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這天的陽光也好像比別的日子大,照得頭昏眼花的。老喬心灰灰的,也沒精神逛早市買菜了,連搭公共汽車都忘了,稀裏糊塗走回了家,進門他就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淑英,淑英聽了,也是很生小朱的氣,大罵小朱不是東西,是勢利小人。最後思路一轉,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好了,這下你沒掙錢的地兒可去了,正好留家裏侍候你老娘!”淑英的神氣就像是跟老喬掙錢過不去,老喬沒得到她一點同情,心緒更壞。

老喬又進屋把這個消息對娘說了一遍,娘似聽非聽,沒有反應。等老喬說完,娘卻顯得十分高興,說:“我早就勸你晚上別去了,這下正好。”

老喬坐在娘床沿上,一聲不作。

娘聲音不高,更顯出語重心長。娘說:“你一不髙興就是這副德性,死眉死眼的,跟你老子真是一模一樣,連實心眼兒都像!你又不缺錢花,這個家不說要什麼有什麼,也是吃的用的都不短誰的,咱家什麼時候的日子都沒現在這麼好過。再說了,就你這辛辛苦苦的,家裏也指不上靠著你發大財,那還每天出去千嗎?你也有歲數了,也該知道自己歇著點兒了。往後你能在家,我也就放心了。你知道,這麼些日子我是自己不和牌替你看著莊家呢,往後我就可以鬆心囉!”老喬帶點兒頂撞說:“你操這個心也是操過了!”

娘不惱,還在說“你不要不信,你爹活著的時候就說我的眼睛最毒,男女那點事沒有我看不明白的,你得信我說的!我都快活到九十了,就像老話兒說的,過的橋比人家走的路長,吃的鹽比人家吃的飯還多呢。”

老喬低著頭出屋,腦袋差一點和淑英的腦袋磕在一起,兩人都嚇了一大跳。老喬馬上琢磨過來剛才淑英正在門外偸聽,老喬還沒說出什麼,淑英就黑了臉,自言自語說閑話兒一般,聲音不高,但門氣惡毒:“早可以鬆心去死噦,管你媽的閑事!總在陰陽兩界走才要過那麼些橋呢,就踏實呆那兒吧。也別提吃鹽的那點兒事,沒事吃那麼些鹽幹嗎?老得都成精了,吃了鹽好變夜麻虎(編蝠)呀——也不怕把自個兒購死!”

老喬一點不敢接腔,趕緊把娘的房門帶緊。

晚上老夏又準時來了。平常這正是老喬去旅館值班的點兒。今天老喬哪兒沒去,在家。老夏進來,看見了老喬,有點意外,好像一腳踏空,目光馬上就去尋找淑英。淑英正在忙碌,和平日一模一樣。老喬請他坐,他坐了,看見平常放在涼台上的竹椅也在門廳裏放著。兩張小竹椅好像有點孤寂,又好像挺直了身子在原地待命。老夏不由自主就坐到平常坐慣的小椅子上,老喬還一個勁兒把他往沙發上讓。淑英端上茶,還是那種加了薄荷的涼茶。老夏一喝上這種味道的茶,心就定下來。

兩個老頭很快找到了話題。他們議論電視裏正放著的一部養老送終的電視劇,孩子們有孝順的有不孝順的,正哭哭啼啼鬧作一團。老夏想到老喬娘,今天他進門竟忘了去看她。他問老喬“老太太今天好點兒沒有?”

老喬說:“謝謝您總惦記她,總來看她,年歲大了,病了輕易難好。”

這時淑英從別處忙完過來,示意他們聲音小點兒,別讓娘聽到。

兩人說話聲馬上就壓得低低的,好像在說悄悄話。

老夏說:“老太太這一病也有兩個多月了,老年人一病,您別忌諱,就得作長時期的準備。我老伴兒在那會兒,病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四年,要不是有孩子們照應,我肯定也盯不住。這一陣我看淑英也挺累的。”

老喬好像並沒在意老夏說的什麼意思,聽他提淑英,才精神略微集中了一下,聽他隻是說淑英累,沒說淑英別的,隨後又想自己的心事。老喬發現這部電視劇裏有一個姑娘長得就跟小逢似的,一樣的眉眼兒,一樣的身段兒,隻是不像小逢那樣招人疼愛。那個姑娘在家裏可凶了,對公公婆婆也橫眉豎目的,老喬一點也不喜歡她,覺得她空有一個小逢的模樣,比起小逢真是差遠了去了。不過她的樣子他還是挺愛看的,說老實話,守在電視機前就是為看她出來。有時一晚上她也不出來一兩回,讓老喬空等。這會兒總有她,正跟她婆婆慪氣呢。看來是家家都一個樣兒。老喬跟淑英說過電視裏有個人挺像小逢,淑英一眼也不看,笑話他想兒媳想瘋了。跟她老喬真是沒啥可說的。這時淑英事情都做完了,走過來拉張小椅子坐在兩個男人旁邊,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她很少插嘴,顯得特別溫順。

話題還在圍繞著老喬娘。老喬這時也不看電視了,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娘再不好起來,其實就是一天天往那邊走呢。我看她每天都走得挺累挺辛苦的,走到實在走不動的那天就算是走到頭,是不是?”說完,悲從中來,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咳嗽。

老夏說:“其實真走到頭也是一種解脫,全部過程就完成了。”

老喬臉上帶著癡迷,問老夏:“會不會就像完成了一個任務?比如就跟我們建築隊蓋好了一個樓那樣?”

老夏臉上一樣帶著癡迷說:“我看其實是差不多。”

三個人有話沒話坐了一晚上。

這一晚老夏還是很晚離開,老喬送他下樓。老喬一層一層下樓,替老夏開亮電燈,讓老夏走好。老夏反複說自己是常來的,但老喬還是執意這樣做。淑英一直跟在老喬身後,輕手輕腳的,像一隻巴結主人的貓。在單元門口告別的時候,老喬大著嗓門讓老夏有空常來坐,淑英反倒沒話,隻是跟著老喬的說話朝老夏擺了擺手。

娘就在這一夜悄無聲息地走了。

送走了娘,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靜得人心都飄浮起來了。娘走了,但家裏還留著娘的氣味,好像娘都揮發到空氣裏了,角角落落無所不在。老喬是一想起娘就傷心欲絕,哭得像個小孩一樣失去自製。淑英也不勸他,由著他哭。有一天老喬突然又哭了起來,一個人坐在沙發裏,鼻涕眼淚流了一臉。淑英煩他這副樣子,卻讓他勾得心酸起來,眼淚忍不住流出來,跟老喬一樣,止也止不住。她索性大哭起來,邊哭邊念念有詞:“還是一家人好啊,吵吵鬧鬧、磕磕碰碰總還是一家人呀,你怎麼就撇下我們走了呢?其實你病了也不該急著走哇,熬一熬就過去了。小九卜年你都挺過來了呀,也不急這一會兒啊!你該好好活著的呀,怎麼侍候你我都是願意的啊!娘啊,咱好好的一家人,少你一個就不能團圓了呀!你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淑英哭得那個淒楚,幾次要昏死過去。老喬隻得自己不哭了,反過來勸她。住前樓的居委會主任聽他們動靜大,也上門來勸。沒想到居委會主任也讓淑英感染得鼻子酸酸眼圈紅紅的。她拍著淑英的後脊梁說了一通“人死不能複生”的大道理,好容易才把淑英勸住。老喬很感激,送她出門。居委會主任出了老喬家門見著熟人就感歎:“怎麼著吧?我總勸她們過日子要有謙有讓,不聽哪!到這會兒了,走了一個,後悔了吧?後悔也來不及啦!”

娘去世後老喬和淑英都非常空虛。兩個人對坐著聊天,說的都是一個調子的話。

一個說:“原來以為娘不用侍候就輕鬆了,現在哪是輕鬆了?是沒著沒落了!”

另一個說:“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不覺得,少了我娘真淒涼!”

現在淑英一天天都無所事事,從這間屋子逛到那間屋子。老喬也是一樣,從那間屋子逛到這間屋子。兩個人看對方都像遊魂。兩個人都在家呆不住,但都不好意思出去玩。畢竟是新喪,怕人說沒心沒肺。兩個人都心煩,火氣很大。夫婦倆在家想做就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吵架。以前老喬夾在娘和媳婦中間,娘和媳婦一吵起來就都要讓他撐腰,他像個中間人,也像個和事佬,怛他從來不能讓她們滿意,永遠是她們的出氣筒,受她們的夾板氣。現在好了,娘走了淑英沒了對手,就直接跟老喬幹上了。老喬在外麵既忠厚又謙讓,跟淑英吵架倒從來就是真刀真槍的,兩人誰也不讓誰。好在吵完一樣配合默契地買菜做飯洗衣睡覺,過日了點不受影響。

這一陣小逢來過幾次,還帶了蜂王漿、西洋參、菊花、蓮子、綠豆什麼的,讓二老消暑。每次小逢來都是隻坐一小會兒,有時吃頓飯,有時飯不吃就走。老喬問她是不是這陣工作特別忙,小逢回答得含含糊糊的。淑英倒是特別殷勤,這會兒不用老喬說,自己出麵勸小逢回家來住。每次小逢答應得挺痛快,隻是不見落實到實際行動上。淑英也樂得送一虛人情兒。每次小逢一走,老喬都有點抑鬱,淑英就冷笑說:“丟了魂兒了,你也不能跟著她走吧?”

老喬罵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淑英就笑了,說:“你以為她心裏多有咱哪?你以為是她自己要來看我們的?準是她爹媽看不過眼讓她來的!”老喬為兒媳打抱不平:“怎麼著孩子不是來了嗎?可以堵上你的嘴了吧?”

淑英說:“我的嘴好堵,可惜人家人難留!”

老喬就沒話了,自己生氣。

德寶沒回家送奶奶,但電話打來了不少,跟家裏聯係一下子多了。有一天他在電話裏問起小逢最近有沒有來,德寶關照他爹說:“你們淡著點兒,我跟她差不多了!”

老喬劈頭蓋臉罵了他兩句。德寶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完給了他爹一句:“你不了解情況。”就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老喬半天倒不過氣來,恨恨地對淑英說:“你生的兒子,以後他來電話我不接了,你接!”

淑英一開口就把老喬噎住了,她不緊不慢地說:“好啊,我兒子有我呢,你就管你兒媳吧!”

總算熬過“三七”,淑英到新開的美發屋找小姐八折優惠鉸了頭發,連老喬看著都耳目一新。這會兒她也不把娘去世的悲痛放在臉上了,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番話。淑英說:“咱這一輩子,生的呢早就養大了,老的呢也在我手上送走了,現在咱們可是上沒老的牽著,下沒小的絆著,腿腳又靈便,想上哪抬腳就去了,拿老夏話說是最輕鬆的時候。我是想開了,咱得好好活一回了!”

淑英自己說到做到,每天上下午各八圈麻將,買菜做飯整理屋子都不管,全推給了老喬。她以功臣自居,口口聲聲為喬家長輩養了老送了終。老喬也不跟她計較,自己能做,而且也累不到哪兒去。再說從娘生病到走人,都是淑英操持,人家確實辛苦,確實有功。老喬有心讓淑英緩緩,舒坦舒坦。

淑英還真是一天一天挺舒坦。一天上下午兩次去老夏家打麻將就跟從前深閨裏的小姐趕廟會一樣,高興著呢。老喬也不管她,自己吃過午飯有時睡個午覺,有時不睡,去找老劉殺幾盤。他們就在樓下馬路邊的小公園裏玩,邊上還有幾圈打撲克的,還有遛鳥的,剃頭的,賣報的,推著孫兒孫女下樓來透氣的。下完棋老喬就順道去小市場買些菜,然後就該琢磨著做晚飯了。淑英每天差不多等晚飯快得了才能散場回家。過去淑英打麻將回來,有時臉色特好,有時不說不笑,老喬一看基本上就能估摸出她當天在牌桌上輸贏多少。現在她還真不像過去了,輸贏都不放在臉上,每天回來情緒都好得很,有時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眼神既明亮又朦朧,人也特別精神。老喬心裏感歎這牌桌還真抵上靈丹妙藥了。淑英還有一個突出變化就是比較重視穿著打扮了,過去她為家裏為自己花錢都很舍不得,現在手腳放得開多了。她給自己添了幾套新衣服,什麼重磅真絲,重磅麻紗,襯衣和褲子一個色兒的,上下配套,穿著還真抬人。從前淑英大半輩子盡穿些廉價的布料,永遠皺皺巴巴的,從來給不了人體麵的印象。現在衣服一換,連人都跟換了似的。她也不再染發了,一把雪白的頭發總是洗得千幹淨淨,攏在腦後,配著白裏透紅的麵頰,老太太那個精神!淑英自己也挺自得,照著鏡子說:“我是老了老了倒長好看了!”

淑英越來越知道對自己好了,不僅肯花時間收拾自己,隻要輕鬆有樂子的事,她都髙興參加。比如居委會和“老年之家”組織活動,淑英成了沒得話說的積極分子,自己踴躍參加不說,還拉著老喬一起去。她勸老喬:“聽老夏說,咱這輩子是最虧的,既沒趕上舊社會的排場日子,又沒趕上新社會的時髦潮流,生活過得苦,省吃儉用一輩子也沒攢下幾個錢。現在追也來不及,也甭追了,趁著手裏還有點子錢,把眼跟前這日子過水靈,也算對得起自己!”

閑了淑英也開始愛逛街了。偶爾三缺一打不了牌,她就打扮得整整齊齊出去逛商店。她逛的還盡是些有些檔次的時筆大商廈,還要老喬陪她一起逛。老喬打娘走後有點無可無不可,淑英叫他,他就跟上一起走,不叫他,他就自己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