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劉也出問題了,聽說懷疑得了肺癌,總跑醫院去檢查。下午老劉在家的話還是照常出來,灰著一張臉,咳咳哄哄的,跟老喬一盤一盤下棋。老劉情緒還可以,並沒有像被宣判了死刑那樣。老喬覺得他挺樂觀向上,心裏還暗暗佩服他。老劉跟他從來不說起自己的病,老喬也一樣不提,兩人都好像沒這麼回事。但老劉的病症老喬還是一清二楚地瞧在眼裏。老劉一邊下棋,一邊一口一口把咳出的濃痰吐在腳邊的地上。他們周圍圍觀的一些人就陸陸續續全走開了。
有一陣大概是老劉總去醫院,好久都沒在樓下小花園裏露過臉。老喬照例每天午飯後下去轉一圈,每天去每天都撲空。聽一個熟人說老劉診斷結果出來了,果真是肺癌,而且還是中晚期。老喬心裏灰灰的,想好好兒的一個老劉也快結束了,往後這棋也甭下了。他悶悶地一個人逛悠,溜達著往回走。走到前樓,聽見有人招呼他,看見居委會主任正在二樓陽台上朝他招手。老喬站下了,想到娘死那會兒她還上家來勸過淑英,有心想謝謝她。站著說了兒句話,居委會主任說大太陽底下怪熱的,請他上樓去坐會兒。老喬也沒客氣,上樓去了她家。
居委會主任家裏靜悄悄的,老喬還以為她家裏人正在午睡,輕手輕腳的。主任就笑了,說:“您隨隨便便的吧,家裏就我一個人。”
她讓老喬坐了,隨手給他倒了杯涼茶。自己也坐下來,跟老喬敘上了家常。老喬正想問問她家裏人都上哪兒去了,他已經聽主任在對他抱怨她的老伴兒,老喬沒留心她是怎麼說起的,說了一會兒她就有一點激動,告訴老喬她跟他錢都是分開用的,別說錢了,每天吃的飯都是分開做的,別說飯了,連煮飯的鍋都是分著使的,你用你的,我用我的,互不搭界。老喬聽得有點兒反應不上來。主任拉著他,把他領到冰箱邊,開了冰箱門,指著上麵一層,說:“這些是我的東西。”又指著下麵幾層,說:“那些都是他的。”重新坐下時她說:“你說我們這麼著一塊兒過著有什麼意思?!”
老喬不知說什麼好。居委會主任又接茬兒說:“昨天小孫子來,看到冰箱裏有塊西瓜,鬧著要吃。我說你爺爺這會兒不在,我可做不了主。小孩子哪兒幹哪?我說那就算是我借吧,拿給孩子吃了。那個回家也沒問我一聲,就急啊,罵人,還讓我賠他呢。你想想這是什麼日子?我這出去人家看著也是有頭有臉的,誰知我們家是這樣兒的?”
老喬聽得腦子全亂了,他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家,而且還跟他樓前樓後住著。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主任的老伴兒老喬不認識,他想不出怎麼還有這麼吝嗇和格色的人!老喬想安慰主任幾句,又不知這樣的話怎麼說。而且其實他跟主任也就點頭之交,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插嘴管人家的家務事。
這時主任又說開“其實我就是跟您念叨念叨,幾年的街坊了,也不是外人,跟您說說我心裏好痛快點兒。跟您說實話吧,家裏這幾個孩子沒一個是我的,都是老頭兒帶過來的。我替他養大他們沒啥說的,不過他們當中可沒一個是我能說心裏話的!”
主任說著眼淚麻花起來,這弄得老喬一時手足無措,坐立不安。他想找車西給主任擦眼淚,又看不見毛巾在哪裏。主任已經麻利地用襯衣袖子抹了,一邊用手摁在老喬膝盞上,示意他安心坐著。
主任起身去廚房續了涼茶,走那麼一小會工夫,她已經全恢複了,連鼻子眼圈兒都不紅了,聲音也正常了。
兩人又麵對麵坐著喝茶的時候,老喬腦子又一陣混亂起來。他看著主任坐在他對麵興高采烈地說著,眉花眼笑的,他覺得自己坐在這裏很不可思議。本來他跟她也不算熟,不知怎麼這一中午就聽了她這麼多秘密?老喬心裏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表示才能不辜負主任對他的這番推心置腹。他緊張地搜腸刮肚,自己家裏還真沒有當得起主任這片信任的內幕說給她聽。老喬木木地坐在那兒,一身一身地出汗。總算老喬想起他可以走了。他把主任倒給他的涼茶一口氣都喝了,正要起身,主任又飛快地給續上了,一隻手又摁在他膝蓋上,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寬慰他說:“多坐會兒您,難得來一趟,他們都出去了,且回不來呢!”
老喬的心又定下來,那隻放在他膝蓋上的巴掌讓他感到熱乎乎的,心裏也熱乎乎地舒服。他裝作視而不見,也不掙脫,卻也不敢去看主任的臉,隻是一個勁兒的端起杯子喝她倒給他的涼茶。主任倒是落落大方,一直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老喬,用另一隻手往他杯裏不斷再斟上。放在他膝蓋的那隻手仍然沒有移開。
老喬終於挪動了一下身子讓主任的那隻手滑落了下去。他還想裝得沒有知覺,但主任卻仰起笑臉,皺著鼻子說:“還不好意思哪!”
老喬真是尷尬極了,主任卻是笑模悠悠的,說:“都說你人好,我看是說對了。要是我那老伴兒像您,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說到最後,她的神色已經變得幽幽的了。老喬真有點跟不上她。
老喬又沒能及時說出要走,主任又說了起來,還是那點家長裏短,老喬卻不自覺地聽入了神,打心眼裏同情起她。不知不覺主任又把手放到老喬膝蓋上,這回老喬下意識就把自己的一隻手放了上去。說到傷心處,主任落下淚來。她用手去擦。老喬的手跟著也濕乎乎的,才意識到自己和主任手一直握在一起。
…下午兩個人好像已經心心相印。外麵太陽早已經偏西了,該是老喬買菜做晚飯的時候了,他竟然還坐著沒走。這時主任站起來,柔身招呼老喬說:“這兩天我身子有點不舒服,頭兩天中了點暑,你來幫我刮刮痧吧!”
老喬還沒來得及答應或拒絕,主任已經趴到了床上,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刮痧的羊角片,示意老喬去接。老喬迷迷糊糊就已經接在了手裏,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裝沒聽見就好了。他看著主任大大方方撩起了襯衫的後麵,露出一大片白白的脊梁,自己的身子好像被定住了,既不好往前,也不好後退。老喬覺得這會兒真有點騎虎難下啊。
老喬拿著刮痧的羊角片替主任刮了起來。那種身不由己的感覺馬上就沒有了。他變得自然起來,他還走出去接了一碗清水來蘸著刮,主任在他手底下舒坦地小聲呻吟,說果真好受多了。
直到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兩個人才結束了刮痧。問來的是主任家的小孫石,老喬就此告辭。主任直送到樓下,還關照他有空就來,聲音和眼睛裏全是柔情。老喬有點恍恍惚惚的,但總算還沒忘了該去菜場買菜。走在路上他馬上感覺尿憋得難受,兩個膀胱脹脹的。他找了個公共廁所,撒了長長一泡尿。腦子清醒了許多,不由為剛才的事羞愧無比。買完菜回家的時候,他有意沒從主任家那頭走,寧可繞遠一點兒從另一頭回家。他真怕再碰到她,也真怕再看到她那種情意綿綿的眼神。
老喬在家裏悶了好長一段,後來聽淑英回來說居委會主任下樓摔壞了腿,打上石膏在家養著呢。老喬心裏頓時一鬆,心想這可有一段見不著她了。淑英讓他一起去看看她,老喬緊閉著嘴一聲不作。
老喬實在寂寞的時候又將就著跟淑英去看他們打麻將。那三個對他態度仍然跟第一次那麼熱情。小丁潘田也還是那麼你一句我一句,有說有笑,話裏藏奸,得理不讓人。現在老喬也不像頭一回那麼傻了,他們隻要有捎帶上淑英和老夏的話,他一句不拉全聽得明白。不過他不露聲色,全放在心裏。淑英還是被老夏抬舉著,兩個人常常自己不覺得,眉梢眼角都是情。老喬倒也見怪不怪。
這天打完風頭剛砌牌,話題不知怎麼就扯到生了病的老劉身上,據說醫生都發話了,老劉沒多少日子了。牌桌上的幾位唏噓感歎一回,又從老劉身上扯了開去,一邊出著牌,點著錢,話就成這樣了:
小丁說:“我不怕死,活了一輩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見也見了,玩也玩了,就跟酒足飯飽的人離席,高興而來滿意而歸嘛。”
潘田說:“不是誰都像你命好,玩也玩了,撈也撈了,把別人的份兒都占了!”
小丁急說:“那可不是我,我可是兩袖清風,一生清。”
淑英不急不緩道:“做過領導幹部的都這麼說。”
大家都笑。
老夏說:“到我們這個年齡,主要任務就是吃好玩好,健康長壽,別生病,別給兒女添亂,就算是為社會作貢獻了。
小丁潘田異口同聲說:“瞧瞧,就人老夏覺悟髙!”老夏繼續說:“真到要死了呢,就安安靜靜地死,盡量別給別人多添累。”
小丁潘田都高挑起眉毛拉下嘴角,做出誇張無比的敬佩表神,說:“老夏不光覺悟高,能力也強,自己都能給自己把身後安排好。”
老夏笑說:“說不上安排,隻是有這麼個意願。”
老喬神情呆滯,一直在想自己的心思。
這會兒淑英突然說:“人活到最後都要死,真不知道誰規定的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不過,要我說啊,如果怎麼個死法也跟進超市買東西似的能自己挑就好了。”
除了老喬沒反應,那幾個都大笑起來。
小丁搶著對淑英說:“說說,讓你挑你挑什麼樣兒的?”老夏皺著眉頭別過臉去了,滿臉的表情都表明他不讚成他們這樣胡鬧。
淑英卻是一副很無所謂的瀟灑勁頭,她仰著臉想一想說:“要我挑呀,我就挑死在麻將桌上,一把牌就過去了,兩腳一蹬,和不和牌都到那頭領錢去了!”
小丁潘田拍案大樂,一個說:“這個死法妙啊!”另一個說:“幹脆我們也都這麼死得了!”
老夏聽不過去,製止他們:“你們就沒句正經話說?”三個笑得更開懷了,直笑得死去活來。
老喬這時才醒過神來,問他們:“你們說什麼?”
誰也沒想到淑英還真說到做到,沒出一星期,她果真就在牌桌上過去了。
事先真是一點預兆也沒有,如果有,老喬一定會謅心的。那天天氣很悶熱,好像是有雨下不下來,隱隱的一直有悶雷滾過。吃早飯的時候淑英說:“要是聽了你的話也對了,裝上空調,這種天可就舒服了。”
老喬沒搭理她。
淑英繼續說:“其實我也不全是心痛錢,我就煩你要裝空調要裝空調那股子上趕勁兒。”說完詭秘一笑。
老喬不饒地追問:“我怎麼上趕了?我上趕什麼了?”淑英說:“得了,都是我小心眼兒,行了吧?不過有空調是不錯,大熱的天氣空調一打開,家裏整個檔次就上去了。你看人家老夏家,一進去就是跟別人家不一樣。”
老喬想說“是老夏跟別人不一樣吧”,可是嘴巴沒跟上,淑英說家裏太熱,吃過早飯就催著老喬一起到老夏家去享受空調。
那天淑英戰績平平,四圈快打完,不輸不贏。淑英笑說:“今大娘大概忙別的去了,管不上我了,你們就趁這個當日多贏點吧!”
小丁湊趣說:“你婆婆一會兒就到,後四圈還是我們陪著你玩,我早算出來!”
淑英卻搖頭,說:“今兒我感覺是贏不了了。”說出這句話,淑英突然就感到一陣灰心,心口像被什麼壓住了似的。她回過頭對一直在看她牌的老喬不耐煩地說:“你也別總看了,你上來打吧!”
老喬推說:“還是你打吧,我打輸了怕你埋怨。”
那三位笑起來。
淑英也笑,但笑容很軟弱,口氣和神情也都溫柔如水,她說:“我埋怨什麼呀?都一輩子了,我也沒埋怨過你什麼啊!”
大家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