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比如,謝蓉下夜班,我就到路口去接一下班車;有時夜裏她說有點餓,不管多晚,我都馬上起來給她弄吃的。有一回家裏正好什麼都沒有,我就一件一件穿好了衣服,騎上車到餐館去下了一鍋三鮮湯麵端回來。我承認,做這種事兒要沒有點兒勁頭那是根本不行的。我跟冬梅結婚八年,也從沒做過一次。我想就是再跟她過上八年,我大概也還不會做這樣的事。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吃那鍋三鮮湯麵的氣氛也美好極了。謝蓉隻穿了一點內衣,坐在燈下吸溜吸溜地吃麵,小臉兒亮晶晶的。她吃得很投人,香甜無比的樣子。她抬頭看到我正望著她,馬上有一點不好意思,又飛快地變成了嬌媚。我得說,這在一個結婚十年以上的老婆身上你是永遠不會看到的。所以,你知道,緊接下來就不再吃麵條了。我們相互把對方抱在懷裏,如癡如醉。這種時候我知道謝蓉是既感動又感激的,而我因為她的感動和感激內心裏非常陶醉。我們就是這麼相得益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們在一起用不著多說一句話。這大概就能算得上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境界了吧?
我發現其實特別吸引我的是家庭生活的細節,或者應該這麼說,正是那種因人而異、樂趣橫生、越繁忙也越平靜、看似尋常並不尋常的家庭生活的最瑣細的內容吸引著我興味盎然、勁頭十足地從一家奔向另一一家。我還是很小的時候就發現各家飯菜的味道是不同的,奶奶家跟姥姥家不同,舅舅家跟姨媽家也不一樣。我一直弄不明白,都是那麼點兒東西,怎麼弄出來就是不一樣的味道呢?而現在,我發現自己到了不同的家裏就成了不同的人。我開始對那些當演員的人感興趣了,他們多好啊,一個人可以過許多人的生活,而且穿上誰的衣服就是誰了,脫下衣服又能一下子還原成自己。我比他們要麻煩,我鑽進“王迅”就成了王迅,鑽進“王盾”就成了王盾,但除非我逃跑,從那些熟悉我的眼皮底下徹底消失,我就沒法兒卸裝。永不落幕的演出說起來也真他媽累人。好在我很快就適應了,慣了,也就一點也覺不出累來了。我能來去自如地進進出出角色,今天是“王迅”,明天是“王盾”,有時白天是“王盾”,夜裏又成了“王宓”。有一天我突然反應過來,我早已經不是在演戲了,原來“王迅”、“王盾”和“王宓”等等都已經確有其人了,隻不過他們共用著我這麼一個軀體。這麼一想我就自在多了。等於我是幾世活人,不過是同時進行著罷了。
過我這種生活,自己心裏平衡是最重要的。當自己把道理想通了,你就會發現,幸福馬上撲麵而來。除了謝蓉,這一段我走動得比較密的還有李素素、唐心虹、王菱、張娟、蔡菊英幾個。如果放下謝蓉,我得說她們一樣纏綿媚人,各有千秋。
比如李素素,她是我認識的最浪漫的女人,今年四十一了,還像個小姑娘似的。她倒也一點不顯老,打扮打扮走出去還是非常亮眼。她總是拉我在外麵吃飯,而且挑的都是裝修得挺好的館子,吃完飯還要找家酒吧坐一會兒,或是找家清雅的茶藝館喝喝茶。每回跟她出門我脊梁後麵都直冒虛汗,怕口袋裏的幾張大票蓋不住賬單。好在每回她都搶著買單,實在不行的時候我也就不死扛了。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還是由我結賬,咱不是男士嗎?心疼歸心疼,但這個風度和體麵不能不要。這是我一貫的原則。沒多久我就打動了她的芳心。她在她的女朋友麵前誇我“紳士”,甚至還說了非我不嫁。她要嫁我暫時我還真沒法兒接受,但她對我的一片溫柔正是我求之若渴的,每次我回“家”,她都把家收拾一新,我知道她在報社上班很忙很累,但我在她那裏享受到的全都是五星級服務:我的襯衣是熨過的,拖鞋是新刷洗過的,擦手、洗臉、洗澡用的大小毛巾分門別類整整齊齊疊好在藤條籃子裏,散發著洗滌劑的清香。如果外出,她會溫柔地替我打上領帶,再在我的頸後噴上範思哲牌的香水。我覺得假如我是隻小狗,她就該把我抱在懷裏了。
不過話說回來,在李素素的注視和李素素的氛圍下,我還真成了一位紳士:不說髒話,不吃蔥薑蒜,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皮鞋永遠擦得鋥亮。偶爾我在她的朋友麵前露麵(這種時候不多,隻有被她磨得實在躲不過去才有一次,我知道我以這種具體身份多亮一回相就是多給自己增加一分危險),她的朋友準會說:“你們王宓真帥!”或者是:“你們王宓酷斃啦!”這種時候李素素是十二分的得意。回家的路上,在出租車裏她就靠過來,迫不及待地和我親吻。接吻的間隙她對我說:“親愛的,以後你得全穿名牌才好!”當然,我當然是全穿名牌好,這我知道,可我花銷得起那麼多嗎?我趕緊用另一個熱吻堵住了她的嘴。李素素實在是不錯,在床上她同樣是精致講究的,而且花樣翻新,層出不窮。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我的李素素對生活品位和格調的追求是全方位的。所以說,跟她接近對我還真是個挑戰,顯然需要我做得更多,做得更好,同時也需要我付出更多,加大投資。可我的錢從哪裏來嗬?我真擔心愛我的李素素會讓我有一天徹底破產。
7愛情令人陶醉。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當你麵對一個深深吸引你的、謎一樣的女人,你會更加情不自禁和身不由己。唐心虹就是我遇到的深深吸引我的、謎一樣的女人。她跟別的女人不同,不是婚姻介紹所為我安排的,也不是我從“單身樂園”、“鵲橋會”一類的征婚廣告裏找到的,她是我在報社春節招待會上認識的。我有幸跟她坐同一桌,我是主人她是客人,結果可想而知,一晚上我就忙著招待她一個人了。
唐心虹稱得上是一個絕色美人,我看到她第一眼,眼光就很難再從她身上移開。我們一桌的老同誌也都跟我一樣。所以唐小姐理所應當成了我們這桌的中心,大家不約而同都圍著她轉。好在我們這桌沒有別的女士,不然我這個負責照顧桌麵的人恐怕還真有點兒為難。唐小姐是髙傲的,卻始終在以一種平易近人的態度和桌上的所有人應酬,包括我。她有說有笑,和誰都碰杯,都喝酒。這反而讓我覺得她難以接近。後來事實證明我的這一感覺完全正確。到招待會結束,我問她住什麼地方,我的確有心送她回去。結果她隻是麵帶迷人的微笑,就跟沒有聽到我的問話一樣。我不甘心,又跟她提,她當然是謝絕了我。這也是我早料到的。目送她坐上出租車離去,我心裏還真有點兒空落落的。那一夜我這個從來不懂失眠是什麼的人居然到下半夜三點多還沒睡著。我想可能是喝多了灑,也可能是喝多了茶,當然,肯定還有比酒和茶更刺激的。大半夜我都在思考愛情究竟是什麼,它怎麼就這樣沒有由來地進入到一個人的心裏了?我不知道它是確有之物還是完全虛幻?
如果它是完全虛幻的,那它又怎麼會對一個人發生如此巨大的作用?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我就精神抖擻,備感振奮,絲毫沒有平常日子的迷迷瞪瞪和無精打采。而且滿腦子都是唐心虹。我懷疑我的腦仁子都快成了唐心虹的樣子了。到這種地步我跟自己商量這回得破破例啦,我管不了她是不是離了婚、芳齡四十歲以上了。當天我就給她打了電話。我一上來就表現得友好纏綿,充滿愛意,連說話的調子都是那種溫柔無比的愛情中人的腔調。我的意圖很明白,就是告訴她我愛上她了,希望她也能愛上我。這在我也是一反常態的,以往我也是吞吞吐吐躲躲閃閃不肯實話實說的,尤其是對女人,我很講含蓄,優雅,需要自己給自己找到一個借口,甚至一段虛構的故事去接近女人,往往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深人。麵對唐心虹我不知怎麼就想到要換一種做法。
起初唐心虹不置可否,裝著不懂我的意思。我表達得那麼明白,她不可能不懂。所以,我清楚,隻要她不斷然拒絕,就說明她心裏並不特別反感。再說啦,憑著我對女性心理的熟諳,我是不會做得讓她反感的,我懂得把握分寸。我打算拿出鐵杵磨成針的耐心和恒心,一點一點地贏得唐小姐的青睞和芳心。
實際進展得比我想象的順利。幾年前一個自稱是“京城第一看相人”的朋友為我算過命,別的我都忘記了,隻記得他說過我極有女人緣,想愛誰沒有愛不上的。我想也許是他看出了我的某些素質或者說是潛質吧。說起來還真讓我有點兒得意,我有本事激起一個又一個我喜歡的女人的感情,甚至是她們內心裏某種隱秘的激情。她們自己也說我是她們遇到過的最讓她們動心的男人。我當然心裏有數這是因為什麼。我看過馬裏奧巴爾加斯略薩寫的一本小說,好像還挺有名氣的,叫《胡利婭姨媽與作家》,我挺喜歡這個馬裏奧,如果我遇到他,我們看來會挺對胃口。小說裏有一段話說得很好很精辟。女主人公胡利婭對剛見麵不久的男主人公馬裏奧抱怨:對於一個離婚的女人,可怕的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利向你提條件,而是認為你既然是一個離婚的女人,就不再需要羅曼蒂克了。他們認為用不著戀愛,用不著說什麼溫柔的話,而是可以直截了當,十分庸俗地向你求婚,這讓我討厭。我想不僅是胡利婭,誰碰上都會覺得討厭的。可是這還真是個普遍現象,不僅國外是這樣,我們這兒難道不也是這樣的嗎?
而我跟那些男人恰恰相反。除了性,我對談情說愛一樣很有興趣。也許這就是我的與眾不同,這也使我把我與別的男人區別開了。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長處,我有這個自知之明,但這也許多少還能算作是我的一個長處吧?
對唐心虹我倒也沒有急於求成。我隻是常常給她打電話,並且時常向她提出想見見她的請求,她答應不答應我並不在乎。這樣做我隻是為了讓她感覺到有一個人一直在熱情而又無私地關心著她,並且在默默地愛著她,耐心地等待著她慷慨地賜與機會。這一招從來是很靈的,我屢試不爽。我太知道女人的心理了,尤其是到了這個歲數的女人。況且唐心虹是個姿容不凡的美人,而這件事上恰恰越是美人弱點越大。於是最後我和她約會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令我大喜過望的是唐心虹居然也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而且她離過不止一次,而是三次。這麼說,她仍然是我標準之內的女人,是我理想的女人。
說起來,唐心虹也真是紅顏薄命。她與三任丈夫離婚竟是出於同一個原因。而且據她說,她的三任丈夫都非常愛她,即使離婚之後還都對她要死要活的。導致唐心虹和她的三任丈夫離異是因為她發現他、第二個他和第三個他有外遇。她說她是一個眼睛裏揉不得砂子的人,遇到那樣的事當然就是非離不可了。因此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一個又一個非常愛她的丈夫分了手。盡管都分了手,唐心虹在說起他們時還是充滿感情的,她記著許許多多與他們共同生活的感人肺腑的小故事及生活細節,剛開始跟我約會以及她觸景生情的時候她會反反複複地講述,現在當然已經很少跟我講了。剛開始我是虔心充當聽眾,我知道我的這個姿態很容易帶來成功。我深感有趣的是離了婚的女人偏偏喜歡充滿感情地對我回憶她們的前夫,回憶她們的前夫怎麼怎麼地愛她們,甚至離了婚以後還怎麼怎麼地追求她們,向她們傾訴衷腸,求她們鴛夢重溫,等等等等。聽上去真有點匪夷所思。她們說著說著有時竟會熱淚長流。她們真浪漫啊!她們營造的這種感傷的氣氛很容易把我繞進去,弄得我滿心酸酸楚楚的,痛感人生的滄桑與無常。等我頭腦清醒過來,心裏馬上忍不住撲哧撲哧發笑。
我發現唐心虹其實挺好相處的,因為她有點兒傻。她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高不可攀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相反她非常渴望有人愛她,有人把她當小孩一樣地百般嗬護。這對於我來說很容易做到。我天生就愛女人,我所做的是我感興趣的事情,所以,既輕鬆又愉快。可是,時間稍稍一長就出問題了。我發現這件事既不輕鬆,也不愉快,相反,弄得我有點疲於奔命,甚至有點焦頭爛額。好在唐小姐的魅力一直在對我發生著持久而迷人的作用,所以我樂於知難而上,並且不遺餘力。
像所有深陷於愛情的女人一樣,唐心虹希望我時時跟她在一起,與她耳鬢廝磨,常相廝守,希望我這個與她深深相愛的人最好能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是她身體的延伸部分。在她之前,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依賴性這麼強的女人。從我們睡過第一次,臥室裏的所有事情就交給我了,從我在她家吃過第一頓飯,廚房裏的所有工作也都歸了我了。我們是飛快地進人熱戀狀態的,有幾天我整天泡在她家裏,連班都不上了。但是後來我有兩天去了別的女朋友那兒,等我再回到唐心虹家,我以為我一進門我們肯定會如火如荼的,要不就是會遇到她劈頭蓋臉、沒完沒了的盤問或者就是使小性子生氣呀不搭理我呀一類,可與我以往的所有經曆不同,唐心虹隻是急著催我下廚房去做飯,她說她三天都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了,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多讓我心疼啊!這怎麼行呢?給她吃飯我是樂意的,可我不可能天天到她這兒來啊。
唐心虹確實是被寵壞了,我當然是依然寵她。隻要能為她做的,我都為她做,隻要能順著她的,我都順著她。所以我們一直感情很好。對於我不時要消失幾天,她不可能沒有意見,有時也免不了要酸溜溜的。我總是正麵跟她解釋,比如加班,出差,回家照顧我身體欠安的父母等等,反正肯定會給她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一點我是從一開始就特別注意的,我從不給任何一個女朋友留下固定的電話號碼。我告訴她們的每一種工作都是有一定的流動性的,當然這隻是一種鋪墊,大量的解釋性工作是需要隨時隨地對她們耐心細致地開展的。好在我有這個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