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我得說一下,我這人很有點理想主義色彩,有些時候也非常不切實際。比如我想過,衡量一個人的人生是否有價值,衡量他一生是否成功,不應該看他一生中積攢了多少財富,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超過了一定額度其實與這個人本身就沒有多大關係了;也不應該看他官當得有多大,高官厚祿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碗青春飯,不在位子上就沒人奉承你了,就是一直當紅,年滿六十也該拍拍屁股走人了吧?所以依我看,還是得看這個人有沒有真正地生活過,也就是說他有沒有過過和過好一個人的生活。順著這個思路,我本人很迅速地就變成了一個別人眼裏沒有追求的人,一個無用的人,一個混混兒。對那些外在的東西我確實是越來越不在乎,我當然也不會在乎別人怎麼看待我。另一方麵我也清楚,盡管一天一天我沒閑著,常常還忙得不亦樂乎,但我是真正的無事忙,到頭來不過就是攢了一些生活經曆。說好聽點叫體驗人生,豐富心靈。這一樣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所以我也一樣對自己的生活目的有著說不清楚的懷疑。好在這不影響什麼。

另外,我還總有一些漫無邊際的想法。比如我直在想,如何我能夠既生活在人群之中,又和人們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我也試圖實施這個想法,結果是我離開了原來單位,開始在一個又一個單位跳來跳去。我也試圖把這個想法在我的個人生活中推廣,當然這就有一定的難度。我當然不可能從一個婚姻跳到另一個婚姻,我是離過一次婚的人了,知道婚姻的破和立是非常傷神的,而且還傷財,勞民傷財。就是真從一個婚姻跳到另一個婚姻,也難保稱心如意。萬一我碰到的是另一個冬梅呢?萬一我碰到一個連冬梅也不如的呢?而且我也沒有把握——尤其在一次婚姻失敗之後——我還有多大耐心自始至終麵對同一個女人。顯然這些太明了、太具體、太固定的關係都不適合我,至少都不對我的胃口。對我來說,它們都不是“河的第三條岸”。河的第三條岸在哪裏呢?有一天我豁然開朗,我忽然想到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我終於找到了我的“河的第三條岸”。

我的想法很簡單:愛我所愛,無怨無悔。當然,這種方式是很難為別人理解的,而且還有一定的冒險性。——我不是一個瘋狂的人,相反,我很理性。如果你熟悉我,你會同意我對自己的評估是正確的。——我開始在這個城市裏尋找我愛的女人,不是一個,而是一個又一個。

我承認,最初我隻是為了與女人們建立起一種祺浮的、不那麼具體的關係,比如我跟她們談談戀愛,但我不必每天去麵對同一個人,我可以輪番地與她們見麵,這樣我們的關係就可以不被實實在在的柴米油鹽充滿,我們的關係就可以是輕鬆的、溫暖的、富有彈性和具有良好透氣性的,也不會輕易陷人沉悶和無聊。這正是我一貫所向往的。

當時著手實施的時候我還是走過了一段彎路。三年前我尚處於摸索階段。那時候我因為擺脫了不成功的婚姻,心情還真有點像是剛放出籠子的小鳥,隻覺得天高任鳥飛。那一陣我馬不停蹄地與女士約會,見了一個又一個。她們有的是婚姻介紹所為我安排的,有的是我從報紙上“單身樂園”和“鵲橋會”一類的欄目裏發掘出來的。和她們中每一個人的相遇都讓我充滿了期待,但事實證明如果我一味抱著我的原始的愛情觀想跟她們談情說愛,那就注定了我要屢屢失敗。很快我發現自己是幼稚的。就從我見過的那些女士來說,她們文化水平都不低,修養良好,但她們沒功夫跟我談情說愛,更沒功夫跟我營造男女之間那種若即若離、蕩人心魄的吸引,她們都很務實,一上來就關心我做什麼工作在單位負不負責每月工資加獎金能掙多少還需不需要貼補父母,等等等等,一聽就讓我腦仁子疼。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些沒婚或者失婚的女人比政府還渴望穩定和奔小康。她們這種想法可不對我的胃口,相反真是大倒我的冑口。我是打算給予她們愛情的,但愛情對她們顯得太過奢侈。這倒弄得我有點無所適從。在她們向我垂詢的方麵,說老實話,我還真沒有什麼突出之處。盡管我做過多種工作,我下過鄉,在工廠裏幹過,在銀行裏做過保安,又在學校裏當過會計,做過團和工會工作,不久前還在一家報社做廣告經營,同時還在朋友的公司裏兼職混事做推銷,說實話整天倒是東奔西跑忙忙碌碌的,但還真沒做出過什麼傲人之跡。我跟一般人一樣,也有過建功立業的心,但機遇不好,到現在也沒什麼成就。問我在單位裏有沒有負點小責,扯蛋吧,咱從來就不是管人的人。再說了,誰用咱呢?

在單位裏我掙錢不算多,工資是死的,獎金是上下浮動的,那些整天死盯在班上的也多不到哪兒去,像我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外麵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忙乎的,人家給點兒就行了吧,我也不是愛跟人爭的人。我父母倒不花我的錢,逢年過節我主動給他們買些吃的用的,回家少不了再拍個三百兩百給他們,也不過就是點兒意思。他們也不容易,一年比一年上歲數。這些我跟她們說她們可不愛聽,臉上的表情不一會兒就散神了。我也不願跟她們說這些呀,都是她們追著要問的。本來時間就挺緊的,我還想多跟她們說說愛情呢。當然,不說廢話動手做也是挺好的。我也知道跟她們空談是談不出什麼名堂的,最後隻能是不歡而散。看來我必須換一種方式了。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才下決心要以另一種方式與她們見麵。

再跟女人們見麵的時候我跟原先完全判若兩人。在她們麵前我不用父母給我起的名字“王必盛”,我叫“王迅”、“王盾”或者是“王宓”。我也不再如實告訴她們我的職業、單位、收入乃至花費。我告訴她們的全是因人設事的職業,能讓她們覺得臉上有光的單位,我還在好幾種名片上分別給自己加上了諸如“財務總管”、“總策劃”、“製片人”、“總編輯”、“總經理”、“董事長”等等響當當的頭銜,我留給她們的也不再是某個具體的聯係地址,而是手機號碼。收入和花費我是從來不說的,收人自然是不菲的,而且指不定哪裏就來了一注活錢,也指不定哪家有求於我的公司或哪位我替他辦過事的老板朋友就慷慨地替我買了單。所以在她們麵前,我穿的使的都說是朋友送的,讓她們瞧著眼饞吧。這樣一來果然效果很好,她們看我的眼光又透亮又閃爍,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哎,這就對了,這才是她們應有的表情一種一步一步向愛情靠攏,又是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神秘感的表情。我喜歡這種表情,因為這種表情正確。時至今曰這種正確的東西已經越來越稀有了,現在是一個名叫王迅或者王盾或者王宓的人在時時處處激發或者說製造這種正確的表情,讓男女間的愛情恢複它的本來麵貌,而不是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種貿易或交易。這麼一來真讓我感覺良好。

事實證明我越是盡心盡意地去做,效果也就越好。現在這個名叫王迅或王盾或王宓的人身份以及與身份相配的經曆已經越來越豐滿完善了,我說出的任意一套個人簡曆都是閃閃發光和充滿魅力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這個人的記憶力非常好,這大概得益於我有相當一段做會計的經曆,或許應該倒過來說,當會計的時候就發現我有驚人的記憶力。當年可以說賬本上的每一個數字都清晰地印在我腦子裏,現在也一樣,麵對不同的女人我就是不同的人,而且我隨時都清楚準確地記得每一次與她們約會時的情形和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還清楚準確地記得她們每一個人的習慣和喜好,比如愛吃什麼不吃什麼,怕冷還是怕熱,想要什麼擔心什麼等等,我甚至清楚準確地記得她們每一個人的生日和月經周期。夠無微不至的吧?所以每次我跟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見麵,不管間隔多久(當然我總是盡己所能力圖縮短這個間隔),我都能很快找到一個與她或她的默契之點,讓上一回的親密氣氛迅速回到我與這個她或者那個她之間。我得說當我有了一次兩次三次完全成功的嚐試,我就已經深深地為這件事陶醉,也就漸漸地上了癮。跟以往不同,我不再在各個年齡段及各種閱曆層次的女性中尋覓,我隻把注意力對準那些四十歲以上的、離異之後獨自帶著孩子生活的文化層次可以的女人。

我是經過反複摸索才確定自己的目標的。符合這個標準的女人有種種好處,她們一般都有住房,有一定的積蓄;有自強自立的心,不用你事事費心;有閱曆,碰到事情跟她們比較容易說通。最主要的是她們都渴望愛,盡管她們一開口可能跟你說的也是柴米油鹽居家過了子,其實她們是不滿足柴米油鹽居家過日子,否則她們當初就不會鬧著要離婚了,這很清楚,你說對不對?如果你把她們說的實際問題當真,停留在這個層麵上,她們就該說“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了。因此你完全不必跟她們一是一二是二,你隻用愛她們,她們很快就會自己都想不起急於解決的是哪一個實際問題了。所以我喜歡她們,愛她們每一個人。

當然,這也是有困難的。首先我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而墮人情網的她們紛紛要求我到她們的身邊陪伴她們,打電話給她們都不夠。況且打電話同樣是費時間的,有時候她們中的一位熱情一上來就能把我在電話線的一頭固定上一兩個小時,如果當天再來上這麼一位兩位,我就比坐一天班還辛苦了——對她們是來不得半點馬虎的,更不能消極怠工。她們即使看不到你,同樣也在對你察言觀色,她們憑的是感覺,甚至是第六感覺。女人這一點是非常可怕的,讓你總要像一隻弓那樣繃緊起來。這個多情的情人實在是不好當啊!後來我明智地收縮了戰線。與其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對那些不依不饒特別難纏的,我采取了忍痛割愛——全部主動放棄了。我從那部分女人身邊一聲不作地永遠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傷心欲絕,我想有可能會吧,那我就真是太對不住她們了!不過我相信她們很快就會振作起來的,她們都是些有閱曆的人,都有過坎坷,我想她們同樣也會從這個挫折中恢複過來,這我清楚。想到這一點我就安心了。這麼說當初我找她們還是找對人了。

我把我的女朋友基本穩定在五六個上下,當然,數目相對固定,人員流水不腐並不固定。我摸索總結出這個數目比較合理,就像一件衣服,穿上大小合身。人太多了我也照應不過來。有一天我看報上登了這樣一件事,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在一家保險公司做推銷員,為了多賣出些保險,她通過婚介公司廣交男友,以談戀愛的名義,把保險推銷給她的各位男朋友及男朋友們的親屬,最後當然是被識破了。現在真是做點什麼都不容易,賣保險都這麼難!這位姑娘也許不過是邊談戀愛邊賣保險,屬於生活工作兩不誤,但不幸被人給誤會了,這也說不清楚。現在說不清楚的事情也太多了。

你就看報紙看電視吧,前些日子還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去視察的先進企業,說倒閉就倒閉了;領導幹部也一樣,這邊在慷慨激昂做報告反腐倡廉,那邊揭出來受賄幾百幾千萬,有多少多少物品,有多少多少處住房,郊外有別墅,還養著一堆如花似玉的小蜜;還有那些名人的婚戀家庭,今兒還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愛情,純潔真摯得催人淚下,到明兒說散就散各奔東西你攔都攔不住。反正什麼事情一上報紙一上電視它怎麼說你就怎麼聽吧,我勸你也甭全當真。我要說的是這位姑娘跟我做的看上去有些相似,我們都是在某種意義上欺騙了別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知道真相後難免會有的痛苦之上,但我跟這位姑娘的最大區別在於——如果報道屬實的話——她有商業目的,而我沒有。感情和商業啦金錢啦攪和在一起,那感情肯定就不純粹了。相反,我即使是欺騙她們,我也沒有多少私己的目的,我隻是為了跟她們相愛,跟她們一起營造起一種半脫離現實、半虛構的愛情生活,我想她們應該是可以理解得了的。即使有一天西洋鏡被拆穿,真相大內於天下,我想她們也應該能夠原諒我吧?畢竟她們從我這兒得到過也許是她們這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她們同樣也是受益者呢,她們自己清楚從我這裏得到了多少好處,她們不至於吃了宴席再倒過頭來砸鍋摔碗吧?

我要說我的女朋友個個都是很不錯的。我聲明我不是集郵,所以不存在兼收並蓄;我這兒有類似排行榜的性質,所以經過我篩選留下來經常走動的女朋友肯定都是個頂個出色的。就說我正趕著去的這家,謝蓉是眼科大夫,據說開個白內障就跟切個蘿卜片兒似的,嚓嚓,手起刀落。由不得我不敬佩。謝蓉長得高髙瘦瘦,蒼白的一張小臉,說話聲音細細的,對什麼事都有點無動於衷的勁兒,真是上上下下都讓我非常喜歡。有的時候我在心裏琢磨,謝蓉還真是我理想中的愛人,怎麼看怎麼好,可又說不出她究竟哪兒好。要說我擁有五六個上下常換常新的女朋友,還不算那些流星般一閃而過的,心裏該被塞得滿滿的吧,可是不,一離開謝蓉家我還真想她哎。除了想她,還想她四歲的小兒子飛飛,那個臉蛋和屁股一樣肥,非常討人喜愛的小家夥。我有時想,要是謝蓉一上來就是我的妻子,我還不幸福死?我也想,要是我隻有一個謝蓉做女朋友,沒有別人,那我們絕對是挺不錯的一家人。當然,想想不過是想想而已,要為謝蓉放棄其他人,至少暫時我還沒這個打算。我說過,這是我好容易找到的一種生活方式,我不可能輕易放棄。好在,我和她之外的生活她並不知道,對於她來說也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從她的方麵來說,我們現在就是挺不錯的一家人。關鍵是我要把我其它部分的生活掩蓋好,絕對不能讓謝蓉有絲毫覺察,更不能露出一點一滴的蛛絲馬跡,這樣我才對得起謝蓉。她是我心尖兒上的人啊!

為謝蓉我是從來甘願不辭辛勞的。從跟她認識一開始起就是這樣。跟她見頭一麵,我約她吃飯,她跑來說孩子病了。我二話不說,炒兩個菜打上包就跟著她回家。後麵幾天謝蓉都要值班,每天抱孩子打針就是我的事。孩子好了,有一天謝蓉說:“你比孩子的親爹還強點,他沒出國以前碰到這樣的事都是扔給我的。”那之後我就跟謝蓉好上了。隻要我去她家裏,我都給她做飯。飯後我主動收拾桌子,然後沏上兩杯茶。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沒想到謝蓉都很有感覺,她說:“從來是我給人家泡茶,還沒有過別人給我泡茶呢。”我聽她這麼說心裏還真有點不好受,從此對她就更體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