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忘不了(1 / 3)

第十七章 忘不了

“輪到我了啟姐。”

“你準備給大家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想說個忘不了的事。”

“忘不了什麼事呀?”

“有很多的事。我感到挺有意思,就想對大家說一說。”

“好啊,你隻要認為有意思,都可以像大家那樣講。你準備為自己起個什麼樣的名字呀?”

“我想了好長時間了,還沒有想好。幹脆,我不再想了,我就叫做忘不了算了。”

“忘不了,這個名字新鮮。”一枚硬幣調侃地說。

“我也想起個好點的名字,可我太笨了,我的腦子都想崩了還沒想出來。就隻好濫竽充數了。對不起大家了。我這個故事是在一個吃飯的地攤上聽說的。當然那時我在我的主人的口袋裏。我的主人是個中學教師,他是教英語的。那是個夏天的傍晚,他和他的一幫朋友們出去吃飯。他們駕著車,順著N市通往風景區的上山公路,來到了一個叫做人民公社的飯店。我那次跟著我的主人出去,也算開了眼界。那條通往風景區的公路上,原來開著那麼多的飯店。就像一根樹藤上結的果實一樣,這兒一個,那兒一個,都串在一起。當我們在那個設在高台上的飯桌邊坐下來,放眼看去,隻見夜幕下,哎呀!路上流動的車燈,那些延續了幾裏長的飯攤的燈,左邊一簇,右邊一簇,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和滿天的星星交相輝映,不時地,就有一顆流星劃了下來。真的很好看哪。我的主人吃飯的時候,還朗誦了郭沫若先生《天上的街市》那首著名的詩。他們就是受了這個景致的感召,而詩興大發的。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

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顆流星,

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那些飯桌都設在露天的台階上,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山風吹來,令人好不暢快。那個飯店老板很會做生意,他為每個飯桌都設了個名字,這個叫一隊,那個叫二隊,下麵按照順序排下去。我的主人和他的朋友在六隊的桌子上。他的朋友有教師,有報社的編輯,有小老板,有公務員,還有作家詩人,有男的有女的,都是些文人雅士。那天他們去的原因,是我的主人被評上了高級職稱,大家知道了,非要讓他請客。因為都是老朋友,所以才來到了這個雖不起眼,卻很適合老朋友聚會閑聊的地方。那天,他們都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的話。酸甜苦辣啥都有。他們喝著,說著。說著,笑著,哭著。是啊,哭啊。在我跟著我的主人的那一段時間裏,這個場麵我見得可不少,他和他的朋友們每逢喝多了都要哭。哭什麼呢?哭他們艱難的過去,哭他們死去的親人。有時啥也不為,就隻是哭。他們說,非哭無以痛快,非哭無以解憂,非哭不能盡興。於是他們就哭,越哭越喝,越喝越哭,直到喝得天昏地暗哭得酣暢淋漓,才打道回府。

“我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他們都有著非同尋常的過去,有著那麼多的辛酸往事。這個說,他的爺爺在1960年被餓死了。那個說,他的姑姑在反右派鬥爭中被打死了。那個說,他的奶奶,因為在文化大革命中喊錯了口號,而被戴上高帽遊街,她嫌丟人,乘人不備,一頭栽到井裏了。

“‘我也說個我們家的稀罕事吧。我說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大伯。’說這話的是那個戴著一副近視鏡,長著一副娃娃臉的張編輯。他把一口酒倒到嘴裏,夾了口菜,咀嚼著,‘我大伯是個教師,教化學的。他是解放初期清華大學的畢業生,畢業以後,為了振興家鄉教育,拒絕了一切優厚的待遇,回到了我們老家教書。一個清華大學畢業生,能來到我們那個小縣城,你們想想人們會是個啥感覺,就像見到皇帝了差不多吧。他對於化學太精通了,全校的人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稱他為化學腦袋。我爺爺是個老地主,解放時,差一點沒把他鬥死。虧他命大福大造化大,又把我那漂亮的姑姑嫁給了縣長,才沒被整死。整風反右鬥爭開始以後,我那老奸巨猾的爺爺一眼就看穿了那個人的鬼把戲,把我大伯薅了回來,不讓他去學校。我大伯說,那怎麼能行,我是個教師,怎麼能為了一己之安危,而置學生於不顧呢?我爺爺說,眼看耍猴的鑼就敲響了,等你們去跳圈哩。你要再不回來,你就回不來了,孩子。可我大伯不聽,他不相信我爺爺的話。他說縣委書記在全縣大會上講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給黨提意見,就是忠於黨,不提就是對黨不忠,怎麼會是耍猴呢。人家是堂堂一縣縣委書記,說話總不會那麼隨便吧。你這個老地主,到現在還在跟共產黨作對。誰知,運動開展起來以後,真應了我爺爺的話了。誰給黨提意見,誰就是反對黨,誰就是右派。眼看那麼多的好教師一個個被戴上了右派帽子,整得死去活來,我大伯嚇壞了,他終於認識到了自己所麵臨的危險,於是就裝病回了老家,算是躲過了一場災難。

“運動過去了,該打的該抓的都打了抓了,他去到了學校。見到校領導,說我的病好了,來向你報到,我可以為學生們上課了。可誰知校領導對他說,你已被打為右派,你回家吧。他辯駁說,我又沒有給黨提意見,也沒寫大字報,我為什麼會成為右派呢?領導說,怎麼,非要寫大字報提意見才能劃右派嗎?就憑你那家庭出身,你要在學校,一百個你也打成了。又說,這是縣裏的決定,你趕快回去吧。要是走晚,說不定會把你拉出去勞改哩。末了,又加上一句,算你小子有福氣。就這樣,我大伯回到了老家。

“大伯回來不久,我大娘就和他離了婚。我大娘是北京的高幹子女,離他走了。走時,連我堂兄也不要了,把他撇給了我大伯,一個人回北京了。兩年以後,我大伯一次上城裏去拉化肥,去時把我堂兄一個人留在了家裏,堂兄那時大約有三四歲。大伯心說到了那裏時間不長就回來了,誰知去了整整一天。那是個冬天,狂風勁吹,滴水成冰。天昏地暗回來的時候,開開門,我的堂兄已凍死在了床上。

“過了一段時間,別人給我大伯介紹了個對象,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但我大伯看人家不嫌棄他,人長得模樣還周正,就答應了。那個女的還帶著個小孩子,他就像對待我堂兄一樣來待那個孩子。誰知沒過兩年,我的這個大娘得了風濕病,一天比一天重,最後一直臥床不起。我大伯一直照顧她十幾年,把她送走。哎呀,算是給我大伯拖累壞了。我這個後大娘死後,大伯就和那個孩子兩人相依為命。可厄運還沒有到頭。後來那個孩子也死去了。他去地裏割草時,掉到水坑裏淹死的。大伯帶著大夥找了好幾天,才在那個水塘裏把他的屍體打撈上來。家裏又剩下了我大伯一個人。再後來,就是我大伯的腿被砸斷了。他是和大夥一起去拉機井圈子的時候,被突然脫落下來的沉重的水泥圈子砸斷了的。虧他往前跨了一步,要不然他就沒命了。這樣,他就成了個瘸子,拄著拐杖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