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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這樣悶悶的日子真讓我受不了。我追上去答應給新媽媽道歉。

爸爸馬上高興了,和顏悅色的,叫我趕快打電話。可是,這道歉的話怎麼說出口嗬?

爸爸的臉色又開始有點難看了。他不耐煩地催我:“說不說吧你?”

我說:“我說我說。”

可是我真的不知怎麼說。

最後我們商量好爸爸輕聲地說一句,我再對著電話說一句。爸爸把電話開了,撥通了號碼。

爸爸小聲說:“阿姨,都是我不懂事惹你不高興,你不要生我的氣了

我對著話筒說。

新媽媽在電話那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爸爸小聲說:“那天都是我的錯,你對我那麼好,以後我再不惹你生氣了。”

我對著話筒說。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道歉的話也是很容易說出口的,沒有那麼術好意思。我不再照著爸爸的話說,我自己說了起來。我說:“你走了我們沒吃沒喝的,爸爸整天唉聲歎氣。都是我不好,我後悔得要死。你把我當自己的孩子,什麼都為我做,什麼都肯為我買,一顆心都在我身上。可是我還那麼不懂事,像個呆瓜一樣。我向你道歉,我錯了,今後我一定改正。你就快點固來吧。你隻要答應一聲,我跟爸爸就打車去接你。你快回來吧,我求你了。今天我們就去接你好不好?”我說一句看我爸爸一眼,他聽著偷偷地樂。我順口說下去,越說越有話說。爸爸聽一句衝我點一下頭,一個勁兒衝我點頭。爸爸拍著我腦袋滿意地說:“發揮得不錯!”

新媽媽可能聽見了爸爸的聲音,她終於在電話裏出聲了。她說:“你們父女兩個就別演戲蒙我了!”爸爸嚇得一吐舌頭,新媽媽在電話裏又說:“我不用你們接,回家還不認識?”

爸爸高興得一把抱住我,說:“瞧瞧,她多明白,這時候還一點沒忘記給這個家省錢!”

新媽媽回來得還正合適,第二天小區管摟的老奶奶主任就給我們家送來一張“模範家庭”的獎狀,她握著新媽媽的手,就像新媽媽剛結婚到我們家那會兒一樣,很動感情地對胃我新媽媽說:“我聽說您的事跡真夠先進的,自己事業好,愛人事業好,家弄得好,孩子弄得更沒得說,這學期又是三好生不是?她畫畫還在小區的少年之家得了獎,琴也堅持學下來了,您真是不容易!”

老奶奶主任把獎狀直遞到新媽媽的手裏,新媽媽接了,臉紅紅的,一臉的謙虛,說的也都是謙虛的話。老奶奶還說:“過些天還有記者來采訪,您給記者仔細說說,讓報紙好好寫寫,讓我們小區也跟著出出名!”

老奶奶主任一走爸爸就逗新媽媽:“這獎狀不是獎給‘模範家庭’的嗎?她怎麼單給你一個人呢?”

新媽媽這回不謙虛了,脖子一仰,說:“那還不是我的貢獻最大!”

爸爸趕緊就跟著附和,他等的就是這麼個機會。

我心說評這麼個獎狀怎麼也沒人問問我們家的人?事業好怎麼啦?三好生又怎麼啦?有這些就一定說明我們家就是“模範家庭”嗎?他們怎麼不說我們還時不常地生氣?幾天前我們家還吵了架把新媽媽氣回娘家了呢?說新媽媽不容易這也是真的,怛我容易嗎?我還不容易呢。我就沒覺得這個家好到夠得上模範,可以得這麼一個大獎狀。

沒幾天還真有記者來。一男一女,都戴著眼鏡。他們跟老奶奶主任一樣,找準了隻跟我新媽媽談話,沒有爸爸和我什麼事。爸爸跟著聽了一小會兒,沒人理他,找個借口就出去了。我呆在邊上聽著,挺有興趣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記者采訪呢,而且是采汸我們家。新媽媽好像有點兒緊張,她給記者倒了兩杯水就出了一臉汗。怛她說話倒是大大方方的。我還不知道新媽媽原來這麼會說話。

記者問新媽媽:“進入這個家庭您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麼?是不是和孩了不容易相處?”

新媽媽看看我,順手一把把我摟進懷裏,這太出乎我意料了。新媽媽卻很平靜地回答記者說:“我從來沒覺得過有什麼困難,我們相處得可以呀。”新媽媽笑嘻嘻的。

我看到兩個記者有點不好意思,他們換了個問題問新媽媽:“那麼你們的關係怎麼樣?非常好是不是?”

好像他們已經肯定了我們是非常好的。

我有點替新媽媽擔心,我挺怕她順著他們一個勁兒地說我們怎麼怎麼好,我知道我們可沒那麼好,那樣我會為她不好意思的。其實我們總是陰陰晴晴刮刮風下下雨的,但我也怕她說出真話,一句一句掏心窩子,那我就太沒臉了。我想這個問題真是挺考驗人的,好在不是問我的。

新媽媽摟著我,一邊玩著我的辮子,一邊笑著說:“我們關係怎樣你們問她好了。”他們都轉過臉來看我,這可把我嚇壞了。這個問題我可回答不好。好在新媽媽又開口了,她說:“我跟她的關係至少不像《灰姑娘》裏的後媽對灰姑娘那樣吧。”

大家都笑起來,氣氛非常輕鬆。非常的好。我想新媽媽回答得真夠聰明的,我還從來不知道原來她這麼聰明呢。我還時不常找碴跟她掐,這麼說我哪兒是她的對手啊!我真是太傻了點兒吧。我現在真是越來越弄不明白了,大人總要我們小孩子誠實,但他們自己總是真真假假的。比如每天我都跟我新媽媽生活在一起,但我真的弄不明白什麼時候她是真情實意,什麼時候她是虛情假意。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弄得明白她,比如我爸爸,我看我爸爸就挺傻的,說不定還不如我呢。新媽媽讓我捉摸不透,我倒也覺得挺有趣的。如果她呆頭呆腦的,這個家就很沒意思了。所以我承認,我爸爸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新媽媽還在跟記者說,沒完沒了的,話都說得很體麵,而且聽不出漏洞。她真是水平挺髙的。兩個記者也是一個勁兒地衝她點頭,好像全被她說服了。他們沒一個人理我,所以我不用找借口就離開了。

新媽媽真的是懷孕了。她沒對我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早晨刷牙的時候她就吐了,現在每天都是我爸爸做飯,她不是懷孕了是什麼?爸爸也跟我說過:“你再不能惹阿姨生氣了!”新媽媽接受過釆訪以後對我好了許多,現在她接送我上學的路上又會給我買這買那吃了,對我的態度也更加溫和了。

有一天放學的路上,新媽媽很嚴肅地跟我談了話,她還從來沒有這麼嚴肅地和我談過話呢。那天早晨我又惹她生氣了,其實我也不是真想惹她,我隻是看到她在家裏一個人哼著歌子做這做那自得其樂的樣子就想給她添點兒亂。她可能是真的受不了了。她拉著我的一隻手,走在大街上,突然她對我說:“我們在一起生活,你有沒有認識到有個好心情是很重要的?對你說吧,這並不是我來之前想象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它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隻能接受它,我們應該好好配合,好好過,你說對不對?”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如果她這麼想,我好像也就應該這麼想了。

我點點頭。

新媽媽說:“那你肯不肯叫我媽媽呢?”

我不說話。

她蹲下身,用胳膊圈住我,她又一次問我:“你肯不肯叫我媽媽?”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特別熱情地望著我。

我點點頭。

可是我真的媽媽遠在澳大利亞。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過她了。我已經想小一起她長得什麼樣子了。媽媽給我的印象就剩下長途電話裏匆匆忙忙的聲音,而且每次說不了多少話。原來我特別盼她來接我,現在我也不盼了。我都不想她了,我還盼她千什麼?新媽媽的肚子也一天天鼓起來,很快她就要生孩子了。有一天突然我又覺得自己很多餘,很沒有意思。但我答應新媽媽要配合、要好好過的,所以我不應該找茬跟她煩。我也想過,假如沒有我,爸爸、新媽媽和他們的孩子會是很好的一家人,沒有一個外人。我真不想跟他們住在一起了。我要能住到月亮裏去多好。

我畫了一幅畫,就是我住在月亮裏的情景。我住在月亮裏,就我一個人,後來我把塑料臉的布娃娃也畫了上去。

給媽媽回信的時候我把這張畫寄給了她。我還不怎麼會自己寫信,每次都是爸爸說我寫,不會寫的字再問爸爸。這張畫吋是我自己畫的。我拿給爸爸看,我說這張畫寄給媽媽吧?爸爸說隨你。

媽媽寫來了信也打來了電話,她要接我去澳大利亞了,帶我乘飛機的人都找好了,是我媽媽的一個好朋友。這個消息讓我說不清高興不高興。小姨也從南京來了。我說過她就像報春的燕子,總能帶來一些新消息。這次她悄悄告訴我,媽媽在澳大利亞也已經結婚,而且已經生於一個小弟弟,小姨說外婆最擔心我去了以後和新爸爸相處不好。而且媽媽又有了小弟弟,畢竟我是九歲的大孩子了,他們有顧不上我的時候要我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我點頭答應,我說我會和他們相處好的,讓外婆放心,我有經驗。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我關上門。外麵天正在暗下來,四周霧蒙蒙的,和我心裏一樣。我打開窗戶,霧飛快湧了進來。我想這個時候我們的塔樓一定很像一座霧中的小島。我看到月亮就高高地懸掛在我的窗子外麵,霧被風吹散一點的時候,裏麵的森林、卨山、湖泊都很清楚,我想還不如讓我住到月亮裏去呢。

我的眼淚湧上來。

我沒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

1998年7月4日

做媒

剛到單位時我們五個姑娘住一屋,都是同屆畢業,未婚。而我們集體宿舍左鄰右舍已經有尿片掛出來,過道裏也仵不斷增添著鍋碗瓢盆煤氣灶。到了中午和傍晚,呆在屋子電都能聞到那些愛侶們熱鍋裏發出的菜香,還有不絕於耳的炒勺翻動的叮當聲。這無形中向我們每個住集體宿舍的人渲染著有家真好。

我們五個人很快變成了四個人。洪麗晚上幾乎不回來,她有了過夜的地方。每次走前她都會對我們說一句:“我去我伯伯家。”我們心照不宣,都知道她的“伯伯”是誰。緊接著是小涓和我有了男朋友,我們都沒有主動出擊,而旦進行得也中規中矩:晚飯後出去約會,約會後回來睡覺。剩下的就是李薏和小米了。得有一天小米坐在床上默默地吃午飯,吃完推開飯盆莊嚴宣告:“明年我要結婚。”這很像一個沒有核武器的國家宣布明年要讓原子彈上天。但我們都沒笑,因為小米說得太認真了,沒有一點幽默的意思。有趣的是小米說到做到。小米是個抒情性很強的女孩,在一般人都不寫或很少寫信的時代,她還有許多書信往來的朋友。大約在說過那句話兩三個月後,小米在她某信友的來信中發現了一封言辭熾熱的求愛信,小米陶醉了,很快便有了歸宿。第二年一月小米和她曾經的信友領了結婚證,她成了我們中第一個出嫁的。婚後丈夫出國,小米還和我們住在一起。這時候剩下的就李薏一個了。

我們商量應該為李薏找一個男朋友。

我們都自覺不自覺地順從著適時而嫁,而且那時候年輕姑娘好像在結婚之外沒有別的更適宜的生活。所以我們覺得不該把作為朋友的李薏落下。這種商量起初是背著李薏的,怕傷她自尊。而策劃的方案也帶著很強的戲劇性,想造成李薏與一個我們看得上的小夥子意外邂逅或者日久生情。仍經過努力沒有成功。也許前提就錯了。我們看得上的,李是否就一定認為可心?還冇人家小夥子怎麼想我們根本不得而知,而且我們也沒有像真正的媒人那樣想盡辦法去撮合我們就像摸黑走路,也像是做一道方程式,“未知數”太多,“已知數”不夠。似是我們不想放棄。

我一直認為李薏是我們屋裏最優秀的,她出生在一個音樂家庭,是我們五個中惟一會彈鋼琴的。她跳起舞來音樂好像是從她身體裏發出來的,或者說她的身體馬上成了音樂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她性格極好。在我看來她非常可愛,坦率、寬厚、無可無不可,還特別有一點故作的或者是與生俱來揮之不去的傻乎於的天真。李薏的美中不足是不漂亮,不高,也比較胖、、平常她不化妝,很少穿裙,戴一副眼鏡,普通得像一個大學男生。從李薏身上我終於承認男人愛女人是相當重視相貌的。每個人都可能有各自不能免俗的方麵,而這一點大概是男人集體不能免俗,或者千脆是男人就不能免俗。

我們同屋幾個都喜歡李薏,而對李薏的優點我們是不嫉妒的,這是否也因為她不漂亮?不會搶我們風頭?盡管我們先後都有了異性伴侶,我們依然喜歡和李薏一起呆在房間裏,評點人物,說女孩子們自己的私房話。這種時候,話題中肯定會有愛情的一席之地。而且這種時候我們說起來總是充滿了美好的幻想和抒情的向往,和現實存在及身邊發生的是不是一碼事全無關係。在無數輪這樣的談話之後,我們認定李薏才是我們中間最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因為隻有她是始終把愛情和生活結合起來的。

再給李薏物色對象就不必回避她了。

單位裏的晚婚規定是“男二十五,女二十三”。我的男朋友和我同年,我們從二十一歲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戀愛。小涓比我慘點,她二十五,而她的男朋友才二十,如果他們到點結婚,她還得等上五年。到那時小涓就三十了。用小涓自己的話說,五年時間足以讓煮熟的鴨子飛走。小涓和男朋友都很想結婚了,他們聯袂去找過兩邊部門,但管這事的頭兒不肯通融。小涓在宿舍裏恨恨地說:“這他媽男比女大的混賬規定是哪個混賬想出來的?幹嘛非得男比女大?要我找一一個我兒子那樣年齡的,我還非得熬到能當他奶奶才能跟他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