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第17節
紅葉跟劉律師分居了。
紅葉住進了大喬為他們租來的房子裏。
紅葉曾提出離婚,劉律師卻說,離婚可以,但要她拿出五萬元才能換得這份自由。
紅葉對於自己婚姻的解體並不感到特別難過,反而有一種輕鬆暢快的感覺。已經是一潭死水了,如果不挖開堤圍將水放掉,還要等它變綠變臭嗎?她不怕離婚,但她希望協議離婚,不想真的走上法庭,恐怕哪個女人也不願意打這種官司。
紅葉在等待結果,等待劉律師親自起草一份離婚協議書。
然而,紅葉沒有等來任何消息,卻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淩荷。
為淩荷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紅葉第一個反應是,這個女人終於來興師問罪了。
紅葉並不怕淩荷興師問罪。一個女人,連離婚都不怕,還怕別的嗎?所以,聽到淩荷一邊進門一邊問,“我來參觀一下你們的香巢,可以嗎?”紅葉便滿不在乎地說,“歡迎光臨!”
淩荷的臉上並無慍意。她四下打量著這套兩居室的房子,在地板上走動了好一陣之後,才不溫不火地對紅葉說,“房子還可以,就是沒什麼特色。也難怪,租的嘛。”紅葉警覺起來,問道,“你來這裏,不是跟我討論房子吧?”
淩荷的表情依然恬靜散淡。她緩緩踱進臥室,隻一眼,便看見那幅大喬的肖像畫立在臥室的牆邊。兩個女人同時看著那個畫上的男人。
“你來這裏,應該是為了他吧?”紅葉單刀直入。
“就算是吧!”淩荷慢慢走近那幅畫,小心地用指尖輕輕觸摸畫上男人的肌膚,眼睛不看紅葉,說道,“我想知道的是,這個男人沒讓你失望吧?”
“你是什麼意思?”紅葉問。
“記得去年冬天,你在我家裏看到了他。我當時就跟你保證過,要讓他從畫上走下來。怎麼樣?我說話算數吧?”
“你到底要說什麼呀?”紅葉有一點點困惑。
“你說說看,”淩荷微笑著說,“這個男人是在畫上可愛,還是在床上更可愛?”
“這個問題你自己也可以回答啊!”紅葉不冷不熱地說,“我還想聽聽你的感受呢!”
淩荷收起了笑容,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這個男人自有他迷人之處,但是,也許不值得你為他離婚。”
“這是我的私事。”紅葉冷冷地說。
“你別誤會!”淩荷很真誠地說,“我跟這個男人現在沒有任何關係了。我今天來找你,是想給你一個勸告:不要離婚!如果你說這是你的私事,也可以。我要說的是,如果你一定要離婚,也不要幻想著跟這個男人結婚!”
“為什麼?”紅葉揚著臉,不服地說,“你沒有嫁他,我就不能嫁他嗎?”
“你聽說過那個西方神話吧?那個不停往山頂推巨石的西西弗斯。我覺得,女人結婚想離婚,離了又想再結婚,就是典型的西西弗斯式的悲哀。這是一種終生的苦役,何必讓自己陷入其中?所以,我來是想勸你一句,既然已經處在婚姻中了,就那麼呆著吧!何必折騰自己呢?”
紅葉已經平靜了許多,她望了淩荷好一陣,但沒說話。
淩荷繼續說,“請相信我這番話是出自一個朋友之口,而不是出自於情敵。我已經不愛大喬了。你可以愛他,跟他上床或者幹脆同居,但沒有必要硬往婚姻裏鑽。”
“這就是你一直不跟他結婚的原因?”紅葉的口氣也和緩下來。
“也不完全如此吧。”淩荷說,“對一個人了解太多了並不是好事。”
“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單身貴族,就嘲笑我們這些婚姻中的女人。”紅葉有點咄咄逼人,“如果說結婚是悲哀,那麼單身的女人就沒有悲哀嗎?”
“單身女人也有自己的悲哀。”淩荷沉重地說,“隻要是女人,隻要是需要愛情需要男人的女人,都很悲哀。難道不是嗎?女人一次次尋找愛情,卻一次次被男人所傷。這一次的傷口還未痊愈,女人又不知不覺地卷入了下一場愛情之中。這不就是那個推石頭的故事嗎?”
紅葉似有所悟地問,“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大喬傷害過你,所以你來提醒我不要再被他所傷?”紅葉突然輕快地笑了起來,有點得意地說,“那就謝謝你了!可是說實在的,一個女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愛情嗎?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男人,恐怕你和我都會活得沒意思。說真的,我願意做那個西西弗斯,活著就要戀愛著!生命不息戀愛不止!這就是我的活法。”
淩荷望著紅葉漂亮的臉蛋兒,望著她那線條優美的身體,無奈地歎了口氣,打開隨身小包,拿出一張折疊的信紙。
“你有你自己的活法兒,這沒錯。”淩荷把紙遞到紅葉麵前,“作為朋友,我隻是想跟你提個醒兒。我說過,我太了解大喬了。他不會跟你結婚的。所以,你最好也別離婚!為了這樣的男人,不值!”
淩荷把大喬寫的那張保證書留給了紅葉,就起身告辭了。
一個月後,紅葉與劉律師協議離婚。
不僅如此,紅葉在離掉自己婚姻的同時,已經打算離開自己的情人。
如果說,淩荷拿來的那張保證書已經說明了某些問題的話,那麼,大喬跟劉律師的交涉內幕則更讓紅葉對這兩個男人同時作嘔。
所謂的內幕還是她的丈夫劉律師透露給她的,不過,那時他已經是她的前夫了。
劉律師同紅葉平靜地辦完協議離婚手續之後,竟很令人意外地向紅葉發出邀請,他說,“我們去吃一次散夥飯吧!我請客!”
紅葉同意。為什麼不呢?即使從此成為路人,也是可以坐下來共進晚餐的。
坐下來之後不久,紅葉便弄清楚了她的前夫劉律師請她吃飯的真正意圖:他想惡心一下背叛過自己的前妻。
劉律師告訴紅葉說,大喬找過他。紅葉說,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大喬找過他,而且,她猜想著,大喬給了他錢,不然,他怎麼會終於答應協議離婚而不再叫嚷著法庭上見了呢?
“我倒是想知道,你老婆的贖身費是多少?你拿了他多少錢啊?”紅葉挪揄著劉律師。
“你以為自己身價很高嗎?”劉律師陰陰地笑著,說,“經過討價還價,他隻給了五千塊!這個數目你還滿意嗎?”
紅葉愣住了。她發愣的原因還不是五千這個數字,而是“討價還價”這樣的字眼兒,正是這兒個字深深刺痛了她。
她不能想象那個門口聲聲說愛她要為她買房子買車的有錢男人,竟然會為她的自由“討價還價”!紅葉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來自男人的羞辱。
接下去,劉律師的一番話則更令紅葉吃驚。劉律師說,“你別為自己還值五幹塊而沾沾自喜。這五千也不是你的身價。其中一部分是那個人購回自己的照片及版權的,至於另外那部分嘛,是對我精神損失的賠償。本來我還想多要點兒的,可是一想,就你這樣的女人,也不至於給我的精神造成多大的損失,所以就便宜了他……”
紅葉早已聽不下去了。她蹭的一下站起身,把自己麵前的那杯酒猛然端起,悉數潑灑在這位麵目可憎的律師臉上潑完了酒,紅葉一腔憤怒地轉身離去。
劉律師整潔體而的西裝被弄得狼狽不堪。但他沒有去管它。他呆呆地坐在那裏,眼中流露出一縷失落的痛苦;他用這樣的目光與自己麵前的那杯酒對望片刻,終於橫下心端起酒杯,並將之一飲而盡。
這個秋天孟菲是在行走中度過的。
孟菲的行走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行走。並不借助任何代步工具,隻用腳步的交替位移來實現身體的運動。整個秋天,孟菲幾乎走遍了小城的所有大街小巷。她熟知哪一條路段的兩旁栽種著哪一種樹木,梧桐或者合歡,銀杏或者海棠;她知道那些樹木們的葉子是怎樣一天天變得幹黃,先從低處的枝丫開始枯萎,或者是先從葉子的邊緣;她洞察了秋風中樹葉飄零的節奏,從一片一片的旋轉獨舞,到群情激昂的集體飄飛,最後的幾片葉子流連在冰冷的枝條上,它們是不甘於凋零的極少數抗爭者,然而它們終究難以逃脫宿命的安排,它們還是會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飄落到樹幹的腳下,或者枯死於黯然的枝頭。當葉子們的舞蹈終止下來之後,它們便被清掃幹淨,灰冷堅硬的路麵上再也見不到它們的殘骸。
孟菲知道,冬天已經開始了。
孟菲願意回到一年前的這個季節。平靜的季節。
季節是一位魔法師,它興致盎然地變出了樹木們一春的繁華,卻又於漫不經心之間一點點剝離著枝丫上的青春,直到最終的枯萎凋敝。
歲月之與人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歲月把許多禮物慷慨贈予了一個新的生命,使他擁有了成長與健康,青春與愛情,母親的懷抱,戀人的香唇,溫暖如一枚蛋殼般的家的巢穴……然後,很難說是在某一天,歲月忽然陰下了臉,開始將它的贈予一一索回。於是人生的美麗如同樹的葉子般開始凋零,一片又一片落下,一點又一點流失,直至最終的空寂虛無。這好像是一場遊戲,一場歲月與生命間不平等的遊戲,歲月的輕漫與人生的屈從,本來就無法平等。一個生命飽滿地來臨,又幹癟地離去,來與去之間的得與失,就像一陣風,無形,無影,無蹤。當遊戲終止下來,一切都複歸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