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年還種蓧麥(一)
趙老六今年六十六。按說歲數不大,可自打入夏他就犯起喉巴(喘)老病,而11看著還就有點犯懸老六是老光棍子,無兒無女,一輩子還叫驢似的愛跟老娘們兒瞎逗,沒個止形粗他地種得好,壩頭子草灘中,每年伺候最好的一片蓧麥準是他的。各級領導大車小車到壩上來避暑來觀察,準要停車看下車問,也準找趙老六趙老六要往好裏說呢沒準能說得鄉裏縣裏頭頭兒升官,起碼受表揚;要是趕上他不歡喜,往操蛋七說呢,也能說得當地領導直冒冷汗。不過,趙老六總的來講足說好的多說賴的少,因此,他的村子一一禦馬泉村總能額外得些好處。也正因為如此,這會兒村主任梁胖子看趙老六要不行了,還就真挺下功夫地救治。青鏈筲素沒少打,吊瓶水也沒少輸,憋急眼啦,不知誰從哪兒弄的疙瘩大煙,也給他捅咕到嘴裏咽啦(嗓眼沒氣,抽不了)你說邪門不,就這麼折騰,卞是不管用。後來,趙老六強掙紮著跟梁主任說:
我……我……六十六,該該他媽的掉塊肉,也是個坎兒。我,我死了以後,東丙都給,給,給……
梁主任朝屋裏屋外的人擺擺手喊:都把嘴閉上,六叔下遺囑啦!
屋裏屋外頓時鴉雀無聲,隻有院裏才壘的冷灶呼呼地符
火,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禦馬泉這裏早先能讓村民聚到一塊兒吃飯的是打平(費用均攤)吃羊,後來羊都分到各家了,這形式也就沒了,如今就剩下娶媳婦和發送人這兩個勾當(事)了。娶媳婦辦喜事得隨禮才能去吃,而發送人尤其是發送孤寡老人,全村成年人都可以去,且不用掏一分錢。不過,梁主任曾跟老爺們兒說過,禦馬泉早些年太窮,窮出一幫光棍子,他們為村裏出過大力受過大累就是沒樓老娘們兒睡過覺,一輩子太可憐。所以咱全村人都得敬著他們,平時關心他們,讓他們吃飽吃好,屋裏屋外除了女人啥都不少,等到他們善終那天,走一個咱吃一頓,一頓吃光,不留後患,這話傳開來,禦馬泉村就格外孝敬老人。但趙老六跟其他老光棍不完全一樣,他為村裏掙來過救濟款救濟糧救濟衣被,他是功臣,對他不能光想著吃光,還得聽聽他想說啥。
婦女主任揣玉珍上前搖搖趙老六肩頭說:六叔,快說東西給誰?不說就都吃個屁的啦!
梁主任推揣玉珍一把說:慢著,你把他搖晃死啦。趙老六好不容易倒上口氣說:給,給那個誰……誰?全給郎大瓢……不能讓她白受糟踐。她,她是個好老娘們兒,我倆沒動過真格的……
趙老六說罷就像房子折了柱腳,咕咚一下身子就歪在了炕上。他咋倒了呢?原來犯喘的人,在喘得最厲害時,大多像磕頭似的,啶朝上那麼撅著,可能這姿勢能好受點兒,一旦沒那口氣撐著,自然就倒了。
他這一倒,院裏窗根下郎大瓢就忍不住了,揚起脖子問:梁主任,死啦??梁主任腦瓜上冒汗:還得叫叫:
揣玉珍說:不能走呀,他走了咱村損失太大啦!梁主任說:答對領導那活計,不是說誰能幹就幹的廣兩人就上前喊六叔呀,又揉趙老六的細脖子。折騰一氣沒氣反應,揣玉珍鼻子一酸就哭了,哭著說六叔你一輩子受苦受累呀,沒兒沒女,你走得好快呀,讓我們想孝敬都來不及……窗外郎大瓢和幾個老娘們兒說揣主任你哭得不對,跑調了,也沒勁,還是聽我們的吧。
郎大瓢五十大幾,腰板粗壯,揣犢的騍馬似的。她年輕守寡,帶著仨半大小子,糧食不夠吃時,就端個大瓢可家去借,結果,就借出郎大瓢這個綽號。趙老六一個人,糧食有富裕,沒少幫郎大瓢,兩人關係便挺好,由此也引來不少閑話。幾年前梁主任揣玉珍有意把他倆撮合到一塊兒,無奈郎大瓢兒子兒媳都極力反對。郎大瓢歎口氣說,你們這幫狼崽子,吃飽肚子忘了恩。兒子兒媳說我們願意孝敬六叔,就是不願意要六爹,從小沒爹,忌諱這個稱呼啦。趙老六安慰郎大瓢說咱倆沒滾到一鋪炕上,是咱倆沒那緣分,沒必要非往那崖子上攀。我就想求你找幫哭尹,在我不行那會兒瓌一氣,免得閻王爺說這個咋蔫不溜地就來啦八成在陽間沒幹好事吧。郎大瓢當時還說你這身板能活到九十九,可別這麼咒自己。誰成想,肉也管夠吃了,酒也管夠喝了,煙也管夠抽啦,日子都熬到這份上了,趙老六卻要熬不住了。郎大瓢表粗裏不粗,愛替人著急代人落淚,何況屋裏這要走的人是一層窗戶紙沒捅破的趙老六。要不是滿屋滿院連當街都是胳肢窩下夾碗等著開吃的村民,郎大瓢說啥也得撲到趙老六身邊說上幾句。也罷,臨走別給老爺子再添心病,湊上前他也走隔著窗子他一樣走,痛痛快快嚎上一頓,嚎個山崩地塌雷雨大風一般,就是給趙老六最好的送行。
旱梢兒,那就更慘了,小苗一露頭就要旱冋去(但願這話不靈),眼下禦馬泉村腦袋頂上不是沒雲隻是不見雲站,隻阽雲走,走光拉倒,不給一點兒雨趙老六病犯得不厲害時,聽誰家錄音機放歌,就說都是那走走走走走啊走給鬧的,雨都走了,一走走到九月九,到九月九還收個屁蓧麥!
郎大瓢等人正嚎時,天邊轟隆就響個大雷。這雷聲沉沉地壓著地麵緩緩滾來,勢不可擋。事後奄明擊斃三頭牛、兩匹馬、二十隻羊,還擊著一輛序在禦馬泉村外小樹林旁的北京告普車:所幸此時村民因趙老六病危都在村裏沒出去,那吉普車的主人一一鄉長呂寶才正和郎大瓢的老閨女小黃花在林子的草地上膩咕,呂寶才在度假村喝鹿鞭酒,喝得渾身冒火,用乍拉著在那兒當服務員的小黃花就跑說反正我跟媳婦離了,相中你廣,咱去你家見我丈母娘乍都要進村了小黃花說你知道我媽是誰嗎?我媽叫郎XX,人稱郎大瓢,可曆臠啦,你要有思想準備、呂寶才頓時方向盤都鬆了,一頭汗進小樹林旁的上坑裏,下了車他說沒想到呀沒想到,你這麼…個清純健芙的女子,怎麼有那麼一位媽,你媽上訪時跟我幹過架,一巴掌掄我頭上,讓我迷暈了半個月,小黃花說我知道,我媽說過在混戰巧中,她不知跟掄著了叫驢頭似的問家胳膊疼了一個月,吃飯端不了碗,敢情是掄你頭上了,你頭可夠硬的。呂寶才說算啦可別提這檔事廣,丟人,那會兒才到鄉裏,不會處理幹群關係,以為領導是爺,總想指揮老百姓。小黃花問這會兒是啥呂寶才笑道這會兒做官做明白了,當公仆就是,孫子,現在孫子最吃香,六個大人伺候他一個,咱何樂而不為呢。小黃花掐指頭一算,真對,獨生子女真是這樣,就說呂鄉長你真聰明,然後就笑,臉就像一朵美麗的鮮花在和風中開放。
呂寶才摸摸腦袋,暗道這驢頭還能架得住掄幾下,管她是狼娘還是虎爹,我先親親這小妞兒再說都糟踐我們鄉長鎮長,說我們騎著摩托挎著槍(獵槍),村村都有丈母娘,我來這兒都五年了,甭說史母娘,連大姨子啥樣都沒見過。不是不想,是有那賊心沒那賊膽,家裏老婆盯得嚴,七級紀檢管得寬,身旁都是偵察員。再有就是誰都想奔個前程,你禮送不出分量,溜須不到點兒上,政績不很突出,你再惹一身騷,領導看你全是毛病,你還想升官?悶在屋裏生氣吧。這會兒呂寶才在鄉裏都幹五年了,還不見升遷,看來出了問題啦,一時半會兒還轉不過運來。有人跟他說,五年不升官,標準得放寬。這表明你仕途路上難有大發展,對自己的要求就可以放寬一些,免得徹底不行時,就落下一個累字,咋也得有點兒輕鬆愉快的回憶。啥輕鬆,啥愉快?蘿卜甶菜,各有所愛,呂寶才給自己總結半天,愛看書愛看報愛下棋愛打撲克愛坐轎車愛唱卡拉OK愛喝五鋃液愛柚中華,都不如愛漂亮妞兒。這不是咱一個人的毛病,古往今來,英雄愛關人寧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事也不少,何況咱一個鄉鎮幹部有個秘江山,哪塊地是自己的?妻子在城裏早就愛上有錢的英雄廣,!巳可別傻嗬嗬還在這兒幹靠,該出手時就出手……
天氣變化,十年九旱,人又發蒙,開墾種田,水土流失,水不流,名泉不存。可卻留一後患,即此地常有人和動物受雷擊,或莊稼地裏或樹林之旁,還曾鑽房入室,防不勝防為此,曾有科技人員帶著儀器來研究過,據說有了結果,但禦馬泉村的老西姓不知道,也沒有個防法兒,隻好說天打雷,專找賊,倒把這一帶的社會治安給弄得挺好。
雷聲進村時趙老六院裏院外的人都緊張壞了。說是崩喊,其實雷不長眼逮著誰崩誰,崩誰誰都受不了。但此刻這雷聲進屋了,就聽屋內砰地一聲響,梁主任和揣玉珍等人縈頭捂臉地跑出來,窗戶根兒的郎大瓢也一個屁蹲兒坐在雞窩上,把雞窩砸個稀裏嘩啦,而屋裏還跟著冒出了股子嗆人的黑煙一跟著火似的,村民們喊,不好啦,六叔叫雷劈啦!
奇跡就在那一刻出現:趙老六滿臉烏黑扒苕窗戶朝院裏瞅,叭地吐口痰,然後喊:我還活薦呢!咋雞巴都要開吃呀?這也太他媽黑心啦!
奇跡實際上是來尚燒火的柴裏夾著一個燃了一半的花一度假村天天晚上放焰火,有個在天上沒著的花落下來,落到趙老六家的柴垛裏,還好,沒再著。要著就在天上著了。村民來吃趙老六的送行飯,在院裏壘灶生火屋裏大鍋也不能閑著,燒水。不知哪位二五眼,往灶裏擴柴也不細看柴裏有啥,攘得還挺深,都進了炕洞,結果一沾著火那花轟地就把半拉炕給炸塌了。也巧,這一大震,把趙老六嗓子眼兒卡著的痰震了出來,他頓時覺得渾身輕鬆不少,然後就心疼自己的家底要被這些嘴吃光,便不甘心這麼走。結果,物質與精神兩下合一,趙老六就死不了啦。
趙老六不死,村民們就得嘴下留情,沒都吃光。過了幾日,趙老六能下地走路了。那天,他在街上碰見梁主任和揣玉珍,梁工任說大家都惦著你六叔,沒死吃一頓,也算吃得肴,日後村電再補給你就是了:趙老六說中呀這飯可就算吃過,再死時就不能吃了。好歹我得給郎大瓢留下點兒啥,揣玉珍立即把在碾道碾五米的郎大瓢叫過來,說六叔臨死前就惦著你一個人,這回沒死成,幹脆你倆搬一塊兒住得啦,免得日後留下找不回的遺憾。郎大瓢說我那幫崽子黑心腸,隻顧自己炕頭熱乎不管當娘的炕冰涼,我倒是想和老六結成伴,隻怕他急著走,萬一他兩眼一閉,我還咋回那邊去?趙老六點點頭說對對對,眼下我這身板,娶媳婦是不中呀,那是去尋死,等我恢複恢複,等蓧麥長起來後再說。
梁主仃拍拍肚子說:也好,娶媳婦也是累活兒,還是把身本養好洱說。六叔的蓧麥地我找人收拾,六叔還是看路邊子對付領導,這形象,更容易讓人可憐好歹得扶助。
趙老六搖搖頭說:蓧麥地我還得自己收拾,對付領導這差事,我不想擔廣這一陣有病,電視都沒頤卜狩,七麵啥精神,一點也不知道,領導來我說啥?
揣工:珍說:今年的大事是防沙治沙,人口普查,腐敗槍崩,大上旅遊,小姐成風,村叭賄選,鄉長發縈,人鑽樹林,車進土坑……
郎大瓢臉紅了:老閨女那天從小樹林子裏躥出來,跟讓夾子夾著的小狐狸似的,到家說娘呀當領導的僅不是東西,郎大瓢說可不是嘛,人家是領導,不是爾兩小黃花問娘呀,呂鄉長褲兜裏咋有個硬邛邦的家夥支楞狩,那造二啥的郎大瓢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問閨女他使那硬家夥咋肴你啦。小黃花說一個雷轟來,就軟啦,我也就跑了。郎大瓢鬆了口氣,但心還揪著,這老了頭真是純呀,都十八了,還不知道那等事。旁邊有了度假村,倒也該工她涇風雨見世麵—郎大瓢話到嘴邊又啉回去,幾次下來變著法跟女兒說,叫驢不是都有那黑又長的家夥,沒事就想欺負草驢。小黃花不解說那是驢呀,可這是呂鄉長,我以為他要帶我出去玩呢,誰知道他義啃又摸,嘴唇都讓他哨禿哨皮了,那倆大板牙,能嚼碎生黃豆。郎大瓢恨恨地說呂鄉長不就是驢鄉長瑪?你要防著。小黃花問還有馬鄉長牛鄉長呢。郎大瓢說都得防。小黃花想想說還有個人(任)鄉長。郎大瓢說那更得防啦,他肯定是壞人。說罷郎大瓢心中暗驚,磨叨說各位鄉長我為了教育女兒,糟踐你們啦,請多原涼、郎大瓢因有這心事,所以話說得遲,但說過來更帶勁,她說:他六叔你不能下崗,今年任務重呀,天罕,雞多,驢多,處處都得設防,就這,還防不勝防呀。
趙老六倒是挺聽郎大瓢的話,點點頭說:對對的,過去是階級屮爭一抓就靈,眼下是領導發活才靈、、既然大家蔣得起我我就再給你們堅持一夏天。不過我……揣玉珍問:您咋荇?
梁主仟摸摸自己的鼓肚說:我肴您身體挺好,是需要個幫手吧。
趙老六心裏說這鳴巴梁主任,老光棍的送行飯造杷他越吃越精,一下就猜到我腸子裏去廣他忙點點頭。
郎大瓢說:幹脆我去當幫手,村電給不給補貼,沒關係。
梁主任說:給給給。今年咱來個新阜程,你倆引來的錢物,十溝抽一溝給你們,也就是十分之一廣趙老六伸出倆指頭:兩溝廣梁主任說:還八溝呢,一溝!趙老六說:兩溝!
梁主任說:老婆子的臉,都他媽是溝。就一溝!
趙老六說:你娘個腿,就兩溝。郎大瓢說:腚上長瘡,一溝半吧廣揣玉珍說:就一溝半吧。
兩個人便不再爭執,算是定下了分配比例一一85比15,大頭兒歸村裏小頭兒歸趙老六和郎大瓢、梁主任和揣玉珍前腿走,趙老六就把郎大瓢拉進碾道,坐在碾盤沿子上核計。趙老六說這活計這囡咱可幹得過啦。頭年我磨破嘴皮,市長給了五千斤麥子,梁大肚子才艾我兩瓶子白酒;前年省長給鄉串一萬塊,那小驢(呂)子見我麵就給根煙抽,今年說啥不能白幹啦,可惜不是兩溝,你也是,賣牲口砍價,誰屁誰趴下,咋軟下來了?郎大瓢說你一輩子紅心為集體,我不好意思看你為那仨瓜倆棗踉人爭,趙老六說完啦完啦,你還是算計不到。他站起來轉身用一個手指在碾盤上的玉米麵上劃拉,說你算算這個賬,十塊是一塊五,一西是十五,一千是一百五,一萬是一千沉,要是真得這些,咱得種多少蓧麥呀。郎大瓢說可咋就知道能弄來一萬兩萬呢。趙老六說事在人為,就看你敢不敢想會不會做。這年月講究競爭,坐炕頭上挨炮崩,闖出去金錢生,聽說你家老閨女打進度假村了,那真叫不錯呢。郎大瓢心裏說我多少宿為她沒睡過塌實覺,也不知不錯在哪裏。但她沒好意思跟趙老六說,怕人家笑話自己膽子太小。趙老六的嘴難性著呢,有時一句話,就能把你撅個跟頭,這會兒病才恢複,嘴還弱著,別逗他,一逗那嘴就成了老樣。就這,郎大瓢還是沒把握住,她說:唉,這年頭啥都好,就是女孩子在外有些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