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年還種蓧麥(一)(3 / 3)

趙老六睜開眼,眼前白光四射,耀得他眼暈。他一步步朝郎大瓢跟前走,嘴裏說這要是不犯事可有多好,這可有多好呀……

到了小白樺度假村,天擦黑兒了。梁主任和揣玉珍一前一後看著趙老六和郎大瓢,老趙六說別緊張,老漢做事我老漢當,我不跑。郎大瓢哭喪著臉說這叫啥事呀家裏還有豬和雞呢,我不在家準喂呀?揣玉珍說放心吧我幫你喂,你到裏麵。你說啥就說啥,興許能早點兒放你回家。趙老六說放她回家,那我咋辦?梁主任說你夠嗆,有啥麻煩你就擔著吧,反正你家裏也沒旁人,你要是沒了命,村裏保證下大勁發送,還給你立碑。趙老六問碑上寫點兒啥?梁主任想想說:就寫路邊一搏整十年,成全好事萬萬千;此地埋了趙老六,後人來這兒敬根煙。梁主任問這麼寫中不。趙老六說:我為村裏把命都搭,光敬煙不行,起碼得有酒有肉。揣玉珍說:再點幾炷香。郎大瓢說:不中,他喉巴,怕煙熏。梁主任說:瞧瞧,還有人心疼,沒白活一回呀。趙老六揚起臉笑了:真是沒白活一回呀……揣玉珍反應極快:你倆成了吧。郎大瓢低頭說:別胡叱。

趙老六說:都到這份上了,怕雞巴啥呀,就興他們胡亂搞,不興咱們正正當當來一回?

郎大瓢蹦起來:你瞎說啥呀,還要瞼不?趙老六抹抹老臉說:一溝半都沒啦,還要臉幹啥:唉,可惜我那蓧麥呀,往後誰收拾?

梁主任說:老趙你別惦著,你這回倒黴全為村裏,我會給你張羅的。隻是,領導若追査根子,你別供我,就說你自己願意在路邊呆著,別提我,提了我,咱村就沒廠當家人。再者說,我飯量大,這你知道,吃不慣號裏的飯。

趙老六說:電視裏不是總說減肥嗎,你進去正好減肥梁主任急得抱拳說:您行行好,這肥我還不想減,讓我這麼肥下去吧。放心,你進去了,我保證不止你太瘦,隔兩天準給您送好吃的,送燒雞。

趙老六說:燒雞硬,我牙口不好,我要煮得爛爛的羊雜湯,多放胡椒。

梁主任說:中呀,多放胡椒。

這麼說著走著,就進了院裏,院裏又是蒙古包又是小洋房,小石頭鋪的路繞來繞去,像是迷宮。梁主任說你們在這兒候著,我去找呂鄉長。正要走,迎麵過來黃縣長和李明白。黃縣長說你們咋來得這麼晚?梁主任說在家吃飯來著。黃縣長說這兒有飯,在家吃什麼,李經理你快給他們老兩口安排吃住。梁主任說那我們呢?黃縣長說沒你們的事啦,你們可以回去,這兩天別遠走,啥時找你們啥時來。梁主任瞅瞅揣玉珍,連連點頭說那我們回去等著啦,說罷扭頭便走。郎大瓢說玉珍別忘了我家的豬和雞。揣玉珍說隻要有我在,就餓不著它們,你也要吃好呀。趙老六則一句話也沒說,梗著脖子瞅黃縣長。黃縣長笑笑,剛要跟趙老六說啥,一個蒙古包裏出來人喊黃縣長,黃縣長說你們要是沒吃飽就再吃點兒。他走了,剩下李明白。李明白認識趙老六和郎大瓢,他動動大下巴問:六叔,您老啥時把她變成我六嬸了?趙老六說:時間不大。郎大瓢說:扯淡,別聽他胡說。李明白說:得,我可不是法官,黃縣長說你們是老兩口,我就當老兩口對待。小黃花,快給你媽和你後爹安排房間還有飯。

小黃花從平房服務室拿著一嘟嚕鑰匙出來,瞅了又瞅問:經理,您說誰的後爹?

李明白說:他倆住一個屋,你說是誰的?小黃花問:媽,這是咋回事?

郎大瓢見院裏有人朝這兒瞅,便說:進屋說,進屋說。

趙老六說:就是到陰間,也不能站在露天受罪,進屋進屋。

李明白說:六叔你咋這大火氣,誰惹你啦?趙老六說:就是你。李明白腰裏BP機響,他低頭瞅瞅,就往平房裏跑,邊跑邊說:先住下,回頭我再跟你們說。

進了房間,郎大瓢就把所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當然,她沒提河溝草叢裏那一段。趙老六說我補充點兒,說我跟你媽好不是一犬半天了,沒敢讓你們知道,這會兒到了要命的關頭,你們做兒女的也就別說這說那了,咱們都認命吧,反正往下我也不會跟你們在一起過日子,也麻煩不著你們。小黃花雖然年紀不大,伹遇事挺鎮靜,她說你倆的關係是你們的事,咱先放放,就說叫你們來這兒,也不像是要抓人呀。趙老六說你年輕,不知道這裏的機密,抓人分武抓文抓兩種,武抓是動刀動槍,文抓就動心眼子啦,像唱戲的裏有個啥鴻門宴,還有楊家將裏的金沙灘,都是喝酒吃飯裏藏著殺機。郎大瓢說你他媽的記性還挺好,都到這時候了還記著那麼多戲,要我說就咱這倆破人,要抓就跟抓小雞似的,還用得著人家動那些心思文抓武抓。趙老六被這話戧得愣了半會兒,自言自語道可也是呀,啥重要人物,也不值得下這功夫,八成講究法律不敢亂抓人了,才費這招子。

還是小黃花想得開,說別胡思亂想啦,不是讓你們去吃飯嗎,趕緊去,大撥兒早就吃完了。趙老六說早知道這兒管飯,不如那會兒不在家吃了。郎大瓢說都是你,非要吃什麼送行飯,生不生熟不熟鬧了一肚子,把這兒的一頓飯還給錯過了,要不咱別吃了,有點兒撐得慌。趙老六說:不吃白不吃,撐死也得吃,要不咱就太虧啦,走,咱先溜達兩圈,肚裏就能騰出地方來。

小黃花說:再溜達餐廳可就鎖門了。趙老六說:那就吃完再溜達吧。餐廳好寬大,裏麵有雅間,坐下後小黃花就跑出去,一會兒又跑回來問有炒菜和燉肉,想吃哪個。趙老六說都上,就是不怕好呀。郎大瓢問閨女這飯誰花錢呀。小黃花說那會兒旁的村也來了幾位,都是白吃,估計你們跟他們一樣。趙老六說反正咱口袋裏也沒帶錢,不讓咱白吃,也沒處要錢去。郎大瓢打個飽嗝說,我這肚子裏的飯還直往上拱,挺實著呢。

飯菜端上來,小黃花讓人叫走了。趙老六和郎大瓢麵對麵地吃,吃也吃不下去多少,油又大,吃得怪膩,就找水喝。牆根有半箱子礦泉水,拿出來咕嘟咕嘟喝,冰涼的挺好受。趙老六抬頭打量著裝飾很華麗的房頂和牆壁,不由地歎了口氣,踉郎大瓢說你瞅瞅這牆麵子,比咱村娶媳婦的新房還漂亮,一個吃飯的地方,弄這麼好管啥,又不能當飯吃了。郎大瓢說你別這個看不順眼那個看著別扭,這也不是給你準備的,你也就是—鍋蓧麵鉿格的命。趙老六說我是那命,你是啥命,你能跑出蓧麥地多遠?郎大瓢說我年輕時要不是因為這些孩子拖著,我興許就遠遠地嫁個大款。趙老六說嫁個大款也是小老婆,在家也得不了煙抽,也得受氣。郎大瓢惱火了,站起來說受你娘個腿氣,你咋就盼著我不得好呢,我不理你啦。趙老六瞅瞅窗外黑沉沉的天,心裏沉沉的,於是發狠地說:這會兒不理我,晚啦!那會兒在河溝子裏咋理我呢?

郎大瓢咬牙說:你個壞老頭子,騙了我,騙完了,就說傷人心的話。

趙老六說:對,我騙你,你恨我吧,把我恨死才好呢。郎大瓢不傻,忽然就明白過來:老趙,你別耍心眼兒了,你是怕我想呢,才這麼說,對不?

趙老六歎口氣,幹澀的老眼有點兒濕,但沒流淚。已經有些年了,他流不出眼淚,多難受的事,頂多眼裏濕濕就拉倒。不是心硬,實在是壩上風硬,把啥都能刮幹,連眼睛都能刮幹。再者,虱子多不咬,債多不愁,難事多了,也不難了,一個平民老百姓,在這日子裏滾久了,習慣啦。

吃完了回到房間,瞅瞅是個大床,能睡倆人,裏麵還有洗操間。郎大瓢說看來今晚上不能過堂了,我去我閨女那兒睡。趙老六說:大妹子,你可別生氣。那會兒在溝裏地太不平,蚊子還多,咱倆都沒整得合適。這裏的床咱家都沒有,辦事肯定好,你就在這兒住一宿吧。

郎大瓢說:不中,那會兒一激動,上了你的當,讓你美一回。你還想占便宜,沒門啦。

趙老六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莫隻怪我一人。郎大瓢歎口氣:完啦,女人褲帶鬆,鬧一肚子熊。怨我呀,我沒把住呀。

趙老六低了一陣子頭,猛地抬起說:得,都怨我這個老牲口,占了你的便宜。可話說回來,若沒這檔子事,我也不著這門子急,等秋下熱熱鬧鬧地把你娶到家,咋整還不中呀?郎大瓢說:唉,咱可惜沒那福分。趙老六說:你睡這兒,我外麵哪兒都能對付一宿。郎大瓢說那可不行,你擔著那些沉重,我心裏本來就夠難受,哪能讓你再蹲露天地,還是去找我閨女吧。她就去找。找來小黃花,小黃花說正好呀,她住的那房同伴請假回家,就她一個人,她還害怕呢。趙老六說我不害怕我去住,他就去住。天這時大黑了,夜風涼涼地刮來,得蓋被子。趙老六琢磨自己也沒洗腳,弄髒了人家的被子不合適,就把被子往上抻,露出半截小腿。他聽到外麵有音樂聲和笑聲,男的聲夾著酒勁,女的聲裹著浪勁。是在跳舞還是在搞什麼活動,他猜不出來,他也不想猜。但他睡不著,他很興奮,他實在想不到自己會到這度假村裏住一宿。在這兒飯菜有人給做給端管夠,吃不要錢,睡覺有不軟不硬的床,還有幹幹淨淨的被子,確實比自己黑不溜秋的家強百倍。人這一輩子,可也真叫怪,甭管投生到多苦的人家,一旦明白事了,就知道肉香被暖水解渴。好生活誰都願意過,舒坦誰都知道得躺著,整天在地裏拉大鋤板子,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不幹沒吃的……

趙老六迷迷糊糊中忘了不愉快,他盡情地享受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他想人生在世總是要有溝溝坎坎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仰巴腳尿尿,隨他便吧,沒啥了不起。何況,在河溝子裏還和郎大瓢好了一把,盡管沒整合適也沒法整合適,但總算是動了一回真格的。要說年輕那會兒可夠操蛋的,大熱天人家婦女到水塘子裏洗身子,自己和幾個愛鬧的壞小子就去偷看,還拿她們的衣服,讓她們從水裏站起來,不然就把衣服拿走讓她們沒法回村。婦女們蹲在水裏罵,但也沒法,大老娘們兒不怕,抽冷子光著腚就撲上來。要讓她們抓住可就慘了,她們真敢掐,把你大腿裏的嫩肉都掐玻了……可那時就算是占便宜,也桌隔石頭隔草看個大概齊,看不太真切。如今郎大瓢就在自己眼前亮了相,多美的事呀,隻可惜自己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而且心慌意亂,沒法靜下心細細地品。唉,這世上不光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我六十六老漢動這老刀槍也是頭。

有人輕輕地把門推開。趙老六心裏咯噔跳了一大下,那會兒忘了關門。都是在家的習慣,破門栓掉地上,燒火時當柴扔到灶裏燒了。反正家裏也沒值錢的東西,就一個幹老頭子,也不怕偷,從此睡覺就不再插門。趙老六趕緊把頭蒙在擬裏,他聽人家說,眼下小偷隻偷東西不傷人,你要抓他,他才傷人。自己那會兒瞅了這屋裏,都是度假村的東西,也沒啥好偷的,反正李大下巴有錢,沒了再買唄。眼下自己千萬別傷著,因為往下還有大事要做,傷了自己,上不了大堂,郎大瓢就得多擔沉重,那就不合適了。

不料進來的人既不拿東西又不拉抽屜,而是輕輕坐在趙老六的身邊。那人小聲地說:瞧你,睡覺也不老實,腳還露在外頭,冷不冷呀……

趙老六渾身起疙瘩,我的天呀!他聽出來,這是呂寶才驢鄉長。他跟自己一向橫眉豎眼,咋一下就成這樣,這也太不對勁啦。趙老六趕緊把腿蜷起來,讓腳縮到被子裏。他心裏真害怕呀,眼下的鄉鎮幹部,不知是上麵壓任務壓的,還是自己心事重重的,個個都沒了準性情。高興起來,喀喀哈哈別人咋跟他鬧都行,酒喝多了也光膀子三吹六哨,看不出個官樣;別扭起來,眉頭能皺成樹根子,耷拉二尺長的臉,看誰誰不順眼,就像都欠他二百吊錢似的,傻蛋才往他身邊湊呢。這呂寶才黑燈瞎火摸這屋裏來,還這般親熱,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還真叫人猜不出來。

呂寶才說:你蒙頭幹啥。中,你不嫌憋就蒙。你聽我說,我不是壞人。當然,我也不是大款。咱這鄉鎮連工資都發不及時,我就是想摟,也沒處摟去呀。你聽著嗎?趙老六憋得嗓子難受,忍不住捂著嘴咳了一下。呂寶才說:你別笑,這是真的。這更好,小得溜地收條煙收瓶酒,有抽有喝也就行了。鬧大發了,容易犯法,要是關進去,就把老本都賠了。趙老六又咳了一聲。

呂寶才說:什麼沒法子。中啦,這麼晚啦,我也困了一咱都睡吧。

趙老六看呂寶才走了他卻不願意躺下。夜空裏一陣雷似的大響,幾團燦爛的焰火彩花在頭上炸開來。度假村夜裏常放焰火,過去都是遠遠地在村裏看,現在就在腦門兒頂上,呂鄉長又說沒罪而有功,趙老六渾身上下舒服得不得了。

其實根本說不上有功。到轉天趙老六才鬧明白,敢情找他和郎大瓢還有旁村十來個老百姓來,是要開個座談會。這會是部長要開的,要到縣裏去開。人家部長在度假村轉一圈就回縣城了,臨走特意提到要讓那六十六歲的老漢兩口?參加,要開一個像《實話實說》那樣的座談會。縣裏對這事非常重視,把人提前召集來,吃了早飯,沒走前先開了個預備會。預備會在挺大的一個蒙占包裏開,兩圈大沙發。趙老六一開始用半個屁股輕輕坐,後來看旁人把整個身子都躺進去,他悄悄試了試,是他娘的怪舒服,他也就坐了進去。後來就聽黃縣長講參加這個座談會很重要,談好了有利於全縣經濟的發展,有利於兩個文明的發展,還有利於什麼什麼……希望各位做好思想準備。趙老六心就慌,一抬頭和黃縣長碰了眼光,黃縣長問:老趙,你是部長親自點名的,你可要準備好。

趙老六吧嗒吧嗒嘴說:這,這可雞巴咋準備呀?在地頭子說還中,開會就沒詞啦。

周圍哄地一下就亂了,好幾個都說不會發言,郎大瓢站起來就跑,嘴裏說:我家還有豬呢!我可不去開會,我回家喂豬。

旁人攔住郎大瓢。黃縣長對呂寶才說部長點名要開你這鄉的群眾會,我先過去,你調理調理吧。呂寶才臉憋得紅紅的,送走黃縣長,他再回來臉又變成白色的。他叉腰站在前麵說:

哪個不想去?哪個要回家喂豬?我看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你點心你非吃槺餑餑,美大勁兒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