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他那時雖然才五十多歲，但看去他已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右派要平反的消息傳來了，他天天在等啊，盼啊，希望會有那麼一天，有人來通知他，說你被平反了，可以重新回學校教書了。可是，一天天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那些右派們都回校了，可還是沒人來召見他。於是，他就去找縣裏的領導，找到了什麼平反領導小組。到了那裏，他說了自己的情況，質問人家為什麼還不通知他回學校，不給他平反？和他一起被打為右派的人都已平反了，被摘了帽子，補了錢，又走上了講台，可為什麼沒人來叫他？人們問了他的名字以後，就反複查縣裏右派們的檔案。查來查去，最後，人家對他說了一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人家說，你不是右派呀！這右派的名單上根本就沒有你的名字。既然沒有你的名字，我們怎樣通知你，怎樣給你平反呢？他說，誰誰誰親口對我說的，我是右派，讓我趕快回去，否則，就會勞改我，怎麼現在我又不是右派了？人家說，誰對你說的你找誰去。可我大伯說，我沒法找那人了。人家問為什麼？他說，那人在文化大革命時被打死了。那我們也無能為力。雖然我們很同情你，可沒法幫助你。人家說。我大伯拄著拐杖回來了。從此，就開始了漫長的上訪之路。他到市裏省裏，到北京，找他過去的老同學們。走到哪裏，他都對人說，都怪我了，我要不聽我爹的話就好了，我要是被打個右派，也不至於現在這個樣子。他那時穿著一身破衣服，拄著拐杖，身上背著個破布袋，裏麵裝著成摞成摞的上訪材料，今天來這裏，明天到那裏。去多了，人們了解他了，就送給他一個綽號，叫苦瓜。人們老遠見他過來了，就說，你看，苦瓜又來了。
“再後來，老天爺終於睜開了眼睛。上級領導把他的事當做一個特殊案例來處理，給他安排工作，讓他重返學校，也算是為他平反吧。可是，他已經不需要了。當縣裏的人把那張平反決定書送到他家的時候，他已帶著滿身的癌細胞被埋到地裏了。他們來到了他的墳前，把那張紙當做冥洋為他燒了。
“說到這裏，張編輯已是泣不成聲。他又打開瓶酒，自己咕咕嘟嘟喝了幾口，然後，把酒灑到地上。說，讓我也借此機會，來祭奠一下這個老清華畢業生，這個老苦瓜吧。也來祭奠一下我的堂兄吧，也來祭奠一下那所有的冤魂吧。”
“‘各位哥哥各位姐姐不要哭了，讓我也講一個稀罕事吧，這個故事也在我的肚裏憋了好久了，不說實在難受。這個事天上沒有地下稀，它也發生在文化大革命那個荒唐的歲月。’說這話的是坐在張編輯身邊的那個叫做李建國的小老板。在那一圈人裏麵，他最與眾不同。一個是胖，一個是赤著上身。他沒有喝白酒，隻是一個勁地喝啤酒。掂起一瓶，咕咕嘟嘟進了肚子，又拿起一瓶，又對著了嘴。他的身邊的酒瓶已成了個小山堆，可還是一瓶瓶地喝個不停。這個故事最早我是從一本書上看到的。故事的名字叫做《拾紙救夫》。說是部隊的一個姓高的宣傳幹事，接受上級命令到一個縣去‘支左’，主要任務就是解決早幾年動亂時期遺留下來的各種問題。那個縣‘文革’初期武鬥非常厲害，死傷人很多，因而就留下了許多冤案。這位高幹事到縣裏以後，作為軍代表進了縣革委會領導班子，當了一名臨時常委。到了那裏，沒過幾天，就有大批含冤告狀的找上門來。
“一天，高幹事正在上班，門被人咚地推開了，一個人隨之而來，進來就趴在地上磕頭。高幹事趕快站起來，去扶他。那人卻不起來，說，你要是給俺解決問題，俺就起來，你要是應付俺，俺扭頭就走，這個頭就算是白給你磕了。高幹事趕快說，每一件事我們都會認真對待的，怎麼能應付你呢？你起來說吧。那人說，我的事不像別的事，很難辦。高幹事說，我不怕難辦，隻要你說的是實情。那人說好，那我起來。高幹事給他讓座倒水，那人給他講了一樁曠古奇冤。
“來人姓李，是個老師，在離縣城三四十裏路的公社小學當語文教師。他說1965年國家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人們為了證明自己對毛主席的忠心，到處尋找對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過去反右時，各單位抓右派，都是上邊下達任務，按人員比例定右派。從那以後，一搞運動，不揪出壞人就是沒有成績，漸漸地，發展成了哪裏抓的人越多，成績就越大。於是李老師所在的學校上上下下都動員起來了，都在尋找回憶誰有對毛主席不忠的行為。找著找著，就找到了李老師頭上。有位老師揭發說，一次他們在聽李老師課的時候，他說毛主席當年在瀏陽城被白軍追得急了，就趴進了路邊的水溝裏藏身。這難道不是赤裸裸地誣蔑毛主席嗎？偉大領袖怎麼會被敵人追得趴在田間的水溝裏藏身呢？分明是在歪曲毛主席的偉大形象嘛。李老師不承認，說自己從沒講過這樣的話。於是他們就去翻學生書本和作業本，終於在一個學生的語文課本裏找到了他當時講的一段話：‘毛主席藏身水溝，擺脫敵人尾追的機警故事。’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學校如獲至寶，馬上以‘特大現行反革命案’上報了縣委。縣公安局馬上來人把他帶走了。李老師不服氣，他在竭力為自己申辯。他說，我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為了說明毛主席膽量超人，機警智慧，我是真心歌頌毛主席的呀！再說，這故事又不是我瞎編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公安局叫他說出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沒有根據，那就是瞎編亂造，就是在故意誣蔑誹謗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很快，他被判了八年刑，打入了監獄。
“那時李老師已結婚一年多了，他的老婆是個鄉下女人，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她挺著大肚子去探監時，丈夫給她這個鄉下女人說，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你要受不住，就跟俺離了吧，俺決不怨你。可俺也要給你說清楚，俺說的都是實話，也決沒有誣蔑毛主席的意思，俺真的是為了證實毛主席的偉大才那樣對學生們說的……女人相信他的丈夫是個好人，因而她一出來，就跑到了縣委去喊冤。縣領導沒法了，就對她說，你去找吧，你隻要能找到那本書，我們就把你的丈夫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