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鼻子國的故事(2 / 3)

“彭廣聞隨著毋吉曇先生往會議室方向走。正走著,見從會議室突然閃出一個人,向自己迎麵而來。隻見那人五短身材,麵如冠玉,眼冒精光,運步如飛。後麵緊跟著一個秘書樣的人物,小跑著,吃力地為他扛著一捆繩一樣的長鼻子。那人因走得太快,秘書跟不上趟,一不小心,那捆鼻子散落到了地上。趁此機會,彭廣聞看到那鼻子大多為黑色,還有白色、灰色、藍色等,成了個五花臉。而且與眾不同的是,他的鼻子格外粗肥,那個瘦削的秘書幾乎包攬不住。那人隻好停下來,一邊批評著秘書,一邊紅著臉撿拾盤纏自己沾滿了灰的長鼻。等那人走遠了,彭廣聞才就此提問,這人鼻子幾種顏色?是怎麼回事?毋吉曇解釋說,這黑色是主貪汙受賄的。幾種顏色和到一起,說明罪錯不止一種。再一個,就是體現人虛偽奸詐的本質。他給人造成一種變幻莫測的感覺,讓人摸不著他的底。特別是這個人,你看他的樣子,怒形於色,自私虛偽,顧頭不顧尾,絕非善主。那他的鼻子為什麼特別的粗呢?你剛才沒有機會去摸,你要是摸一下好了。為什麼呢?因為他的是虛的、膨脹的,就像麵包一樣。這是他的虛偽造成的。他對人都是那樣的虛假,他的鼻子怎能不虛呢。算了,不管他了,咱繼續往裏進吧。

“進到了會議室,毋吉曇見會議已經開始,台下座無虛席,就對彭廣聞說,咱幹脆上到樓上吧。那兒一是看得方便,再個也不怕有人轟咱們。彭廣聞說行。彭廣聞隨著毋吉曇上到了二樓,來到前麵靠近主席台的一側,憑著欄杆朝下觀望。下麵的情景令彭廣聞先生大開眼界,真的像毋吉曇先生說的那樣,禮堂裏成了一個長鼻子的海洋。彭廣聞先生驚呆了,他被這種陣勢徹底征服了。他不再有原來的厭惡,而頓感心花怒放。他以一種藝術家的眼光在欣賞著這個場麵。多像一首氣勢恢弘的交響樂章,在大廳裏演奏啊!又多像一幅動人的曆史畫卷,在他的眼前展示啊!他完全沉浸到這種難以想象的美好氣氛中。他恨不能下去走到那些人的身前,去撫摸一把,或把那尤物抱到自己的懷裏親昵一番。看著看著,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哎呀,空蕩蕩的,太不可思議了,我的呢,我的長鼻子呢……彭廣聞先生沉浸在那種氣氛中不能自拔,以致毋吉曇先生叫他幾次都沒能清醒過來。直到散會,大家都走出禮堂,他才從夢幻中醒過來……

“太美妙了,太美妙了,太不可思議了!在我自己的一生中,在我走過的地方,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不虛此行,不虛此行矣!彭廣聞先生對毋吉曇先生說。彭廣聞先生回憶剛才的情景,最令他感動的一幕,是會議結束唱歌時。刷的一下,人全站起來了。在人站起來的刹那間,那鼻子也都跟著站起來了。站起來的長鼻子,才真正顯示出它的精神氣勢,它的風采和神韻。你想想,幾百上千個人,幾百上千根又粗又長的鼻子,滿滿的一禮堂。那鼻子在燈光的照耀下,根根矗立,個個爭雄。森森然,凜凜然,令人目眩。長長兮,粗粗兮,美妙無比!啊,我想不到詞了。我隻有啊吧!啊!趕快讓我回去吧,回到家裏,我一定要把我見到的這一切告訴給我那些最要好的朋友,讓他們來和我分享這一切。讓他們知道,在這個宇宙裏,真的存在著難以想象的事情。

“彭廣聞隨著毋吉曇先生走出禮堂,來到了毋吉曇先生的辦公室。毋吉曇先生的科裏還有兩男一女,他們都散了會回來了。毋吉曇先生趕快向他們介紹來自異邦的客人朋友。彭廣聞掏出自己的名片,這是自他踏上這個島嶼之後,第一次用上自己的名片。他把自己的名片一一遞給那些朋友們。那些朋友們也友好地把自己的名片遞到他的手中。彼此握手寒暄。剛才太激動了,坐下來歇會兒吧,喝口水吧。毋吉曇先生端了杯水,放到了彭廣聞前麵的桌子上。喝了口水,彭廣聞才注意到,這個屋子的人都沒有那個長長的東西。他感覺奇怪。不可能吧?他再睜大眼睛看去,一一看清了,確實沒有。這令他多少有點遺憾。他去看毋吉曇先生,毋先生也用眼看他,好像清楚他的疑問,但當著眾人的麵又無法向他解釋。他也很識相地把這個疑問壓了下去。

“開飯的時候到了。為了答謝毋吉曇先生和他科室人員的友好接待,彭廣聞說,大家中午能不能不回去,今天我想做東,請大家吃個飯,請大家務必光臨。彭廣聞是真心的,他是真心地想請大家。可誰知毋吉曇先生不同意。他說,要請也隻能由我們來請,你是客人,哪有主人不請而讓客人先請的呢?可不湊巧的是,我們這裏有規定,就是不能無緣無故地吃請。要是吃了呢,還能怎麼著?彭廣聞問。毋吉曇先生回答說,那還用問嗎?那就是——毋吉曇幽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彭廣聞明白了,於是不再爭執。毋吉曇先生又說,就到我們的飯堂吃吧,你正好可以借此機會體會一下我們的生活,這不是兩全其美嗎。那好吧。彭廣聞無奈地回答。

“彭廣聞先生跟著毋吉曇先生往飯堂走去。快到時,見到飯堂門口的一棵大樹下,圍著一堆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彭廣聞和毋吉曇先生來到了跟前,想進去看個究竟,卻用勁擠了半天也沒擠進。問了幾個人,也都隻顧著往裏擠,沒有人來答理他們。吃飯的人越來越多,紮堆的人也越來越多,都紛紛掏出身上的錢往裏塞。他們互相踐踏著,連自己的鼻子也不顧了。後來,他們看到毋吉曇科室的一個人從裏麵鑽了出來,聽他說,原來是為了一個乞丐。一個乞丐怎麼就有這麼大的能量,讓這麼多的人去拚命?毋吉曇一聽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正要給彭廣聞解釋,忽然有人喊道,知府大人來了!知府大人來了,快閃開!可是沒人答理,該擠還是擠,該鑽還是鑽。來了幾個保安,使勁地喊,閃開閃開!沒人理睬。保安就動了手,把人拉開,清出了一條道。從那條剛能過去人的道裏看去,隻見裏麵確實是一個衣不遮體的老乞丐,他正往一個破兜裏裝剛才大家給的錢。知府來了,彭廣聞一看,竟是剛才見到的那個五短身材眼冒精光的人,還是那個瘦削的秘書在後麵扛著他的一大卷鼻子。知府大人從閃開的過道裏,來到乞丐跟前,謙卑地笑著,噓寒問暖。老人家,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老乞丐說,這兒的鼻子多,錢好要。說得也很真切,很露骨。哦,可他們的錢都是自己掙的呀!老乞丐翻著白眼瞪著知府,氣呼呼地說,我的也是掙的,可我的鼻子咋不長來。知府大人仍是謙卑地笑著,從自己的身上掏出一大把錢來,往老乞丐的手裏塞。誰知老乞丐往外推他的手,硬是不要。我怎敢要知府大人的錢?您快拿走,這不是折我陽壽嗎?知府大人說,沒事的,老人家,誰的都一樣,你看你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我怎能不管,拿著吧。不行不行,您知府大人的,我說啥也不能要,您趕快走吧,我還要工作呢。接住吧,老人家,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兒子吧。知府大人說著,硬往老乞丐包裏塞。言重了言重了,我有兒子,可他不管我。我要是有像您這樣一個兒子,我還用到處提著包要飯吃?!您快走吧,他們都在等著我呢。你們誰來?老乞丐對別人說,可是卻沒人敢隔過知府大人往前去。你們要不來我可是要走了啊。人們一聽說老乞丐要走,什麼也顧不得了,他們一擁而上,都紛紛把手裏捏的錢往老乞丐的手裏塞。老乞丐一一都接住了,裝進包裏。知府大人臉窘得像猴屁股,可也沒有辦法,隻得尷尬地退出人群,悻悻地離開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彭廣聞百思不得其解,想問一下毋吉曇先生,可看著這麼多的人,又不好意思。於是隻好壓住心中的疑問,跟著毋吉曇先生往飯堂裏進。飯堂裏的鼻子可真多啊,與其說是人在擠,倒不如說是鼻子在擠。彭廣聞拿了餐具,跟著毋吉曇先生去排隊。他忽然感到後邊有什麼東西頂著他,扭臉一看,原來是一個碩大的鼻子,緊緊地蹭著他的脊背。他想去親近那鼻子,想再找到禮堂裏的感覺,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後邊的人在擠他後邊的人,於是他後邊的人頂得他更緊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硌在他的脊背上、臀上,就好像是誰用槍在頂著他。不,不是槍,要是槍就好了,是什麼,是什麼?他哇的一口,吐了出來,一下吐在了毋吉曇先生的背上。第二口又要吐出來,趕快用手捂住跑了出來,到門口彎下腰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誰在背後為他捶著背,他扭回頭一看,原來是毋吉曇先生。吐完了,也吃不成飯了。他們一同到飯堂交了餐具,來到辦公室。

“對不起!對不起!彭廣聞不住地向毋吉曇先生道歉。我實在受不了了,不好意思。毋吉曇先生把自己的衣服脫了,到外麵的自來水處去衝洗,然後搭在外麵的太陽底下去晾曬。彭廣聞倒水漱了口,又倒了杯開水,坐下來慢慢地喝。毋吉曇進來了,關懷地問他。是不是上午太激動了?彭廣聞朝他擺擺手。是不是太累了?彭廣聞又搖了搖頭。那是為什麼?彭廣聞看了一眼毋吉曇先生,囁嚅道,是那鼻子,我身後的長鼻子。長鼻子怎麼了?毋吉曇先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他、他……,哇的一下,彭廣聞剛喝進的一口水又吐了出來。毋吉曇先生也好像明白了點什麼,便不再問。你歇會兒吧,一會兒想吃什麼我上街去給你買,彭先生。謝謝,謝謝,我什麼也吃不進了。你要吃你快去吧,千萬別因為我讓你也吃不成飯。你看我這樣子能去嗎?彭廣聞這才意識到了人家是赤著上身的。那太抱歉了,太抱歉了。你剛才在禮堂感覺不是挺好嗎?怎麼……不說吧,再說我又要吐了。好好,不說了。

“彭廣聞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遠處看挺好的,為什麼近處看就不行了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他想到了周敦頤《愛蓮說》裏的幾句話來。又想到周先生話的意思是不讓人們去褻瀆蓮花,而要端正態度,以能得到那份真正的藝術享受。那玩藝兒也值得人去褻瀆嗎?想到這裏,他覺得連褻瀆這個詞用到這裏也被褻瀆了。

“躺了一會兒,稍好點。彭廣聞睜開了眼睛,去問剛才的問題。為什麼那麼多的人去給那個老乞丐錢?為什麼知府的錢他不要?毋吉曇先生告訴他,那是因為他們在贖罪消災。幫了窮人,鼻子就會縮短一些。可這個地方因經濟發展快,社會保障也好,遇到個窮人很不容易。就好比你們國家的大熊貓一樣,十分稀少。老乞丐之所以不要知府大人的錢,是因為乞丐也有自己的規矩。他們哪怕餓死,也決不準收知府大人的錢。還有和知府大人一個級別的錢,都不能要。所以,知府大人的機會就少得可憐。也就是說,別人的鼻子,經過自己的贖罪,還可以短些,而知府大人的,隻要長出來,就再也沒有縮短的可能了。這太殘忍了。我們那兒對待犯錯誤的同誌奉行的是給出路的政策,不一棍子打死。上帝這個政策製定得太殘忍了。那就沒有一點機會了嗎?彭廣聞放心不下,繼續追問。有,也不是一點沒有。那就是不當那官。隻要不當官,削職為民,就是不去贖罪,鼻子也會慢慢地短起來。可問題是,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這樣做。彭廣聞想到了那個疑問,就又問道,你們科裏為什麼幾個人都沒有長出來長鼻子呢?毋吉曇先生答道,因為我們的科為福利科,是專門為大家辦好事的。每天積德行善,所以我們的科裏沒有長鼻子。

“毋吉曇先生的衣服幹了,穿上了,邀彭廣聞去吃飯。彭廣聞說沒有一點胃口。毋吉曇說咱們去一個沒有長鼻子的地方,保證叫你吃得好。彭廣聞說,不行,現在是什麼也吃不進。別說吃了,見都不能見。別說見了,想都不能想。想起來那玩藝兒,渾身都發麻。你趕快去吧,別因為我耽誤了你吃飯。快去吧,真的,別再勸我了。在彭廣聞的再三勸說下,毋吉曇先生才上街吃飯。飯後毋吉曇先生回到辦公室,見彭廣聞睡著了,就沒叫他。歇會兒吧,葉公好龍的家夥。

“玎玲玲……辦公室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毋吉曇接了,原來是他妻子的同事打來的。那位先生焦急地告訴他,他的妻子得了急病,讓他馬上過去。問什麼病?說可能是中暑,你快來吧,來了就知道了。好,我馬上就去。這時,彭廣聞也醒了,問怎麼回事?毋吉曇先生大致說了,彭廣聞就要和他一起去。毋吉曇先生說你去也幫不上忙,還是在這裏等我吧。不行,我必須得去。萬一有了什麼事,多一個人多個幫手。彭廣聞一躍而起,和毋吉曇先生跑到門口,乘上公共汽車,往毋吉曇先生妻子工作的地方趕。

“你愛人在哪兒工作呀?彭廣聞問。在法司。哦,也就是相當於你們那裏的法院。她是幹什麼的?司官,相當於你們那裏的法官。你們倆人的工作都不錯,在我們那裏可是很被人羨慕的。兩人下了公共汽車,就往一個高大而陰沉的建築物裏跑。彭廣聞看到了門上掛的牌子,寫著爪哇市法司的字樣。進到了一個屋內。隻見幾個人正在搶救一個躺在地上的病人。有個人說,袁司官的愛人來了。人們閃開,彭廣聞和毋吉曇兩人進到了裏麵。隻見一個人扳著她的鼻根,一個人正在用力掐她的人中。啊!好家夥,地上的那個女人竟長著根比上午那個知府大人還長的鼻子。那鼻子盤在地上,竟形成了一個大肉堆。不同的是,她的鼻子周邊,還長著許多許多的小鼻子,就好像是從樹幹上又長出無數的枝條一樣。而且,那鼻子上麵鮮血淋淋,有很多的痂,有的地方正往外流著白膿,蒼蠅在上麵飛舞。彭廣聞心想,一個弱女子,這麼熱的天,身上背著個這麼長的鼻子,怎麼會不得病。

“有花,有花,我來了,你醒醒。毋吉曇哭著叫道。你快醒醒啊,有花。可能是掐人中的作用,也可能是毋吉曇先生的叫聲起了作用,地上的女子慢慢醒過來了。掐人中的人停止了,把她的鼻子擺好。你可醒過來了有花,你嚇死我了。

“疼。彭廣聞聽到了那女子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也是說的第一個字。我知道。咱們去醫院吧?我去叫車,咱們趕快去醫院治療吧?地上的女子搖了搖頭。癢。這是她說出的第二個字。我知道,我們還是去醫院吧。天這麼熱,要不及時治病,會出問題的。袁司官又搖搖頭。割。袁司官說了第三個字。這是個可怕的字眼。把袁司官的同事和毋吉曇嚇了一跳。好好,我們把它割了,割了一切都解決了。可我們總得上醫院去吧。去過了。她的同事們說。醫生怎麼說的?同事們都搖了搖頭。那該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回家吧有花?女子沒有開口,卻開始了呻吟。毋吉曇趕快去給她揉、搓、撓她的鼻子。揉了一會兒,毋吉曇先生的手上就沾上了一手的血水和膿水。可他還是不停地搓著揉著撓著,希望妻子的疼痛能減輕些。

“這時,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人。那人約有四五十歲樣子。他的身後跟著一輛車子。彭廣聞仔細看去,發現他的鼻子竟放在那輛小推車裏麵。這時,有人對毋吉曇先生的妻子說,大司官來了,袁司官,大司官來看望你了。袁司官往上欠了欠身子,想起來。大司官趕快走過去,安慰她不要起來。他關切地俯下身子,去探視她的鼻子。嘴裏不住地感歎,哎呀,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了,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了?!他又直起身來,看了看其他幾個人的鼻子,上麵也都血跡斑斑。一邊感歎著,一邊安慰道,天太熱,要多注意身體。拿來。他伸出手,後邊也是一個秘書樣的人遞過來一個藥瓶。大司官拿過藥瓶,送到袁司官手裏,說,這是昨天剛從萬裏以外的中國進口來的雲南白藥,我試了試,還挺管用,你們也試試吧。彭廣聞一聽,心想一定是他們的船運來的,來得還真是及時啊。可是,那一小瓶藥,對那一攤子鼻子來說,不也太少了吧。要是把那鼻子抹一遍,至少要用十瓶才行。謝謝大司官的關心。袁有花有氣無力地說。謝謝你大司官。毋吉曇先生也說。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彭廣聞慢移到那輛車跟前,去看車裏的鼻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了一大跳。那鼻子就像條巨蟒盤踞在車裏麵,其規模能頂上袁女士的十倍。也是大鼻上掛著無數小鼻,上麵也是鮮血淋淋,白膿斑斑,令人目不忍睹。而且一股腥臊味撲鼻而來。哎呀,彭廣聞又忍不住了,向外跑去。

“第二天,彭廣聞先生來到了那個著名的風動石風景區。他是隨著船上的人來的。毋吉曇先生因妻子生病,不能再陪他了。他也不再去看那令人作嘔的鼻子了,不能再看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到達極限。要是再見到那玩藝兒,他的精神就要崩潰了。可是,世上總要有些事與願違的事情。他在這裏又遇到了一幫長鼻子,還遇到了那個知府大人。他們背著相機,戴著遮陽帽,嘻嘻哈哈,興高采烈地到處尋找風景。他們還帶來了那一天到晚為自己服務的工作人員。為什麼呢?他們想,逛風景不能隻自己來,也得讓弟兄們一起來分享。於是帶來了扛鼻子的,為他們提水的、搬凳子的、打傘的。還不能忘了老師,於是,把專門為他們作輔導的攝影師也帶來了。那個知府大人也是關懷體貼部下的模範呢,他走到哪裏,都沒有忘記自己的秘書。來風景區,把那個瘦骨嶙峋的秘書也帶來了。為了讓他的身體鍛煉得更加結實,還讓他扛著自己的長鼻子。主仆二人在那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翻山越嶺,踐溝跳崖,健步如飛。可那個知府大人卻是個顧頭不顧尾的主,他見到了好景,幾步就過去了,秘書也必須緊跟著邁。可他由於負重前行,總是跟不上趟,所以那鼻子就一次又一次地掉在地上。有時,竟一下子抖摟到懸崖裏。每逢這個時候,那鼻子就如一條繩索在空穀裏吊著,好像要去打撈什麼,吊鉤什麼。順溝風吹過來,那長鼻子就如耍活龍一般在山穀裏飄蕩。他們在風景區裏躥來躥去,無數的鼻子也隨著他們在風景區裏悠來悠去,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引來無數的觀賞者。那景致和秀麗的風景比起來,大有喧賓奪主之勢。他們要拍一張藍藍的天上白雲飄那富有詩情畫意的照片,可天上總不見雲。於是隻好等待。他們有的是時間,也有足夠的耐心。有很多好照片都是這樣等來的。可那朵瞬間能使自己成為名雲立馬身價百倍的不知趣的傻雲老見不到。他們等的時間太久了,腿都站麻了,站困了。於是,隻好由隨從們在那兒守著,他們則到樹陰下麵去休息喝水。去討論如何能拍出一張藏之名山、留於後世之作。如何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加大宣傳力度,進一步帶動爪哇市第三產業的全麵發展,而為自己的人民創造出更加美好富裕的新生活。他們吸著煙,喝著水,研究著爪哇市社會經濟發展之大計,而把這個洗太陽浴鍛煉身體之佳機留給了隨從。討論時間長了,他們又想起了自己的雲來。雲來了嗎?沒有。傻啊,你怎麼還不來呀!終於,那邊傳來了秘書的叫喊聲:‘快,知府大人,雲彩飄過來了——’期待已久的雲終於來了,他們撇下手中的水杯和水果,猴急猴急地來到了自己的相機前。輔導老師已為他們調好了焦距光圈和構圖,他們從容不迫地按下了快門。於是,人世間又誕生了一張傑作。

“彭廣聞先生在爪哇市期間,那裏關於第二十次創業的大討論活動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報紙上每天連篇累牘地發表著幾論幾論的文章。那一天,彭廣聞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了第九十九論的文章。文章說,為了促使本市經濟進一步實現跨越式發展,就必須發揮本市的比較優勢。本市的比較優勢是什麼呢?是旅遊業。怎麼發展旅遊業呢?就是要在長鼻子上做文章,打長鼻子牌,開發長鼻子經濟。怎麼開發呢?要三管齊下。哪三管呢?就是建館、申遺、開門。所謂建館,就是建一座長鼻子博物館,以讓爪外遊客對本市的長鼻子有個全麵係統的了解;所謂申遺,就是把長鼻子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加入世界文化遺產,以加強對這一寶貴文化遺產的發掘整理和保護工作,進一步提高這一文化遺產的知名度;所謂開門,就是把長鼻子最為集中的地方對外開放,供人們來欣賞,搞衙門遊。比如知府衙門、法司衙門、官帽衙門、造幣發幣衙門等。概括地說,就是發展長鼻子經濟。

“彭廣聞先生將要離開爪哇島的時候,爪哇市已造出了第一批假鼻子紀念品。彭廣聞先生買了一個,準備帶給妻子觀賞。夜裏在賓館的房間裏,趁內兄不在的時候,他把那假鼻子戴到自己的臉上,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好幾圈,感到十分神氣。還能當做武器哪,像個三截棍,夜裏遇到壞人,一下子能把他撂倒。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他趕快把鼻子收起來,藏到了自己的袋子裏。可誰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那鼻子還是被內兄扔進了大海裏。怎麼回事呀?原來在歸國途中,遇到了狂風惡浪,大有把船掀翻之勢。船長憑他多年的經驗,知道船上有人犯了忌諱,一定是買了島上不該買的東西。為了船上幾百人的性命,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彭廣聞先生還是忍痛把那玩藝兒拿了出來。內兄看見了,一把抓過來,像扔毒蛇一樣拋進了黑浪裏。那海很快便平息了下來。看到這個情景,彭廣聞先生想,完了,徹底完了,回去沒法證實我的偉大的經曆了。

“若幹年後,隨著長鼻子經濟戰略的實施,爪哇島上建起了天下第一座鼻子博物館。爪哇島的人民在這個博物館的建設中,充分顯示了他們無與倫比的聰明才智,和天下一流的想象力。那座館建在象鼻山風景區,其外觀結構則仿照人的鼻子樣式而建。裏麵陳列了天下所有的鼻子,也就是說,在那所館裏,凡鼻皆有,無鼻沒有。人的,不論東方西方白人黑人古人今人。動物的大如象鼻小如螞蟻鼻、水裏遊的、地上跑的等等,無所不包。這就厲害了,什麼都怕惟一,什麼都怕最好。於是乎,遊客蜂擁而至,要來看一看那個叫做鼻子的洋洋大觀。可是,前來參觀的人們,最為感興趣的,還是爪哇島的長鼻子那個展廳。那裏陳列了爪哇島特有的,也就是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見不到的堪稱國粹的長鼻子。各種各樣,五花八門。有粗大如柱(象鼻),細小如發絲(螞蟻鼻)。鼻上有鼻,鼻內有鼻。鼻套鼻,鼻卷鼻,新奇百出,花樣翻新,色彩斑斕,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歎為觀止的天下奇鼻。他們還見到了本市最為偉大的作家為那鼻子配注的文字說明。關於顏色的說明是這樣寫的:

“白色,象征說謊者,也稱為善意的欺騙,乃人類最為高超的一種講話藝術。

“紅色,象征淫亂者,其實是思想解放的先行官,人類自由天性的踐行者。

“黑色,象征貪汙受賄者。表麵看體現了經濟學上的二次分配,其深刻內涵為社會學上的助人為樂之精神。既有效地避免了有錢人為花錢累死之弊端,還為國家減少金庫維護費用作出了傑出之貢獻。

“黃色,象征生活糜爛、奢侈浪費者。充分反映了社會的繁榮昌盛,和物質的極大豐富。他們有力地拉動了內需,為經濟發展起到了不可比擬之作用。”

……

2

“怎麼不說了?段子?”

“講完了。這回可是真的講完了。”

“又是剃頭扁擔——不長。”

“你再講點唄,我們正聽在興頭上哪。”

“我也是,我還想聽長鼻子的故事。”

“你好不容易到了那個島上一次,就沒有再好好逛兩天?我都不信。”

“你再好好想想,段子小弟弟,看能不能再打撈一些,再為大家講一會兒?我也覺得你講得太短太簡略了。”啟說。

“好吧,我再想想。不過我現在真的是口幹舌燥。我真的體會到了剛才底兒哥哥說的那句話,我們要是能像人類那樣喝口水,潤潤嗓子就好了。”

“剛才底兒哥哥說的比你的長多了,還堅持說到了底,你也堅持一下吧。”

“真是點背不能怨社會。好吧,我就再講會兒吧。看來想偷點懶還真難。那天上午,我的主人彭廣聞先生真得是受到了冰炭的折磨。怎麼說呢?他的感情一會兒像炭,熱到了極點。一會兒又像冰,冷到了極點。他怎會不得病呢?他在受到了身後那個長鼻子的猥褻以後,就吐啊吐,把肚子裏什麼都吐空了。毋吉曇先生叫他去吃飯,他一點胃口都沒有。後來,毋吉曇先生穿上晾幹的衣服,出去吃飯了。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漸漸地進入了夢鄉。那時,我一直在他的褲袋裏藏著。我的主人平靜下來以後,我也逐漸地得以平靜。唉!我們都歇會兒吧,太累了。外麵的天氣這麼熱,能在這空調下麵歇一會兒,真是莫大的享受啊。我還想到了彭廣聞的內兄,現在不知在幹什麼。要是他們像那些出苦力的人一樣頂著大太陽在卸貨,那可就慘了。又想想,可能不會,他是大副,是位領導,不會去幹那些掏力氣的活的。

“當主人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時,我也漸漸地進入了夢鄉。忽然,有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很微弱很奇特,就像輕風拂在電線上發出的細小聲響。也像古人在驗證銀元的真偽時,吐出的熱氣碰在上麵所發出的遊絲一樣的顫音。可它沒有影響我的睡眠,我的頭漸漸發沉,我感覺到了我的呼吸也變得均勻了。可很奇怪,我越向夢的深裏走,那個聲音就越大。在我的大腦裏清晰地鳴響。我想,我不理你,我現在最需要的是美美地睡上一覺,下午我的主人還不知要到哪裏去,我還得跟著他奔波哪。可這時,那聲響變成了呼叫我的聲音。小段——,小段——,段子——,醒醒。當那噝噝聲變成了我的名字時,我忽地一下醒了。這是誰在叫我呀?不可能呀,這兒沒有認識我的硬幣呀?怎麼這麼奇怪。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可那聲音逐漸就大起來,毋庸置疑,確實是在叫我。於是,我就唉了一聲。我問,你是誰呀?你怎麼認識我呀?他說,我也是一枚硬幣,不過不是你們那兒的,是我們爪哇島上的。但我感覺到了你,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好嗎?和我交朋友?是啊。為什麼想和我交朋友呢?因為我太孤獨了,想和人說話呀。特別是你,來自異國他鄉,我很想知道你們那兒是什麼樣子。那我們怎麼交啊?你在什麼地方?我怎麼才能見到你啊?我一說你就知道了。你中午來過這個地方,就是飯堂邊那個乞丐待的地方,就是那棵大樹底下。你怎麼在那兒呢?一言難盡,你趕快來吧,我們見麵再說好嗎?可我怎麼去呢?我又沒長腿。你可以叫你的主人來啊,主人來了,你不也就來了。他上午累壞了,現在正在休息,我不能打攪他。可是,我就是願意打攪他,我也沒有辦法呀。你隻要想來,就一定有辦法的。我就是為了你,才故意從主人手中逃出來,到了這個地方的,你也想想辦法吧。我想了半天,仍是一籌莫展,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這時,那枚硬幣又發話了。他說,你現在身上還燒不燒了?我說,燒著呢。你們這裏氣溫實在太高了,上午主人一直在太陽下奔跑,直到現在我身上還是火燒火燒的。是啊,你就沒想到用你的溫度去燒他嗎?我現在想到了那位哥哥說的話,隻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還說到了必要時用我們的體溫去燒他們。其實那個時候,爪哇島上的小哥哥就提醒過我這個辦法了。好,我試試吧,過去我可從來沒有這麼幹過。我等待著機會。正在這時,我的主人翻身了。我趁此機會,在他的大腿上連摁帶燒搞了他一下。主人哎呀一聲,醒了。他伸手到褲袋裏整理了一下我。我趁此機會,又燒了他一下。口裏還大聲喊道,起來呀,起來呀!快到飯堂前邊的那棵大樹底下去,那兒有一枚爪哇島的硬幣,他在那裏等著你,你可不要錯失良機呀!在我的喊叫下,我的主人果然坐起來了。他打了個嗬欠,揉了揉眼,端過水杯喝了一通。他又想躺下,我繼續大聲喊叫,不敢再睡了,去晚了說不定就被別人撿跑了。這時,我的主人彭廣聞先生果然打了個嗬欠,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