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老兩口正逛西單賽特,老喬看前麵有個姑娘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小逢。小逢正和另一個女孩肩並肩地看衣服。老喬有點喜出望外,隔著老遠就“小逢小逢”喊她,撇下淑英就追了過去。小逢在商店裏和公公婆婆邂逅,也有點意外,但卻一點沒有老喬的激動。小逢站下和他們說話,無外乎問問他們近來身體好不好。老喬早把德寶在電話裏跟他說的忘到了腦後,見著小逢就想提讓她回家住的話,他眼巴巴地看淑英,意思是讓淑英說。淑英心裏明白,就是不說,跟兒媳婦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什麼衣服式樣的話。老喬聽得心裏直起急。比他還急的是跟小逢一起的那個丫頭,小逢這邊沒完沒了,她的俏臉已經像麵條一樣拉長了。老喬打量她,這丫頭好,頭發剪得長長短短亂七八糟,染得跟老外似的黃燦燦的,穿的衣服也看著別扭,襯衣和不到一尺長的裙子還不接榫,露出一截肚皮。還有好的呢,眼皮上麵灑著金粉,嘴唇擦得烏紫烏紫的,跟喝了紫藥水似的,而且十個指甲還塗黑了。老喬真是不留心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想這要是夜裏見了,還不跟撞了鬼一樣?再看自己兒媳,就是透著順眼。你看她頭發長長的,皮膚白白的,嘴唇紅紅的,裙子長長的,怎麼看怎麼讓人舒心。終於淑英不跟小逢說衣服式樣了,她對小逢說出了老喬的心聲,這回話還說得挺漂亮:“小逢啊,現在家裏寬綽著哪,我跟你爸都盼著你能回家來住。你爸還說你要是回來住,還要裝上空調呢!”
老喬的眼睛跟著淑英的話殷切地看著小逢,他特別希望小逢能夠痛快地點個頭。但小逢沒有痛痛快快的,而是猶猶豫豫的,她吞吞吐吐地說:“過些時候再說吧!”
老喬知道這就是說沒戲了。小逢是個柔順孩子,她從來不明確拒絕什麼,就是真不行她也會含糊地說“恐怕不行”。所以聽小逢一說過些時候再說,老喬的心就往下一落。老喬心想她跟德寶恐怕真是有點兒不妙了。老喬心裏怨兒子,這麼好一個媳婦,就隨隨便便往北京一放,讓人替他操心,也替他著急。
和小逢分手,老兩口都有點鬱悶。老喬低頭不語,淑英忍不住開口:“瞧這丫頭穿的時裝,都是名牌大價碼兒,那條裙子我就在店裏見過,打完八折還一千多啊!你看到她手上戴的戒指了嗎?那顆鑽少說也比綠豆大,得多少錢?”
老喬一時沒聽明白,還以為淑英說的是那個丫頭呢,緩過神才明白是說小逢。老喬本能地要為小逢說話:“我看小逢挺不錯的嘛,人和和氣氣端端正正,穿得也合適。”
淑英不屑地說:“你哪瞧得明白?說給你聽也不懂。我不說你兒媳,我說我兒子總可以了吧?咱德寶是真舍得給媳婦花錢,這可一點兒不隨他爹!”
老喬還是幫兒媳:“她自己在外企上班,掙的不比誰少。”
淑英生氣了,說:“掙得多也沒見她買多少貴重東西來孝敬咱們,你一個勁幫她說個什麼呀?德寶還說要離呢,還不趁早離!瞧你這兒媳,看著也不大像個安分守己的。德寶不說,我也早看出些苗頭了。年輕輕的女孩子,男人又不在家,還不想怎麼玩就怎麼玩?要不怎麼咱們怎麼叫她都不同來住呢?——住一起不方便!所以往後咱們還真甭叫她了。就她今天這副樣子,要不是德寶盡著她造,我瞅著她就整個一個傍款的!”
老喬聽得大為生氣,當街就跟淑英吵起來:“你這嘴是有問題,什麼話經你嘴裏一過怎麼就那麼難聽呢?小逢怎麼啦?咱不是剛剛還看見過她嗎?挺好的一個孩子讓你糟踐成什麼樣了!你沒看到小逢邊上那個嗎?我看那丫頭給你做兒媳婦就合適了,你就沒這麼多屁話說了。”
淑英居然撲哧笑了,說:“那個呀,整個一個妖怪,狐理精投的胎,做我兒媳倒沒什麼,德寶跟她過,又不是我跟她過。德寶跟你爺兒兩個看著喜歡就成。”
老喬被逗笑了,趕緊洗刷自己:“有我什麼事?換這一個,她願住我家裏我還得謝絕呢,讓人說咱管教孩子沒章法,我還要這臉呢!”
淑英附和說:“這種女孩子得虧德寶沒找,看不住;他這一走,多大的責任不都在我們這兒了?”
老喬說:“所以呢,還是咱小逢好。”
淑英冷了臉說:“她好也好,不好也好,咱也管不上她!瞧她跟那丫頭那股親熱勁兒,姐倆肯定是無話不說的。不是我說,咱往後就按德寶說的,她來,一家人還是客客氣氣,她要是不來啊,咱也別去招她了。”
老喬聽了心忽悠一下子全落了下去。一連幾天他隻要一想到小逢,心裏就沉甸甸的。
淑英可不像老喬,她的好處是心裏沒事。現在上下午都被占上了,她也覺察不出老喬有沒有心事,也根本不去管他。淑英一天一天都樂嗬嗬的,就像老喬在娘沒病之前又有學校旅館的夜班上著那會兒一樣。老喬正相反,在淑英看來心重了,自從遭到下崗和母親去世雙重打擊,人變悶了許多,也不像以前那樣直爽了。過去他跟個火藥罐子似的,一點就著,現在跟他鬥氣,他經常先是鐵青著臉聽著不接茬,好半天才會蹦起來。淑英都有點怕他憋出毛病來。有一天淑英打麻將大贏,心情格外舒暢,人也格外溫柔,回到家看老喬正一個人悶坐在沙發裏發呆,廚房裏是準備得妥妥當當的飯菜——飯已經悶好,菜還沒炒,但全部洗淨切好,隻等下鍋。淑英心裏一動,對他說:“要不明天你也跟我去老夏家搓麻,一個人這麼傻呆著多委屈!”
老喬本來一點也沒覺得委屈,聽淑英這一說,真覺得自己委屈。他生氣地反駁說:“一個人呆著怎麼了?一個人呆著挺好!你們正好四個人,都是老搭檔,我去幹嗎?我去添亂,讓人看著煩,我不去!”
可是到第二天,淑英剛吃過早飯,老喬已經換好了出門的汗衫站在門廳甩等著。他有點討好地對淑英說,“碗先別洗了,我做中午飯時順手就洗了。”
淑英看他也穿著出門的衣服,有點奇怪,問他:“你千什麼去?”
老喬恭謙地笑著,看著有點像是抹不開麵子。他帶點試探地問淑英:“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淑英點了頭,臉上有一點無可奈何。老兩口兒一道出了門。
老喬跟在淑英後麵,蔫蔫的,總有點兒不那麼理直氣壯。沒想到到了老夏家就受到了那三位的熱烈歡迎。另兩位中那個長著一張端正的馬臉、頭發往後梳得一絲不亂的是潘田,從銀行退下來的;另一個有兩隻獠牙,坐在那兒也像是在蹦蹦跳跳的,大家叫他小丁,退休前是一份行業報紙的總編。老喬對他們都有點肅然起敬,心裏覺得跟淑英一起玩的這些麻友都層次挺高。老喬一來,四個人多出一個,主人老夏就不上桌了,一定要老喬打。老喬怎麼說都不坐下,說自己不打,隻是來觀戰。小丁是個直爽人,說:“老喬打可以,就不跟平常那樣打風了,老喬和淑英應該對麵坐。”
潘田笑說:“小丁你就是小心眼兒,你看老喬多厚道一個人,他絕不會喂淑英牌吃的!”
淑英瞪潘田一眼,卻一點沒有不髙興的意思。
小丁說:“原來我上牌桌很少有輸的時候,這一陣差不多每天都輸。我琢磨著自家人就是不能坐上下家!”說完忍不住露齒一笑。
聽小丁說得露骨,潘田也一笑。老夏也笑了,不過笑得很寬厚。隻有淑英裝沒聽見。老喬是什麼也沒聽出來。過了會兒淑英想出句話回小丁:“你是情場得意賭場失意,還能不輸點兒?”
小丁大喊冤枉,獠牙又伸了出來,說:“你說說,這屋裏到底誰情場得意了?”
潘田故意把麻將牌洗得嘩嘩的,不讓他們說下去。老夏招呼老喬日桌,推讓一番,最後還是老夏坐下來打,跟平時沒有區別。
四個人打過風頭。淑英是東風,依次是小丁、老夏和潘田。老喬把椅子挪到淑英身後,隻看她一個。淑英說:“我最怕做東風,我做東風十回倒有九回要輸。”
說著話,四個人已經手下生風地進牌出牌了。
小丁有點得意,說“今天咱們這位子呀至少是坐對了,看來我要轉運。”
淑英飛快地接嘴說:“轉個桃花運!”
大家嘩地一笑。
潘田說:“小丁啊,要今天你還不贏,日後舌頭就別那麼長了!”
第一把老夏和了。大家給錢。小丁說一句:“千刀萬別不和頭一把!”
淑英說他:“想和你和得上嗎?”
小丁一樂。
第二把淑英和第三第四把又都是淑英和。小丁自語道:“怎麼又全是他家包圓兒?”又說對麵坐著的潘田:“老喬坐這兒你還緊著喂,也不怕老喬有意見!”
老喬還是什麼也沒聽出來,他嘿嘿笑著,老實巴交地說一句:“我沒意見。”
大家都被逗樂。
老夏說:“小了就是不愛輸,一輸就急。”
淑英說:“小丁贏了也急(激),激動。”
大家哄地大笑。
淑英上莊。沒一會兒就自摸和牌。一口氣連了七八把莊,勢頭極旺。牌桌上也就聽淑英談笑風生。
淑英說:“原來我打牌,一點手氣沒有,抓起的十氣張牌各行各業的都有,我跟娘說起來,她還跟我逗,說她死後就保佑我打麻將手氣壯,看來還真是應了哎!”
小丁馬上對她批評道:“你別在牌桌上搞迷信活動!”淑英兩手合起來搖動骰子,合上眼皮念念叨叨:“娘啊,這把還得讓我和啊!”
老夏潘田小丁都忍不住笑起來,老喬差一點哭出來。這一把果真又是淑英和了。
那幾個早看出淑英背後的老喬臉色不對,隻有淑英渾然不覺。贏了牌她更是說得興高采烈,他們也沒辦法提醒她。後來還是老夏在桌下輕輕踩了踩她的腳,淑英看他一眼,含情脈脈的。老夏趕忙低下了頭。這時她才想起老喬坐在身後。
可是老喬根本沒覺得淑英的話有什麼不合適,他隻留心老夏在一遍遍朝淑英使眼色,而且老夏看淑英的眼神也跟他看別人的不一樣。老夏看淑英的那雙眼睛,裏麵全是波光水影,哪還像個七十好幾的人?老喬都為他害臊。老喬坐在淑英背後半天,再木也感覺到了老夏對淑英的特殊關照。老夏打著麻將,眼睛總在淑英身上不說,說話也都是圍著淑英說,從來跟她意見一致,就像他們是一個人。還有老夏自己和不和牌不怎麼在乎,淑英一和牌他高興得什麼似的。你說這正常嗎?這真讓老喬開眼,也讓他挺受震動。他跟淑英一塊兒過了四十三年,這回看來要對淑英刮目相看了!他看看坐在前麵的老伴,果真收拾得溜光水滑,又利索又得體,跟她在家時一點不一樣。別看她隨隨便便往那兒一坐,想到什麼說什麼,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失禮和討厭。老喬覺得這幾個打麻將的人都像是老小孩,瘋瘋癲癲的,所以淑英跟他們在一起特別合適,特別和諧。在這張麻將桌上,淑英又拔尖又有特點,恐怕她一輩子做人都沒有這麼出彩過。老喬想,過去娘總提醒,自己還不當回事,現在看看恐怕還真讓娘說著了。都抱孫子歲數的人了,心還跟春天裏的柳樹似的發著芽,還真想鬧“黃昏戀”怎麼的?怕不怕人笑掉大牙?老喬想,當我麵都這麼明目張膽,背著我還不定怎麼樣呢,難怪娘看不過去。他心想往後老夏家這地方是不能來了,也不能讓淑英來。真鬧出些笑話,街裏街坊的,自己還怎麼做人?老喬越想越氣,在心裏說:“死的是我娘,我還沒死呢,你們要眉來眼去也等我死了之後再眉來眼去!”
八圈麻將結束,老喬板著臉就先走了,連招呼都不跟淑英的牌友們打一個。
老喬不去看淑英他們打牌,淑英還是到點就走,她也不提叫他一起去。但她也並不理直氣壯,而是有點戰戰兢兢的,小耗子似的。老喬看得心裏更加有氣,也更加相信老夏和淑英有點兒說不清楚。老喬終於明白淑英每次去老夏家那種腳下生風的高興勁兒和從老夏家回來那種既明亮又朦朧的眼神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了。老喬氣憤地想:這老夏真不道德,自己老伴死了,好好找一個就是了,現在滿世界都是婚介所,他有房有錢,不愁找不著。打別人老婆主意這叫什麼事?但老喬沒有真硬到不讓淑英去打這上下午十六圈牌。他知道自己不是管不了她,而是害怕把她留家裏作,那個架吵得沒完沒了,還不如讓她出去清爽。老喬橫下一條心:要去就讓她去!不就是眉來眼去嗎?再不就是兩個人湊在一起唧咕咕說點兒貼心貼肺的話嗎?還能當真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兩個加一塊兒兩個甲子都富餘得多了,到這會兒要做什麼恐怕也馬力不足了。老喬設身處地替他們想,到這歲數,心還不老,也是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呢!他想到他們不避人的親昵,忍不住替他們難受。他想老夏是不知道淑英,穿著衣服在那兒一坐,看著還端端正正的,脫了衣服,全是鬆了的皮肉,他就有那麼好胃口?這麼一想老喬就把這件事拋開了,也不管淑英幹什麼去,自己該幹什麼幹什麼,每天出去找老劉下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