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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就在這時,他們看到淑英手裏抓著一張五條,頭一下枕在桌麵上,流出一攤口水,身體迅速軟軟的順著椅子出溜下去。老喬一把抱住她,大叫:“淑英!淑英!”

淑英嘴已經歪了,看上去卻是一臉的笑容。三個老頭七手八腳打電話叫人送醫院,淑英沒到醫院就沒心跳了,再怎麼救也沒救過來。

這實在發生得太突然了,一個人就這麼走了,老喬反反複複在心裏這麼想。他沿著醫院空曠的走廊往外走,心裏比外麵空曠的小廣場還要空。他不要老夏他們送他,一個人麻木地一步一步往家走。滾雷還在頭頂上炸著,雨還是沒下來,天陰得厲害。回到家,打開門,家裏撲麵而來的是一股十分熟悉的淑英的氣息。——這個人也已經沒有了!老喬隻覺得心口疼痛,他咧著嘴嗚嗚大哭一通,自己往臉上一摸,臉上卻是幹幹的,一滴淚沒有。

當晚居委會主任就拄著雙拐來看他。她看見老喬眼睛就紅了,拍著老喬的後背,自己哭了起來。老喬把她的手貼在臉上,哭得嗚嗚的。哭了一會兒,老喬看見她家小孫+正站在一邊看著他。老喬一時有點手足無措。主任呆了一會兒就讓小孫子扶著回去了,老喬幫著送到樓下。兩個人都是欲言又止的。回到屋裏,老喬心裏更悲涼了。

第二天德寶就從香港回來了。老喬看他兩個眼睛紅紅的,恐怕是哭了一路。老喬忍不住勸兒子:“人死不能複生,你媽走得快,好像也沒什麼痛苦。”沒想到德寶越勸越哭。老喬就不勸了,由著他哭。德寶哭過就不再哭了。當天德寶就外出辦事,見朋友,應酬到下半夜才回家。老喬跟過去一樣最看不慣兒子在家呆不住,但一想這回他沒了媽,心裏難過,找朋友去聚聚,也就一點不計較了,隨他去。

老喬隻是有一點不踏實,也一直不敢問德寶,就是冋來後他去沒去找過小逢。老喬打的小算盤是德寶回家來了,小逢怎麼也該回家來了。媽都死了,他們小兩口有多大事還化解不了?昨天他就以為小逢會來,結果沒有。本來淑英一走,他就想打電話通知她,後來他想德寶肯定會告訴她,就沒打這個電話。昨天德寶出去,他就以為是接小逢去了,可是到了他還是一個人回來了。老喬想問問德寶,到底告沒告訴小逢?她人什麼時候到?可一上午德寶都在悶頭睡覺。中午德寶起床吃飯,對老喬說:“爸,小逢一會兒來。”老喬馬上緊張起來,說:“你怎麼不早說?小逢來吃飯沒她吃的菜啊!”

德寶很無所謂:“有什麼吃什麼。”

沒過多久小逢果真來了。她穿一條長長的黑裙子,上麵是一件白襯衣,臉色也透著蒼白。

老喬看到小逢有說不出的歡喜,心變得像一個熟透了的柿子那麼軟。他很想好好對小逢說說淑英走的那個過程,但他剛一開口,眼淚就控製不住嘩嘩地往下流。小逢顯然沒見過這陣勢,一時呆了,束手無策,連遞條手巾給他都想不到,隻是拿眼睛看著德寶。德寶過來打斷,說:“爸,弄飯吃吧,吃完我和小逢還有點事。”

老喬答應著,一手抹著淚,下廚弄飯。盡管沒兩個菜,還是手忙腳亂、滿頭大汗。他一邊弄菜一邊想著每次德寶回來淑英那個歡喜勁兒,那個笨手笨腳忙裏忙外的樣子,想著想著又控製不住流下淚來。

午飯吃完,小逢收拾桌子。老喬也不攔她了,坐在桌邊看著她忙。他想本來這個時候是自己最輕鬆的時候,就該下樓玩玩去了,可是到這一會兒,經過這一連串變故,玩的人沒有了,玩的心情也沒有了。

老喬等著小逢洗完碗想跟她說說話。上次見到她還是跟淑英一起逛西單賽特那回,後來就一直沒見過。她看上去比上回又瘦多了,老喬心裏很不踏實,想問問她是不是又頭暈了。他還想聽小逢說說別的,說說她自己,說說外麵的新鮮事兒。但她還沒洗完碗,德寶就等得不酎煩了,在自己房間裏催她:“你能不能快點,我還有話跟你說!”

德寶一臉的說一不二,小逢看他一眼,洗了洗手就進去了,扔下洗了一半的碗。老喬自己歎氣搖頭,心想德寶這脾氣真是讓娘跟淑英慣得不成樣子了,這麼些年也緩不過來,自己也管不了他們。他順手拿起桌上不知哪天的晚報翻著,等著小逢跟德寶說完話出來。

小兩口進屋就把門關上了。兩個人在裏邊說話,老喬隻聽到高高低低的聲音,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有一陣他們好像在爭吵,但很快又不吵了。老喬的注意力也慢慢被這邊晚報吸引,好一陣子把兒子和兒媳忘了。看完報才又想起他們,他們已經沒有聲息了,好像是睡了一樣。沒過一會,房間裏又有了動靜,是一種不怎麼對勁的聲音。老喬紅了臉,扔下晚報,下樓溜達去了。

等老喬溜達完順便到農貿市場買了菜回來,小逢已經走了,德寶還在悶頭大睡。老喬就一個人坐在飯桌邊發呆。陽光在門廳的地上一點點變黃,變成金黃,然後就悄悄地溜了出去。家裏一下子變得灰蒙蒙的,家具都有點模糊不清。老喬不知不覺打了個盹,睜開眼,屋裏已經全黑下來了。鄰居家的燈光映進來,外麵傳進來的電視聲音好像已經是“焦點訪談”了。這時德寶趿著鞋出來了,老喬問他:“小逢幹嗎走了?”

德寶極不耐煩地說:“她走就走唄。”

第二天德寶跟他爹攤牌:“我跟她要離了。”

老喬大吃一驚,好半天看著兒子說:“你們不是還——挺好嗎?”

德寶不做聲。

老喬說:“不管怎麼說,我看你們能不離還是不離好。你媽也是這麼個意思。”、

德寶說:“您快別提我媽了,我媽人都不在了,她不會管我們離不離了。”

老喬說:“小逢那孩子我看還不錯的。”

德寶說:“你哪了解情況?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你看見的不過是你眼睛裏的她,她什麼樣兒我也不多說了。反正離婚的事我跟她已經商量定了,她沒意見,就等找個日子去辦。”

老喬心說好小子,你是真不把你爹放眼裏了,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我不了解情況?我至少了解昨天你們還在一塊兒睡的情況!老喬不明白的是昨天還在一起睡覺的小兩口怎麼能說離就離呢?

老喬心裏有氣,但也清楚自己說不服兒子。以前德寶的事他這個做爹的都不怎麼管,有他媽呢。淑英盡管沒多大文化,但架不住她苦口婆心,總能把兒子說服。現在淑英歿了,老喬覺得兒子的事情也隻能由他去了。老喬窩了一肚子火,一整天人都很不舒服,頭疼,惡心,發虛,就跟中暑了一樣,最後就躺倒了。

老喬在心裏安慰自己說:“就當我也死了,他要怎樣就讓他怎樣吧!”

德寶在家一共呆了五天,連他媽的頭七都沒趕上。其實再多呆一天就趕上了,但德寶認為沒意義,也沒必要。德寶說自己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人死了又沒有知覺,活人在這裏“頭七”、“二七”、“三七”的,盡是沒事找事瞎忙乎,還不如忙點兒正經事。老喬也不管他,由著他忙他的正經事去,家裏該忙乎的自己忙乎。老喬心裏從來就沒有過指望兒子的念頭,要說淑英手腳笨點,至少還肯做,到了德寶,那是真指不上了。

臨走德寶拿出一個裝著紅紅綠綠港幣的信封給他爹,老喬不要,像推一塊烤得滾燙的紅薯。德寶說:“這是我當兒子的孝敬您的,又不是受賄,幹嗎不要?”

老喬說:“我用不著。我有錢。”

德寶說“用不著收著。”

老喬還是推,說:“我不想花你的錢。”

德寶有點急了,說:“給你你就拿著。我不能在家照顧你,給點餞是應該的。”

老喬還是不收。

德寶鼻子一酸,眼淚就湧上來了。他說:“以前每次同來,我給錢我媽,我媽從來不推。”他別過臉,哽咽起來。

既然兒子都這麼說了,老喬很不得已地把錢接了下來,難為情得都不知往哪兒放。他想這件事自己做這麼難受,在淑英那兒不知是怎麼件樂事兒呢!你看她每次收下德寶給的錢,都是樂不可支的樣子,藏著掖著,一會兒收這裏,一會兒放那裏,常常放得自己都忘了地方,又發動他幫著一塊兒找,回回虛驚一場。淑英愛錢,老喬知道。從前他在建築隊的時候就有一點錢都省下來,就是為了回到家拿給淑英時看她那個高興樣子。現在愛錢的那個人走了,四十三年就這麼悄不出聲地過完了。老喬彝子酸得厲害,捂著臉傷心地哭起來。德寶在一邊也不知怎麼勸,幹脆提前出門去機場了。

家裏就剩下老喬一個了。老喬想,這個夏天真邪性,就像做減法一樣,家裏的人一口一口少了。

淑英“頭七”之後老喬就每天出門到樓下小公園呆著。除了三頓飯和夜裏睡覺,隻要不下雨老喬就不回家。老喬就在小公園裏石凳子上坐著,有時空著手,有時拿張報,其實拿著報也不看,看不下去。周圍的人都各忙各的,各玩各的。每次他都下意識地尋找老劉,但他一次也沒看見他。看來是真不好了。他不由又想起淑英。他想淑英真是冤得慌,平常一點病一點痛都沒有,好好一個人,又沒心思,在麻將桌上玩得正開心,說過去就過去了,真是一點情理都不講!原先老喬總以為自己會死在淑英前頭,他也是照著這麼打算的。比如和淑英一起出去買東西,淑英要給他買,他總是說:“我就不要了,給你自己買吧!”——現在看來真像老話說的“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沒有了淑英老喬還真有點想念她。摔摔打打吵吵鬧鬧也是大半輩子,何況他們還有過不少好日子。就像淑英在娘去世後說的,還是一家人好啊,就像牙齒咬著舌頭,菜刀切著站板,有打有鬧才叫熱鬧,才是一份有活氣的日子。從前娘和淑英在家吵得不可開交時老喬就盼著這個大幕能早一天嘩地落下來,現在他絕不會這樣想了。如果能用什麼去換回娘和淑英的話,他肯定會不惜一切去把她們兩個換回來的。老喬特別想找一個人聊聊,最好是能找個年歲相當的人,年紀太輕的沒耐心聽這種絮叨,都別說別人了,就是自己兒子也不行,這些話他就沒法兒跟德寶說。這會兒老喬想到自己還真沒什麼朋友,想來想去,居委會主任對他很好,但他是不會上她家去找她的,除了跟著淑英常見的幾個,剩下的說得上是朋友的就一個老劉了,老喬盼著他惟一的朋友還健在,還沒有急著永垂不朽。

這天他還真見著老劉了。老劉就在樓下的小公園裏,陽光照在他頭頂上,他的白發看上去很稀疏。老喬馬上想到這肯定是他化療的結果。老劉也看到了老喬,主動向他伸出手,和他親切握手。老喬還有一點不怎麼好意思,過去他們從來不這樣的,見麵沒有握手的習慣。他們總是擺開棋盤就下棋。兩個人都話不多,所以他們兩個一點也不顯得親熱,但心裏的那點兒好兩人都很清楚,瞎子吃餛飩,肚子裏有數。老喬注意到老劉握著他的那隻於長著許多老人斑,這隻手不久前跟他下棋還沒民這麼些斑呢,而且握著冰涼,有點兒不祥。老喬很替老劉難過,心組酸楚,眼淚奪眶而下。他怕老劉瞧見,趕緊用衣袖去擦。

老劉倒是情緒很好,也好像比原來開朗。他邊下棋還邊逗老喬:“老弟啊,咱們搬這兒有五六年了,咱認識也有五六年了,咱這棋也下了這麼長年頭了,你怎麼就沒有一點兒長進呢?”

老喬想想自己確實是棋上沒什麼長進,又想想自己一輩子做人也是這樣,有點兒不好意思,笑說:“我這人就是沒嗜指望。”

老劉邊走棋邊慢吞吞地說:“你這個人啊,就是心地厚道,所以呢,我就喜歡跟你在一起玩兒。我也是沒有朋友的一一個人,咱們哥倆啊,其實挺像。”

老喬聽老劉把他引為知己,心裏熱乎乎的。

老劉說:“沒準老哥要先行一步了,下棋看來你得給自己重找個對手。”

老喬一下呆了,棋盤上的子兒一個也不認識了。

老劉高興起來,說:“這盤我臝了!”

老喬已經不想下了,但老劉又把棋擺上了。老喬就沒好意思拒絕。這一盤老喬一點不記得是怎麼走的,他隻是聽老劉在說:“其實啊,現在我心裏是非常踏實的。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定了,也就是栽在這兩片肺葉子上頭了,再不用擔心別的了。現在我是多活一天賺一天,所以你看我每天都高高興興樂樂嗬嗬的。隻有到我這個份兒上,才能真正明白什麼叫做‘與世無爭’。——嗨,我又贏了你噯!”

這時老喬醒了,不過是坐在沙發上打了個盹兒,臉上卻真有幾滴淚水。奇怪的是老喬從來沒有做過這麼真切的夢,說過的話句句都在耳邊,連老劉穿著什麼衣服他都記得。他下樓來到小公園裏,想看看老劉真在沒在那裏。小公園裏滿滿的人,好像都不在乎天氣的悶熱,他們照玩+誤。老喬在每一圈人邊上停留片刻,但哪兒都沒有老劉。老喬突然一驚,他迷信地想:要不剛才是老劉托夢來了?

這一天老喬的心裏有說不出的沉重和難過,他覺得要不找人說一說,這個日子簡直就過不去。他又實在沒什麼地方可去。想來想去,他想到了老夏。老夏那個人是不錯,文化也高,話都能說到點子上,跟他談談心裏肯定能豁亮一些。但走了一半他又猶豫了,他想起老夏和淑英之間不遮不掩的好感,兩個人的眉目傳情,現在淑英死了,自己還上門去找他說話,會不會自討沒趣?老喬原地轉了三個圈,還是決定往回走。走了一段,還是不行。他又橫下一條心,回過頭往老夏家走去。

開門見是老喬,老夏什麼話也沒說,一把攜了他的手,到客廳坐下。他們就坐在往常打麻將的那張方桌邊,一邊一個。老夏給老喬沏上茶,老夏說:“這兩天你還好吧?我一直惦記著想去看看你。”

老喬聽了非常感動。

老夏說:“真是太突然了,就像是一個夢,到現在我還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個人,怎麼可以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老夏說著就流下淚來,他用手去抹,兩個手都濕了,眼淚還是止不住。老喬把搭在椅背上的毛巾遞給他,他用毛巾捂著眼睛,幹脆毫無顧忌地嗚嗚痛哭起來。

老喬沒想到老夏會這樣,跟著哭也不是,勸他也不是。他想該哭的是自己,他哭個什麼呢?在房間裏午睡的老夏女兒聽到外屋的聲音睡眼惺忪地出來看了看,見還有老喬坐著,朝老喬點點頭,又進屋接著睡了。老喬伸手輕輕推了推老夏,老夏還是哭,老喬沒法。

老喬起身想走,老夏攔住他,說:“我不哭了,我不哭了,我這就不哭了。淑英走了我還沒有這麼痛快哭過呢。你別走,我們說會兒話。你知道我心裏也一樣悲痛啊!”

老喬想,還是人家知識分子好啊,心裏想什麼就敢說出來。要是換了自己,如果死的是老夏的老伴兒,自己再怎麼著也絕對不敢在老夏麵前痛哭失聲的。這時老夏好容易不哭了,老喬就又坐了下來。

老夏說:“你的心情我知道,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曆。淑英又是那麼生氣勃勃的一個人,她突然一走,我想你會有一段時間痛不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