到這水平上,頂多就是蓧麵恰恪澆羊肉鹵,哪想到小酒壺裏酒常流,大鍋裏撈一碗都是油……

老趙,你可別瞎咧冽,問啥說啥。迎麵過來的呂寶才在。

趙老六的耳根子處撂下幾句硬話,一下又把趙老六弄得心口堵堵的。

趙老六腳下頓時像生了釘,在原地站著發傻。直到有人問他老鄉您今年高壽,他才醒過勁兒來。他張開嘴好半無,想想我還是先裝裝傻吧,耳背似地大聲說:不髙,就是瘦點。有病才好呀,不想吃食。

呂寶才說:問你今年六十幾?趙老六說:六十六。瞎雞巴活:郎大瓢說:六十六,掉塊肉,前一陣鬧毛病來著。趙老六看清對麵宮最大的人,不胖不瘦的挺和善,但沒在電視上見過,心裏便想起那一溝半,於是又說:今年天旱,沒雨呀,秋後日子夠過的廣咋夠過的?你詳細說說。說啥呢……

呂寶才說:部長讓你說說能打多少糧,夠吃多長時間。趙老六突然發現有好幾位麵熟的人都瞪著自己,他們的表情那叫怪,嘴角往上翹,像是在笑,可眼光怪怪的,分明是在蒈告說,你敢胡說八道,回頭看咋收拾你。趙老六在地頭子呆這些年,挨過收拾。收拾多了,也就長了記性。這其中的規律是:若覺得你說話無關緊要,人家的眼睛根本就不停在你身上,頂多來回掃你兩下子。趙老六認出來,這幾位瞪自己的都是縣裏的,眼珠最大的是縣長,姓黃,常陪客人到小白樺來:眼下這些人裏,看來隻是那位部長笑眯眯地等著自己回話,估汁他跟老百姓直接有來有往說話的機會不多,才表現出來那麼一股子真心勁。趙老六幹咳了兩聲,剛要開口,呂寶才說老趙你說簡單點兒,部長時間緊。趙老六說要是太緊就甭說啦,我可耽誤不起領導的大事,部長半開玩笑批評呂寶才,說你不能不讓我接觸群眾呀,那我可就要回去了呂寶才還想說啥,被縣裏的人瞪了一眼,趕緊退到一邊去了。黃縣長上前說趙老漢你就說吧,部長很關心你們的生活說說溫飽問題解決得如何……

趙老六心裏說這哪是讓我說,還不夠你們說的呢。趙老六說:這會兒形勢不錯呀,縣裏鄉裏一手抓產業結構調整,一下抓防沙治沙,把我們折騰得沒點兒消停時候,連麻將都沒空兒打啦……

部長哈哈笑道:那你是怕折騰,還是想折騰呀?趙老六說:想折騰唄。話說回來,不折騰也不中呀,領導都勤政呆不住,黃縣氏,還有驢鄉長,你瞅人家那姓,都是腳勤快的,總想動,這就好,我們老百姓舉雙手讚成,部長釋費黃縣長和呂寶才說:姓氏工還能看出勤政不勤政?那往後選拔幹部多了個標準就宵亊多啦。你看看我這個部長工作咋樣?

趙老六嗬嗬笑道:您這大官,不敢瞎說,瞎說有罪:部長笑道:這是哪裏的話,太見外了。呂寶才說:你就說說吧。趙老六說:您能幹,但抓農業費勁。就這。部長愣了:怎麼講?

趙老六說:不長(部長莊稼不長,哪成!部長哈哈大笑,旁人也跟著笑。有人又瞪趙老六。黃縣長忙打圓場說:現在老百姓能編呢,我們若是不勤政,就是姓勤,他也能編排出姓懶來。

呂寶才說:老趙講的那些不科學,還是說說溫飽問題吧。

部長說:對,說說溫飽問題解決得如何。

趙老六說:解決得不錯呀,飽是沒問題啦,蓧麥和擀子,夠吃啦,還能換麵和大米呢。土豆子更多,漏粉賣,能掙些零花錢。

部長說:泡解決啦,那溫呢?

趙老六見路邊的汽車隊向前動,看樣子人家這就要走了,他心裏便著急那一溝半,心想都說好的,甭說一溝半,連半溝也得不著。他回頭瞅瞅郎大瓢,郎大瓢更明白,伸手拽拽自己的衣襟,趙老六心領祌會,便說:這個溫嘛,解決了一半。部長一愣:這怎麼講?

趙老六說:夏天解決啦,冬天還有點兒問題。咱這兒冬天冷呀,刮白毛風,小刀子似的。

誰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話來。部長又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老漢說話還挺幽默呀。旁人也都跟著笑。有人便說最近城裏又捐來一批棉衣,回頭別忘了這禦馬泉村。往下就是人家互相說些什麼,沒有趙老六的亊了。佰他知道規矩,沒有走,他要等人家上車後,跟人家招手,梁主任說過這叫禮貌。偏偏這時郎大瓢要走,趙老六扭頭小聲說別走,郎大瓢說我憋不住啦,趙老六說憋不住也得憋。他倆這麼一嗆咕,把眾人的注意力又給吸引過來。有人說你們有事去忙吧。趙老六說她憋不住她也想說幾句。部長說那好呀,聽聽你老伴兒說些什麼。趙老六臉上就發熱,好在臉皮黑,也看不出來,他對郎大瓢說你說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郎大瓢含含湖糊地說這風沙不治可不行啦,房子都要埋啦,還有那些雞,萬草灘上拉客,太不像話了……

這話就沒有一點兒幽默了。車隊走後,趙老六非常不高興,說你說的什麼呀,把人家氣走了。郎大瓢說你說的也不咋著,把黃鼠狼全都說出來了。過了一陣,呂寶才返回來,他沒這個樣,肯定是捅了大婁子。他火燎腚眼子似地跳起來,衝暮蔽麥地喊:趙老六,你躲雞巴哪兒去啦?你快給我出來,不出來我端你的老窩!

可他哪裏知道,他越這麼喊,趙老六越不敢出來。趙老六貓在草棵子裏,暗罵自己這張惹禍的嘴,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放著好好的蓧麥不收拾,幹啥要跑路邊耍這張嘴。這回可完啦,大米白麵別想吃啦,蓧麵恰格也別想吃啦。早知道有這一步,當初還不如一口氣喘不上來憋死得啦,管他們吃光還是給郎大瓢留點兒……

一輛小車嗖嗖開來在路邊鳴喇叭,呂寶才叮囑了幾句,匆匆跑過去坐車走了。梁主任火燎眉毛一溜煙躥回村裏。趙老六絕望地抬頭瞅天,天上的日頭正亮,曬得臉皮火辣辣。他又朝旁邊瞅,一段白白的東西在草棵中動了一下。趙老六頭皮發麻,心想這是蛇吧,要是咬上一口,這溝可就成了我的墓坑子了。他剛要起身,那邊有人說老趙你不許過來,我的褲子還沒穿。

趙老六說:過去是辦學習班,誰知現在又有啥新招子。反正人家要整治咱老百性,那還不簡單?

郎大飄說:往哪兒跑?身份證都沒在身上。趙老六說:完啦,梁胖子回村準抄了咱的老窩。郎大瓢說:我說不掙那一溝半,你非得掙,這下可好,掙一身麻煩。

趙老六把牙一咬,站起身說:別埋怨啦。有啥禍事,都由我擔著。到那兒你就說所有的話都是我讓你說的。反正我是死過一回的人啦,我也不怕了。

郎大瓢噌地站起來,一低頭看自己還穿著褲頭子,忽啦一下又蹲下,說:老趙,你可真夠仁義的。我心裏不好受呀,那會兒是我心慌,才說了些用不著的。

趙老六把眼一閉說:你別不好受,我為你啥都舍得……隻可惜,怕我這身子骨架不住折騰,頂不到跟你……跟你……

郎大瓢說:跟我啥?

趙老六說:唉,我就直說了吧,就怕頂不到跟你好一回的日子。

郎大瓢嗖地又站起來:老趙呀,都他娘的這時候啦,咱還等個啥!東西都是現成的,你就來吧,也算咱倆沒白好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