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老喬想:我沒有痛不欲生,隻是心裏不好過。

老夏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關於死亡的問題。我想過人能不能不死?不死看來不行。一個是越生越多,人太多了要靠前一撥給後一撥騰地方。還有我們的身體用了幾十年,上上下下都是毛病,死亡等於是回收。我也設想過死去的感受,肯定是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你想這多好,多省心!你想想吧,好多事發生在我們出生之前,你沒有感覺過它們,你也不覺得遺憾,如果死了,不過是一樣的感覺不到,所以也沒有什麼可惜的。這樣…想,是不是就覺得對死亡好接受多了?”

老喬覺得這些話聽起來費勁,他照著自己的理解說:“死的人是死了,但活的人還是很痛苦的。”

老夏突然有一點兒不耐煩,說:“我說這呰話不就是在勸你嗎?你怎麼聽不明了呢?”

老喬說:“我聽明白了。”

外麵一直有一排排悶雷滾過,雨卻還是下不下來。老喬在心裏琢磨,今天的天氣多像淑英走的那一天啊。

老喬好像是為討好老夏,問他:“這兩天打麻將了沒有?”

老夏搖頭。老夏真正沉痛地說:“誰還有這心思啊?淑英都走了,這牌還有什麼玩頭?”

老喬多少還是有點驚訝老夏這麼實話實說。老夏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說:“其實你說的活人總替死人難過這話是對的,每天我往這桌子邊一坐,就想到淑英,想她的那個樣子,音容笑貌真是全在眼前啊。最後她手裏還拿了張五條,臉上笑眯眯的,我想她也許是高髙興興走的……”

老夏說著就沒聲了,笑容凝固在臉上,像淑英一個星期前一樣,嘴歪了過去,慢慢流出一攤口水。

老夏沒有倒下去,他靠在椅子上,和淑英一樣,也是一臉的笑容。

老喬好像一時被魔住了,木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眼睜睜看著老夏在他眼前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他大叫了一聲,但他自己卻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隱約看見剛才出來過的老夏的女兒帶著風聲衝過來,在一片白霧茫茫中大叫:“爸爸中風了!”然後他看見許多人湧進屋子裏來,好像還有穿白大褂的醫生,看見他們七手八腳,老夏就不見了。

有一個小夥子過來輕輕推推老喬的肩膀,叫他“大爺”,老喬有點醒過神來,聽他說:“您老是怎麼來的?要不我送您老回去?”

老喬認出他是老夏的一個女婿。他聽明白老夏女婿是讓他走了。好吧,走就走吧。

老喬走出屋,滾雷還在頭上一排排地炸響,天氣少有的悶熱。雨剛開始下,雨點很大,很疏,老喬在雨和雨的間隙裏踽踽獨行。老喬心裏已經清醒過來,他模模糊糊地想著身邊一個一個走了和病了的人,想到下麵就該輪到自己了。他不知道等著自己的又是什麼?真到那一天,說不定身邊連個叫得應的人都沒有。老喬的眼淚不出聲地流下來,在臉上縱橫交錯。

1998年8月9日

今晚吃燒烤

今天真是個挺不錯的日子。有風,風不太大。天是藍的,在北京已經很少能看到這麼藍的天了,還飄著一朵朵毛茸茸的雲,也是少有的像雪那樣的白。真是個很不錯的日子!關鍵是我心情好。我騎車經過一條又一條大街,往謝蓉家裏趕。我知道她在等我。說好了,今晚我們要吃燒烤。

有一個男人,他在同一個城市裏有五六個妻子,五六份家,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出這五六個家庭,享受溫馨和浪漫,你羨慕不羨慕?你說他是不是一個特別幸福的男人?我要告訴你,那個男人就是我。當然我還得告訴你,那是一種背靠背的生活,我在這個家裏的生活是不能讓其他家裏的人知道的,甚至不能表露出任何一點的蛛絲馬跡。女人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我選擇的那呰女人,一個個醋勁兒都挺大。好在這個城市也很大,為我的生活提供了足夠的空間和舞台。惟一比較麻煩也是比我深感為難的是我的時間不夠分配,為了應付一些臨時性的約會,我得推掉一連串已經安排好的日程。為此我真沒少費口舌。關鍵是我費盡口舌還不能讓她們滿意。在時間日我感覺永遠是處在一種拆東牆補西牆的境地,從早到晚我疲於奔命。很久以來,我有的都是晚睡早起的記憶,我幾乎不記得什麼時候我早睡晚起過了。好在我身體特別皮實,打小就沒得過病,要不哪扛得住?

就這樣我還差不多從來沒有過今天的事今天了的時候,我每天每天都有當天做不完的事情要壓到明天。而且還都不是一點半點,也不是隻跟一個兩個人有關。到下一天還會一樣。俗話兒說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反正明天之後還有明天,明天跟今天也沒什麼區別,我也就習慣了得過且過。也因為總有一些不可預料的約會需要我對原有的安排作出變動和調整,手忙腳亂和手足無措之外,我也很快練就了一門自圓其說的基本功。我交往過的所有女人對我臨時取消跟她們約會都很不樂意,她們之中絕大部分都會對我細加盤問,有的還會狂追濫打,一定要弄清楚是不是還有誰在我心目中占據了比她更重要的位置。這不是難為我嗎?這種刺刀見刃短兵相接的時候,你必須比平常更加冷靜。

我清楚一到這種時候她們最最基本的需要就是我得立即給出一個不能赴約的理由,而旦這個理由還必須是能夠說得過去和沒有破綻的。由此,我很好地掌握了撒謊的技巧,說出的謊話保證滴水不漏。所以迄今為止,還沒有什麼下不了台的尷尬事發生。隻發生過一件讓我很不愉快的事,但好在也很快就過去了。沒有什麼。也沒有影響我什麼。我是一個不會輕易受影響的人,所以我活得很好,拿我們北京話說是活得挺滋潤的。如果你是我,站在大街上你就會體會到你腳底下有一張無形的、像蛛網一樣的網,你隻要順著最有感覺的那根絲往前走,你就會來到一個你最有感覺的家裏,那裏有吸引你的女人,或者是孩子,或者是一種特別的氣氛,或者什麼也不是,隻是一種似有若無的熨帖和寧靜。在那裏你會找到一種可心和安心的感覺,你不再為你這種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深感內疚,你會放下負罪感,融入到那種可以稱得上是真正幸福的家庭氛圍之中。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三年了。說老實話,如果不是為了這樣一份吸引,我是絕不會如此冒險和如此樂此不疲的。

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一個色情狂,相反我對真正大都會的傷風敗俗和放蕩糜爛深惡痛絕。那些色情的場所我是從來不去的,即使在我最有錢的時候我也遠離它們。走在大街上我看到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洗頭洗腳按摩房,心裏就格應,覺得肮髒,就是倒找我錢我也不會去。理發就是理發,洗澡就是洗澡,弄得那麼不清不爽幹嗎呢?所以澡堂子、理發店變得甜蜜蜜色迷迷我就再不去了,一切都在家裏解決。我是一個愛家的男人,這點大概大部分人比不上我。反過來說,如果我不具備愛家的特點,你想,我怎麼可能維持目前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呢?

如果說需要反省的話,我想我確實也是有相當大問題的。盡管我是過著不偷不搶、樸實勤勉的日常生活,每天起床疊被,回家做飯,嗬妻愛子,但這樣的生活同時占著五六份,這就非同一般了。這樣我的幸福的理想王國就等於是建立在沙土之上,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可是,我有這樣一個認識,在真正的幸福麵前,時間是不重要的。也就是說,充滿幸福的一小時可以等於一百年,而乏味無聊的一百年跟沒這一百年又有什麼兩樣?所以為了幸福我是豁得出去的,哪怕這幸福是短暫的。我是一個坎坷的人,在我開始現在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之前,我可以說很少體會到家庭生活的幸福。這當然並不是眼下我瘋狂攫取的借口。相反,我沒有瘋狂擭取,我隻是占有的份額相對於這個城裏的一般人多一些。但是,我在獲得的同時也是付出的,我相信同樣比這個城裏的一般人付出的要多一些——不止是多一些,甚至是多得多。

但我樂意付出,而且付出也讓我懂得了怎樣去做一個男人,去做一個女人眼裏的好男人。當然我們必須認清“女人眼裏的好男人”也並不是我們男人做人的指標,女人眼裏的好男人不過是情種而已。在這個幾乎不講愛情的時代,做個情種也是挺有意義的,而且也是挺不容易的。所以我願意自己親自實踐一把,姑且就把自己當一個試驗品吧。

2三年前我剛剛結束第一次婚姻,就像從一個冗長累人的夢裏醒來,醒來之後仍然倦怠乏力。那個早該結束的婚姻一拖就是八年,而且如果不結束還會繼續拖下去的,這我知道。人是有惰性的,婚姻是有惰性的,隻有有惰性的東西才能堅持下來,並且讓跟它有關係的一切都沾上惰性,都變得不死不活。所以我跟我老婆的家庭生活就是吃飯、睡覺,沒有一點趣味。就像一本背熟的詞典,每天往下進行幾個已知的詞條,絕對沒有新意,不開燈都知道什麼在什麼地方。就這樣還吃不好、睡不好的。

她總跟我吵架,為雞毛蒜皮,還懷疑我在外麵有人,跟我鬧信任危機。其實那時我是清白的,我還處在一棵樹上吊死、一條道走到黑的純情階段,欺騙組織、欺騙群眾的事咱不做。可她就是不信。不信就不信吧,我有什麼辦法?我老婆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她對我說:“你這麼個情種不可能在外麵沒事,我都不用找證據,我早看出來了。”還真讓她有幸而言中,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啦。也許我早就該按我老婆指點的那樣去生活?

我老婆冬梅是個非常祜燥的女人。我娶了一個不懂得美的女人為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我們初戀時不懂愛情?不僅不懂愛情,還不懂女人。娶一個不懂得美的女人為妻是一件痛苦的事,而這樣的痛苦就像那句廣為流傳的形容婚姻的名句說的,鞋子擠腳隻有腳趾頭知道。說她不懂得美,並不是說她不愛美。相反冬梅非常愛美。在自己身上她也是非常舍得投資的。這點我作為丈夫沒有意見。我不是一個對經濟斤斤計較的人,關鍵是她要把錢用得是地方。可她倒好,頭發全燙祜了,就像頭上失過一次火;眉毛眼圈都紋黑了,弄得髒兮兮的像個鬼;衣服永遠穿不得體,錢沒少花,那些亮閃閃的金屬鈕扣加上亂糟糟的尼龍花邊,往身上一穿真是惡俗不堪,怎麼看怎麼像一個進城三到六個月的農民工或者是一個剛發了點小財的包工頭的媳婦。有一天回來居然還對我說:“我想去隆胸,你得有日子不能碰我,你沒意見吧?”

我當然沒意見。關鍵是,她怎麼會想到要隆胸呢?我不知道女人麵對怎麼樣的欣賞的眼光才有這樣憑空去挨刀子的勇氣!我也猜想肯對她付出那種目光的肯定不會是我。我勸她不要去吃這個苦,而且隆胸是冒險的,弄不好據說就把一對乳房給毀了,報紙上這樣的事登過不少。但她不聽,還譏笑我。好在後來我們就離婚了,她隆沒隆我就不得而知了。她自以為很美,但實際上她是最不知道美為何物的,她不懂格調。

我活到四十歲才知道,女人有格調是非常重要的。就如月之有暈,水之有波,火之有光,有焰,那是一種特別的神采和靈動。否則女人就是女人,讓你一覽無餘,一點想象也沒有。冬梅恰恰就是如此。在好多人看來冬梅是一個賢惠勤快的妻子,家務活基本是她一個人包圓了,而且家裏收拾得一塵不染,地板擦得一塊塊吃下肚也準保不會拉肚子,讓我心煩的是她做得多也說得多。隻要我回到家,她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就跟晚報似的,一版二版三版四版五版六版七版版……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你就耐心地接收信息吧。而且她說的時候是需要你有回應的,還要情緒興奮,否則她就不高興啦,臉就會長長地掛下來了。所以跟她過你隨時都要有所付出,而且你還絕對不能人在心不在,神遊四方和麻木不仁都是她絕不允許的。這也是她強調自己存在,並且占據著你心目中突出位置的一種方式。冬梅這樣的女人是不容別人忽略的,你忽略她就跟你沒完!所以在我八年的婚姻生活裏充滿了那種需要不斷應答的聲音,嗡嗡嗡的,讓我現在想起還腦仁子疼。

當然嘮叨還在其次,冬梅作為一個自視頗高的現代女性還不時需要伸張一下個性。她伸張個性也是需要有人迎合她的。那當然是作為她丈夫的我了。這個時候需要我做的是無條件地讚賞她,無原則地與她站在一邊。她伸張個性比較典型的表現是嫉妒,這時候就會聽到她充滿仇恨地提到一個又一個她身邊的人,有的甚至前一兩天還跟她手挽著手一起逛街吃喝,互贈禮物,你誇我發型漂亮,我誇你身材苗條。所以一到這樣的時候,我一邊回應著她,一邊心裏撲哧撲哧發笑。而且我們冬梅還道德感極強,總把她們單位裏某人某人偷情敗露的事帶回家講給我聽,而且說完故事總還有一大段一大段微言大義的評點。我估計她是旨在警示,當然是警示我了。我不知道她們單位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偷情故事,而且還屢屢敗露。直到有一天冬梅自己與她的副處長私通並敗露了,我才把自己與冬梅的共同生活分離開來。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句號,但也許它早該來了。

我和冬梅是和平分手的。領離婚證那天我們還在一起共進午餐。這種比較現代的方式很對我們兩個的胃口。這麼說我和她還是有共同之處的。隻是到買單的時候稍稍有一點疑異,我們一時都沒弄清楚由誰付賬更合適。如果這頓飯是作為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餐,那麼理所應當該由冬梅去結賬,因為八年來這個家庭的財政全部由她掌管。實際上最後是我付的錢,冬梅連錢包都不往外掏。其實一頓飯錢是小意思,不值一提,但這件小事提醒我們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對了,出了小餐館,冬梅還往我的傷口裏撒了一把鹽。她對我說:“周末你得留在家裏噢,我還得去拉東西呢!”她用的還是我夫人的口氣,而且還挺趾高氣揚的。你想不到吧?她還以為她是誰呢!這個人真是一點感覺也沒有,我真難過跟這麼個人一過八年。我當然不會跟她一般見識。

冬梅有多乏味你看出來了吧?也許我講的這些事情都不典型。我不會講事情,而且八年朝朝暮暮在一起過著,再典型的事情也變得不典型了。我跟她都過麻木了。再說了,從結婚起我們家的話就都讓她一個人說了,我就光聽她絮叨了,光會回應她了,要讓我自己說還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唉,也罷!反正冬梅是夠無聊的,而且沒有趣味。我回憶跟她在一起的生活,真是味同嚼蠟。我這麼說不是出於一個離婚丈夫的嫉恨,我不恨冬梅,她巳經過去了,對於我而言。當然這隻是我的一麵之詞。任何一麵之詞都有偏頗,都沒法完全聽信。如果讓冬梅來說,她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一套話,也許我在她那裏更是狗屁不是。這我就管不了啦。

3從冬梅這兒出發,我就自然而然想過另外一種生活,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種一聽就令人激動和向往的生活。這種生活應該像河的第三條岸一樣,它存在,但不被輕易發覺,它隱沒於水下,你怎麼想也想不到它,或者它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我曾經讀過的一篇小說裏寓示的那樣,但一個人卻可以順著這條岸躲過人群,消磨掉自己的人生。我這人一直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從認字起我就讀小說。盡管現在我已經讀得不像過去那樣多了,但我還是逮什麼都讀。我的一個本事就是憑直覺就知道一本書的好壞,就像判斷女人的容貌那麼準確,而且根本不必通過腦子去想。那些好書總是讓我神魂顛倒,茶飯不思,整天飄飄忽忽的。文學對我的影響真是不小,遠比刮風下雨或者其它糟糕的天氣對我影響大。所以我的情感和想法估計也受到了文學的影響。我向往那種不被俗例、規矩以及各種人為的條條框框限製死的,能讓你精神得到最大滿足的自由自在的世界,所以我覺得我要過的生活應該是充滿懸念和想象的,而不是一成不變平乏無味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