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燭燃起來了。但那火苗仍是淡淡的黃色。孟菲想,也許紅色的蠟燭也是一樣,那火苗的顏色也不會是火紅吧!既然如此,紅燭與白燭,又有何不同呢?
孟菲不願再想蠟燭的事情。她開始喝酒。她把兩隻杯子都倒滿了。一隻酒杯她放到自己的對麵,她想象著POPO正坐在那裏,那杯酒是為他準備的。接下來,她把自己的那一杯端起來,跟另一隻杯子輕輕碰了一下;在跳動的燭火中,她在想象中與POPO對飲起來。她飽含深情地望著對麵的空位子,柔聲地說,“謝謝你,POPO。謝謝你真的為我們布置了一個月亮小屋!盡管我有傷感,但我還是應該說,作為女人,我是幸福的!而給予我這分幸福的人,就是你!來,我們喝一杯吧!”
孟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通紅的液體瞬間滑落到胃中,令她感覺全身一團火熱。
她為自己倒上了第二杯。她舉著杯,仍然望著對麵的空位喃喃自語。她說,“POPO,請原諒,作為女人,我也不能免俗。我們相愛,我也願意接受你的觀點,但有些時候我又無法說服自己,我不能免俗地會想到婚姻,其實我也不是想要婚約,我隻是想完整地擁有你,哪怕隻是一個夜晚!我多麼想讓你陪我一整夜,或者,我陪你一整夜!我們要像真正的夫妻那樣相擁而眠,我聽著你心跳的聲音,枕著你的鼾聲入夢。為什麼我們總是不能相擁到天明?難道,我們如此相愛也逃不脫露水姻緣的宿命?”
孟菲喝完第二杯後,有些頭暈目眩。但她的思路越發清晰。她為自己斟滿第三杯。
“POPO!你說過,我們要把兩年的激情拉長到二十年。”
可是你知道嗎?被拉長的歲月是大段大段的空白,這些空白的日子要用無盡的期待去充塞啊!你知道這種期待之苦相思之怨嗎?你一次次來了,又走了,把無窮無盡的思念留給了我!你知道我有多麼苦嗎?你知道期待的日子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嗎?我是一個女人,我的青春已經流失殆盡,你不懂得一個女人用她最後的時光在期待著一份無望的愛情這有多麼殘酷嗎?為什麼要把愛情稀釋成二十年?不!
我不!我不想等到老了的時候才與你牽手去數浪花,我不會讓你看到我滿頭白發的樣子!我不會!我不要稀釋的愛情!
“我要濃縮的激情!我寧願跟你一天天相守過完這兩年充滿激情的日子,哪怕兩年之後,你不再愛我了,哪怕你因為厭倦而離去,哪怕你最終拋棄了我,我也心甘情願!我隻想,我真想,我好想,跟你天天在一起,時時在一起,哪怕真的隻有兩個二百六十五天,我也願意!真的,POPO,我要這樣的愛情!”
孟菲醉了。她無法不醉。她空著腹,激烈而瘋狂地喝下三大杯解百納幹紅,她的身體從內髒到皮膚都在燃燒!
孟菲突然想讓POPO真切地聽到剛才的那番話。她要真的說給他聽!她要讓他聽見!她不管那麼多了。她要給他打電話,馬上,立即,讓他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和心願。她從床上拿起手機,撥號,按下發送鍵,卻沒有任何反應。她醉眼迷蒙地看著手機顯示屏,哦,原來,手機沒電了。備用電池還留在賓館,房間內也沒有電話,她打不成了。她甚至抬不起腳步走下樓去找公用電話,她覺得天花板在旋轉,她覺得眼前的燭光跳動得格外不安寧,她感到全身有一種被灼傷的疼痛。她終於看到了那麵藍色的海水,那方寧靜的天空,那張含情脈脈的大床……她撲了上去,一下子癱軟在上麵了孟菲在酒精的幫助下進入了夢境。她睡著了,並且真的做了夢。
她先是夢見了紅葉,還有一個男人,似乎是大喬;她夢見紅葉跟大喬勾肩搭背地從她麵前走過。經過她身邊的那一刻,紅葉回過頭來,衝著孤零零的她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兩人都不見了。後來,她忽然看到了POPO,POPO從很遠的地方向她走來,卻一下子繞到她的背後,用雙臂將她緊緊摟住,她好像又坐到了摩托上,POPO把車開得飛快,他們一直向前飛,一直向前飛,漸漸地脫離了地麵,竟然像風箏一樣飄動在天上……飄著飄著,POPO忽地不見了,她很焦急,喊著POPO的名字,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雲和霧。她感到自己開始向下墜落,飛快地墜落……眼看著就要與一座山峰迎麵相遇了。這時,麵前出現了一位白須老者,好像是那個算命的老人;老人交給她一把劍,對她說,“不要傷人也不要自傷,隻要斬斷你的情絲……”她遲疑著去接那把劍,卻不幸失手,寶劍向地麵墜落,她也一同落向了地麵……她猛然發現了POPO,POPO的手中正拿著那把劍,POPO的身後還站著個女人,POPO滿眼歉意地對孟菲說,“對不起,我不得不如此……別生氣啊……”孟菲睜大了眼睛,不知POPO要做什麼,隻見一道寒光閃過,孟菲覺得自己的胸口驟然疼痛起來,她伸手摸了一下,竟是紅豔豔的血跡……她舉著鮮血淋漓的手掌給POPO看,然而,POPO已經不見蹤影,他身邊的女人也不見了……
孟菲猛然間從夢中驚醒。
孟菲醒了。窗外仍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樣。她不知道幾點鍾了。
孟菲忽然記起了那支蠟燭。她打開了燈。看見玻璃桌麵上隻有一攤冷卻凝結的燭淚。灰白的顏色。還有兩隻酒杯。
一隻已經空了,另一隻盛滿殷紅的液體。
孟菲愣愣地坐在床上,慢慢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和入夢以前發生的事情。
夜色很沉,窗外沒有月光。秋的涼意從四麵的牆壁滲透進來。
孟菲下意識地抱起一隻枕頭貼在胸前,卻發覺胸口在隱隱地痛。孟菲低頭看下去,沒有血色,沒有傷口,但她知道,自己的那個地方已經受傷了。她記起古人說過,心之官則思,而現代人糾正了古人;現代人說,主管思維的器官是大腦,而心髒隻是一個血泵,沒有情感和思想。孟菲覺得這種說法不正確,因為她發覺,心確實會疼,不是那種器質性的疼痛,而是一種精神上的疼痛。她確信,大腦主管思維,而心髒主宰情感,所以,太深太重的情感才會令人心痛不已。
孟菲的心一直在痛。她擔心自己無法入睡。而在這樣孤單的深夜裏,如果不讓自己盡快睡去,心就會愈加疼痛,直到心力衰竭。她不想讓自己死在這間小屋裏,那就隻好讓自己再次進入睡眠。
孟菲站起身,來到小桌邊,拿起剩下的小半瓶酒,也沒用杯子,差不多一飲而盡。她感到自己的腸胃再次發熱,而腦袋也再次眩暈。好極了!孟菲想,感謝酒的力量,送我入夢吧!
孟菲很快睡了過去。但睡眠總是浮在淺層,無法深入。
快到天亮的時候,孟菲於朦朧之中似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腳步聲停止在房門前。接下去,她又聽到了鑰匙之間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響。房門被打開了。孟菲感覺到一個高高的身影立在她的床邊。她躺著沒動。她聽到了那個影子的呼吸聲。然後,她感覺到一個冰涼的身體將她裹在懷中。
哦,是POPO來了!孟菲心頭發熱,嗓子發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默默期待著。她感覺到一隻大手開始撫摸她的身體。那手很涼,一寸一寸在她皮膚上輕輕滑過,卻將她的肌膚一寸一寸地點燃了。她全身滾燙著,與那個涼涼的身體親密地相合在一起,就像冰與火的交融。他們在大床上翻滾。
身體的接觸部分如同燒紅的炭火貼在純淨的冰麵,哧哧作響著,騰起一團團白色的霧氣。他們就在這縹緲的霧氣中一步步邁向巔峰。她想喊,想放聲火叫,想振臂狂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隻好用力摟緊那個身體,用力地迎合著他的力量;他們就像駕馭著摩托在飛奔,一路上風馳電掣,風聲在耳邊呼呼地響著,雲朵在身邊匆匆掠向後方,最後,他們一起高高飛離了地麵,是火是冰都已在向上飛升的過程中融化了,霧化了,被一種驟然而至的力量擊碎,碎成無數顆細小的水滴,在天邊的彩虹中綻放出繽紛的五色……
……孟菲徹底醒了過來。她全身虛軟無力,嗓子又幹又疼,但她還是睜開了眼睛。
窗外的天色已然泛青。長夜過去了。但一米八寬的大床仍然空寂著,除了她自己,沒有什麼人,沒有POPO。
孟菲在床上呆坐著。她聽任著自己的發呆。就讓雙目空洞無物。就讓雙耳從此失聰。就讓大腦一片空白吧!
對於剛才的夢境,她不忍去多作回想,就像一個貧苦的小女孩兒,不忍吃掉自己最心愛的那顆糖果。她要留著它,收藏它,好在以後的歲月裏,慢慢品嚐和回味。
孟菲洗了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把床單鋪平整,讓它重新成為一片寧靜的海水。小船離去了,海灣從此空寂。
孟菲從包中找出紙和筆,伏在小桌上給POPO寫了一封信。孟菲寫道:POPO,有了這間小屋和這樣的一個夜晚,無論怎麼看來,我都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這樣的幸福是不可多得的。真的,我沒有傷感了,我也沒有怪你,我真的感到幸福。因為我知道,你來過了;你來陪我了。我們已經度過了一個真正屬於你我的夜晚,有沒有紅色的蠟燭已經沒有關係,有沒有月光也沒有關係,甚至,有沒有身體的親密也已經沒有關係了,因為,載們的心我們的魂我們生命的最珍貴部分,已經真正合二為一。在這張屬於我們的床上,我們已經真正愛過了,並且,完成了你一直以來都想實現的心願:
我們同步達到了巔峰。這是我們生命的高潮,也是我們愛情的華彩樂章。也許,讓愛的交響曲在最為壯美激昂的部分戛然而止,會留下更為深長雋永的餘韻,足以告慰我們的後半生……POPO,我相信你會同意我的做法,因為,你說過,我們的心是相通的……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請原諒我的離去。從此以後的歲月裏,無論時空怎樣將我們分隔,都請你相信:我永遠愛你。再見,我的愛人!
孟菲把信紙平放在藍色的床單上。又將房門鑰匙壓在信紙上。她最後環視一眼小屋的一切,然後默默離去。
孟菲打車回到賓館。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並把手機塞到行李箱的最底層。手機仍然是關機狀態,孟菲知道,從今往後這隻手機將永遠處於這種狀態。孟菲下樓,到總台辦好了退房手續。接著,她一刻不停地趕往長途車站。
孟菲坐上了最早一班車,仍然是沃爾沃。因為天色尚早,路上車輛不多,大巴很快就穿過市區,駛出城外。
省城的街道和樓房已經看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秋天的田野。
孟菲發覺,自己竟然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坐在車子上,她一直望著窗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
車載VCD正在播放歌曲。許茹芸的獨角戲,王菲的流年,鄧秀文的終生美麗,甚至,還有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孟菲一一聽著它們,但沒有流淚。
長途沃爾沃奔跑在高速公路上。終於,路邊的標誌牌告訴孟菲,她坐的車子馬上就要離開省城地界了。望著那個曾經令她無比親切的城市名稱,望著窗外空曠的天空和天上的浮雲,望著收獲之後重新陷入沉寂的蒼茫大地,孟菲覺得自己欲哭卻無淚了。此時,VCD屏幕上韓紅正站在雲霧繚繞的山頂,聲嘶力竭地唱著,“讓我們忘掉那片海,讓我們來世再重來,讓我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遠不分開……”
孟菲感覺到,正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探人她的胸腔,冰冷而生硬地握住了她那顆正在跳動的心髒,並把它捏得鮮血淋漓;那隻手用力拉扯著,她便感到一陣撕裂的劇痛,幾近昏厥,之後,身體裏那個空出來的部分,從此將變得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