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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喬的某年夏天

老喬帶著滿頭滿身的蚊香味提著早市上買的兩塑料兜便宜菜回到家,看到老伴淑英坐在門廳中央一邊洗衣服一邊抹眼淚。木盆四周的水泥地上汪著一攤水,看老喬進來,淑英表情很悲憤,兩隻皮肉鬆弛的光胳膊更使勁了,一上一下揮灑自如。老喬直奔廚房,放下菜,衝外麵嚷:“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洗兩件衣服別跟鬧水災似的,淹著人家天花板了,快點快點,一會兒樓下又該上來於!”

淑英馬上行動起來。奔進廚房拿了墩布,三下五除二把地上的水擦了,坐下來繼續洗她的衣服抹她的眼淚。這種老一套的節日老喬看得多了,連問都不想問一下。他自己盛了碗稀飯,端出榨菜碟,坐到桌邊呼嚕呼嚕吃每天都一樣的早飯。聽老婆還在絮絮叨叨地哭,心煩得很,一身一身胃汗。老喬說:“這狗日的天,越來越不像話了,剛六月就熱成這樣子,看來今年得下決心裝空調了。”淑英頓時收住淚,不失機地哼了一聲,甩出一句“心靜自然涼!”老喬就不再說什麼,淑英也不再哭了。

兩個人忙完了自己的就配合默契地收拾從早市買冋的菜。他們把菜一樣樣洗好切好,淑英問老喬:“怎麼沒頭豆泡?老東西要吃兌泡你忘於啊?”

每次淑英和娘吵過架就管娘叫“老東西”,老喬心裏特火。不過豆泡還真是忘買了,一會兒娘肯定又要為這事鬧氣。老喬從來就夾在媳婦和娘當中,今兒是這個叮當,明兒是那個叮當,然後兩個都拿他當出氣筒。她們婆媳倆是鬧出樂子了,像戲裏唱的,風風雨雨幾十年了。起先是小打小鬧,後來抹開了臉,想鬧就鬧,沒一個被動的,都是爭取主動。不鬧過不去日子。如今娘已經八十九了,淑英小她兩輪,也六十五了,保不齊也鬧騰不了幾年了。老喬早已經煩透了,就等著這個大幕嘩地往下一落,日子就清靜了。不過今天忘記買豆泡,這事兒還真不小。最近娘不僅對淑英不滿,有時說著說著就把他也捎帶上了。而且娘鬧騰起來可不一般,比淑英淌眼抹淚的要厲害好幾十倍。娘鬧起來是一邊哭一邊說,越哭越說,越說越哭。淑英說她是神經病,老喬這個當兒子的也看她跟神經病差不多。神經病就神經病了,在家發發也就罷了,大家受著點就是了,可娘鬧起來聲音死大,而且非要鬧到住在前樓的居委會主任聽見才甘心。娘鬧得過癮了,但老喬兩口子真有點受不了,虐待老人的惡名他們擔當不起,也丟不起這麵子。

可這也不由他們,娘到想鬧的時候不管不顧,根本不考慮大局,誰都拿她沒轍。你說對這麼個八十九歲的媽,能像教訓八九歲的孩子那樣嚇唬她或者幹脆痛打她一頓嗎?娘不管因為什麼事鬧起來,有幾句話是肯定要說的,比如:“這個家別說東西了,人口都是我一點一點置起來的,沒有我,你們都是誰啊?”再比如:“要早知道今天你們這麼著對待我,我一個寡婦,還拚死拚活千辛萬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個孩子幹嗎呢?”說到傷心處,娘痛斥兒子兒媳:“別忘了,你們也會有老的這一天,你們享得上享不上兒孫的福還難說呢,沒準比我還遭後人煩呢,到那一會兒,你們就成今兒的我了,我倒要等著瞧!”這話讓外人隔著門一聽,老喬不由分說就成了不孝之子。上次小區召開“文明家庭”評選會,人家就通知都沒通知他們家參加,老喬還是聽棋友老劉說有這麼個會的,說明人家根本就把他們排除在外了,連點邊兒都不讓他們沾。老喬後來也想開了,不屬於咱的榮譽咱也不眼紅,就這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爛家還算“文明家庭”,還不白糟蹋了“文明家庭”這個光榮稱號?所以不文明也罷。可是今天忘了買豆泡還真糟糕,一會兒娘回來又可以借題發揮了。還有湊巧的,或者說不湊巧的,今天正好是兒媳小逢難得回來一次,老喬有心在兒媳麵前露一手,買菜的時候確實是光想著小逢了,把娘忘了。這可是不得了的錯,一會兒娘說出的難聽話還在其次,淑英也準沒一句好聽的。

這會兒淑英就先開口念叨上了:“越老心越花了,一顆心全撲妖精身上了,連親媽都顧不上了!”

老喬剛要跟她急,看老婆卻是一臉的和顏悅色,一副討了便宜心情很好的樣子。她順手把一個摔得黑一塊白一塊的搪瓷碗塞到老喬手裏,口氣軟和體貼,哄孩子一樣對他說:“趕緊去把豆泡買上吧,不買老東西又得像早晨那樣跟咱們作一回了。”

一個“咱們”讓老喬把這口氣咽了回去,接了碗下樓去買豆泡。外麵太陽轟地就升起來了,四處白花花一片。熱還不說,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這天好像豆泡緊缺,老喬走了三家副食店偏偏都沒有,不是剛賣完,就是還沒到貨。再去別的地方路就有點兒遠了,老喬還擔心在他沒到家這一小會兒淑英把備好的菜炒上了,那才叫砸鍋呢!別的時候淑英要做也就讓她做了,今天不一樣,中午小逢要來吃飯。自從她搬到娘塚住,這一陣可是快有小半年沒回來過了。上回她說頭暈,也不知好了沒有。那孩子人好,長得麵如滿月、腰細腿長,身條兒跟水蔥似的,讓人怎麼看怎麼順眼。而且她乖巧會做人,在婆家都是得過且過什麼事都不做主的,有話也是讓丈夫德寶出麵說,自己時不常地給公婆買樣這買樣那,討二老喜歡。嫁到老喬家一住就是三四年。她娘家條件好,門第也高,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裏要什麼有什麼,可這孩子就是踏踏實實的,有什麼日子過什麼日子。

老喬覺得就衝這一點她就招人疼,那會兒家裏住的可不是現在這樓房,那時還沒拆遷,前院變成了大馬路,連原來院當中的石榴樹都長到院牆外邊去了,後院又被切去一塊造了個公共廁所,滿院那個味啊,上厠所還不方便,要繞過這半條胡同再繞過那半條胡同。就這麼個條件,人家女孩子不挑不揀,比大雜院裏土生土長的丫頭們還心靜。德寶也是把她疼得什麼似的,小兩口那個黏乎,結婚兩三年兩人走進走出還手拉著手呢,兩個人得空就一起跑出去度假呀,旅遊呀。就是在家呆著,晚上也要一起出去看電影看戲,還有什麼吃飯唱歌的事,兩個人又玩又樂,就跟還在搞對象那會呢。老喬看他們小孩兒似的好玩,無憂無慮的,從來不用為過日子發愁,說心裏話,也挺羨慕他們的呢。淑英卻看不慣他們小兩口兒的做派,整天興哄興哄的不知在忙點什麼?也興過了頭,連生個孩子這樣的大事也忙忘了。淑英也看不慣他們小兩口兒這樣親熱,兒子一會兒不在跟前就德寶德寶的叫喚,跟小逢也時不時找個碴兒生回氣,就和她跟她婆婆一樣。老喬還沒有退休那會兒,單位逢年過節總發點東西,從水果、洗發水直到手紙,隔三岔五就是一兜。

可氣的是淑英總說他把多的好的一份送兒媳屋裏了。這話讓人聽了像什麼話呢?其實老喬疼兒媳從來不做在表麵,他持在意端精家長的架於,平常連話都很少跟她說,一般話都足一讓兒子或淑英轉過去,就是為避這個嫌疑。老喬是有老思想的,老公公嘛,還能沒個老公公的譜?難為小逢那孩子是個明白人兒,知書達理,從來對他柔柔順順的,開口說話總是先叫聲“爸”。一年前德寶單位派他去香港,媳婦不讓跟,小逢先還住家裏,架不住婆婆整天嘀嘀咕咕、嘮嘮叨叨的,有事沒事總煩她。後來她就搬娘家住去了。後來聽德寶電話裏說跟小逢不怎麼好了,還說過一句半句要離要散的話。德苤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老喬這個火,在電話裏劈頭蓋臉把兒子訓了一通。老喬毫不客氣地對兒子說:“咱家曆來門風清正,這個家隻有結婚的和守寡的,還沒有離婚的呢。我活著一天,就替你把一天的關,你小子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後來德寶再來電話就沒提過這件事。不過德寶電話也少了,兩三個月也沒一回。老喬好像就沒這麼個兒子了。

老喬橫下心沒買豆泡就回了家,他作好了讓娘罵的準備。娘要罵有什麼辦法?這件事上即使對付了過去,下一件事保不齊還糊弄不過去,罵就罵吧。老喬回到家進了廚房關上門就開始煎炒烹炸,耳朵在排風機的嗡嗡聲中還是聽見淑英在外麵高著嗓口說他。老喬猜到她說什麼,心裏一火,開了半扇窗子,把嘴伸出去對她吼道:“她是我媽,關你屁事!”吼完關上窗繼續炒菜,立馬聽見淑英在外麵聲音提高了八度爆發起來。老喬+睬她,手底下利落地忙自己的。弄好幾盤幾碟,他像玩雜技一樣一手托著三個盤,端到外麵桌上。這時淑英火頭已過,戴著老花鏡正坐在沙發裏看前兒天的晚報。老喬招呼她說:“噯,噯,主動點兒,把桌於收拾收拾,別跟個文化人似的!”

淑英立馬動作起來,桌子一會兒就碗碗碟碟有模有樣地擺上了。

有人敲門。

老喬心口評枰的。淑英假裝沒聽見。老喬極不耐煩地對她低低地吼一嗓子:“快開去,沒聽見啊?”

淑英嘀咕:“你沒長手?”一邊很不情願地開門。

門開了,進來的不是小逢,是老喬的娘。淑英有點掃興,老喬也有點掃興,隻有娘興高采烈。

娘一屁股坐到門邊的小椅7上,朝空中喊道:“倒杯茶喝,我渴得快不行了!”

老喬趕緊倒了杯涼茶端過去,娘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去,把杯子隨地一放,也不理睬老喬,一個勁兒地叫淑英,朝淑英說:“今天又是我一家卷三家,最後一把還杠上開花。今天贏大發啦,淑英來,咱倆數數,瞧我贏了有多少?”

淑英一臉鄙夷說:“都什麼年代了,還在玩二四八毛!瞧瞧人家那幫小年輕兒的,一把輸贏就上千,更火的人家進錢出錢都不帶數數的,拍平了用尺一量——所以你們老的讓人家不待見呢。您這幾塊錢還要招上兩代人數,趁早收起來吧!”

老太太不受兒媳打擊,滿不在乎地說:“你沒聽人說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我們不跟那幫小的比,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樂。”徑直走到桌子邊,把零零碎碎一大把鈔票從衣究裏掏出來,堆在桌麵上。

淑英馬上失了火似地嚷嚷:“我剛收拾好的,你又把一堆亂七八糟的髒東西往上放,你不知道一會兒人就要來吃飯了?”

娘一點不急,笑眯眯的,一句一句地回敬道:“你可別這麼說啊,淑英,錢可不亂七八糟,怎麼可以說錢是髒東西?你離了錢試試!誰說我不知道一會兒人要來吃飯?不就是咱小逢嗎?我肖是什麼瓜子裏嗑出的仁(人)兒呢了淑英又要急,娘衝她一樂,口氣親切得就像是她剛嫁過來那會兒。娘說:“淑英啊,你知道不知道?我出去打麻將之前隻要一跟你吵,手氣就壯。那幾個老頭,跟你說吧,沒一個是我的對手。哪天你跟我過去看看?”

娘的神情很討好,淑英鼻子裏哼一聲,轉身進廚房了。又有人敲門。

娘比誰都動作麻利地打開門。這回來的確是小逢。娘搶先拉了小逢的手,亮起了久別重逢的超高嗓門,心情激動語無倫次地說:“閨女你總算固來了,這麼久都哪兒去了?可讓你奶奶惦記壞了!德寶不在家,這兒可是你的家啊,你不知道我們多想你嗎〃這次來了就別走了,陪奶奶多呆會兒,跟奶奶多說說話兒。奶奶都這把歲數了,有今天沒明天的。德寶也不回來,怕都忘了咱家的人了。我就這麼個孫子,他小時候我那個疼他。他爸總不在家,都是我帶著他,去這裏去那裏的。住珠市口那會兒,我還馱著他逛過大柵欄呢。他大了,翅膀硬了,他心裏哪還有我這個奶奶?我怕都見不上他!”說著就真的眼淚麻花起來,雞爪似的一隻手緊緊抓住小逢豐腴白嫩的手腕,鼻涕眼淚都蹭到她一身漂亮的高檔衣裙上了。老喬看娘又人來瘋上了,用眼色示意淑英阻止。淑英卻一副把自己幹幹淨淨摘出去的神氣,在一邊有滋有味地瞧熱鬧。老喬看指不上她,就自己挺身而出。

他賠著笑臉對娘說:“媽,小逢吃了飯還不走呢,您呆會兒再跟她聊,她剛逬門,讓她先喝口水喘喘氣兒,咱們就吃飯。”

娘立馬翻臉,說兒子:“這麼久沒見,話沒顧上說兩句,你就吃飯吃飯的,你就知道吃飯!”

老喬趕緊不言聲。

淑英突然插嘴道:“吃飯怎麼不對啦?又沒讓吃屎!”這邊老婆媳倆立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嗆上了。老喬看看難得來一次的兒媳,自己急出一頭的汗。不便製止自己的老媽,他低低地對老婆喝道:“你就不能閉上嘴少說兩句?自己也是當婆婆的人了,還有點做長輩的樣子?”

淑英反唇相譏:“這個家裏就沒一個長輩有長輩樣子的!”

老喬還沒來得及接茬說什麼,娘就哭開了。一邊哭一邊說:“誰知道我會有這麼一天啊?我也是活得太長了,占了人家的位子擋了人家的道。我算個什麼呢?連長輩人家都不認你了。小逢啊好孩子,你來評評這個理,她倒是你婆婆,不過她還不到跟我這麼說話的份兒上呢!這個家連人口都是我一點一點置起來的,現在你們倒嫌棄我來了。我真不知道當初吃盡了苦頭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個孩子都是為什麼的小逢再不能袖手旁觀了,趕緊把奶奶勸進房間,好言好語哄她高興。

趁這邊哭鬧的當口,老喬進廚房把菜都弄齊了。淑英嘴沒停手也沒停,一樣一樣端到桌上擺好。一切就緒,小逢挽著奶奶出來在桌邊坐好,四個人開始吃飯。

老婆媳倆風平浪靜,好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娘的胃口很好,興致也很好,她一個勁兒給孫子媳婦夾菜,一個勁兒跟孫子媳婦大談下午麻將桌上的事,哪一圈哪一把怎麼和的,誰給點的炮,說得一清二楚。小逢誇她:“奶奶記性真好,比我們都強!”

娘聽著高興,順嘴謙虛:“比起你們小年輕兒的還是差著一些。”

淑英說:“也就牌桌上那點事記得清楚廣老喬使眼色讓她少說兩句,心說得虧她還沒想起要吃豆泡呢,那才是不開的一壺。

娘說:“老了還是老了,要是年輕十歲,我心眼兒也足著呢。要說算計,這個家裏還沒個能算計得過我的。就說麻將桌上,那幾個老頭誰也都不是我對手。那張麻將桌上現在就數我歲數最大啦,頭兩年有四個坐著玩的,三個站著看的,到晚於還沒位置,現在好,全能坐於來了。少一個還麻煩了,就三缺一啦。哪天要是真走掉一個,就玩不起來了。”娘朝淑英一努嘴,又說:“他們年輕一茬都不肯跟我們玩。”淑英說:“你們出牌慢,玩得又小,算計倒是真挺算計的,不過都是窮算汁,瞎算計,算計半天亍底於沒準還是一堆糊塗牌,還愛相互埋怨。我們呀,真跟你們玩不到一塊兒,還是各玩各的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