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霧的小島
有什麼新東西都好,但有新媽媽不好,這句話已經在我心裏憋了好些天了,我想告訴別人,但我沒有人能說。爸爸這幾天有了一點高興,興高采烈的,高興什麼呀?我看了心裏就有氣。我不是那種愛哭鬧的孩子,我外婆就說我是“心裏有事裝在心裏”。我隻是不說話,因為我不想說。爸爸叫我幾遍,我才答應。有一回爸爸都急了,用食指點著我腦門說:“這孩子,怪怪的!”我知道他是真生氣了,我還是不說話。我為什麼要讓他知道我是樂意還是不樂意呢?再說,我是真的不高興。一個小孩莫名其妙就沒有了媽媽,爸爸也越來越不把心放在我身上了,我怎麼能夠高興呢?
傍晚,小姨突然從南京來了。見到小姨我就知道我們家又該發生點什麼事了。我在一年級的課後班讀到過一篇課文,叫《春天的使者——燕子》,小姨就是我們家的燕子,隻不過她帶來的不全是好消息,有時也帶來壞消息。小姨看到我,一把拉我到她胸前,擦著我的頭發比劃了一下,笑著說:“又長高了。”我趁勢摟緊了她。小姨說:“好孩子!”眼淚就流了下來。我馬上猜到肯定是爸爸快要結婚了,小姨很可能就是為這件事來的。爸爸就站在一邊,沒事人似的看著我和小姨。我一手拉著小姨,一手拉著爸爸,我對爸爸說:
“不讓小姨走!”爸爸點頭,對小姨說:“晚上別走了,跟珞洛住吧!”小姨搖頭,笑說:“還是我帶珞珞去賓館吧,給你放假。”爸爸好像有一點點不好意思。我已經顧不上他了,放開了他的手,拉著小姨就要快走。我和小姨走的時候爸爸到樓門口送我們,他站在門框當中,有一點孤立。我已經顧不上他了。
這一晚我們在賓館裏很瘋,我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麼瘋過了。我和小姨用枕頭打仗,從這一張床跳到那一張床,我們把每張床都睡了一遍。我們都瘋得一頭汗,笑得死去活來。最後我們一起洗了澡,睡在一張床上。小姨像媽媽一樣摟著我,我也像摟著媽媽一樣摟著她。其實我巳經有點記不清我媽媽的樣子了。有的時候我拚命想我媽媽,但是越想越想不起來。我聞著小姨身上甜甜的香味,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也有這樣甜甜的香味?這個時候小姨問我:“你爸爸有沒有跟你說過他要結婚的事?”
我說沒有,但我已經知道了。
小姨一笑,手指在我彝尖上按一下,說:“比鬼還精!”小姨又問我:“見過新媽媽了吧?”
我點頭。
小姨突然支起身體,神情嚴肅地對我說:“聽著,你媽媽來信說等她在國外安排好她會來接你,但你一定要跟你的新媽媽相處好!”
我反問她:“憑什麼?”
小姨說:“為了你和她都好。”
我說:“我現在就很好,我本來就很好,我不要新媽媽。”
我看到小姨一臉的著急,她好像求我一樣地說:“好孩子,你外婆最不放心的就是怕你犯擰。你想想,你們要在一個家裏生活,別別扭扭的,多難過?而且你又是小孩子,你還處處要靠她照顧,你和她處不好,你的日子怎麼過?”
這些話是不是挺煩人的?我可是全聽明白了。你說吧,連我外婆全家都要我聽新媽媽的,那我不是太孤立了嗎?我不說話,既不答應,也不說我不願意。我心裏很想哭,我不知道這件事怎麼就這樣了,這可一點兒都不是我的心願。我要媽媽,不要新媽媽,但我做不了主,好像也沒有人能替我做得了主。我打定主意偏要和新媽媽別別扭扭的,看她能對我怎樣?她對我不好,我會對她更不好的。說媽媽在國外安排好就來接我,我早知道這是一句空話,我已經聽了一百年了。每次南京的人來都是這麼一句話,我早已經聽了也不激動了。我閉上眼睛,在小姨的懷裏睡去。我知道我不是睡在媽媽的懷裏,心裏清清楚楚的。我的眼淚就在閉著的眼睛裏轉,我緊緊地閉住眼睛,不讓它們流出來。我真的很孤立。
我不知道媽媽知道不知道爸爸要結婚的事,我媽媽遠在澳大利亞。“遠在”是爸爸的話,他教導我的時候總是說“你媽媽遠在澳大利亞,你要怎樣怎樣”。爸爸要求我懂道理,聽話,等有一天我媽媽見到我的時候隻有稱讚的份兒。誰不想著那一天呢?可是我媽媽總不回來。媽媽離開那一會兒的事我已經模糊了。她是突然走掉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離開的,隻記得我去了一趟南京外婆家回來就再沒見到媽媽。爸爸先是對我說媽媽出差了,後來對我說媽媽出國了,再後來告訴我媽媽在澳大利亞定居了,但她會來接我,要我耐心等待。那我就耐著性子等吧。
我後來還是有點回憶起媽媽走之前的一些事情。我在聽爸爸打電話和他跟朋友說的一些話裏,我也知道我媽媽是為什麼走的。告訴你吧,我媽媽是跟我爸爸的一個大學伺學走的。那個叔叔我見過,他到我們家來吃過一頓飯,然後我媽媽就跟他走了。當然,他們肯定沒有馬上就走,我記得媽媽還和爸爸吵架了,吵得很凶。他們把桌上的杯子、碟子、碗統統扔到地上,而且扔得碎碎的。直到現在,如果掃地掃得特別仔細,還能在沙發後麵掃到小塊的碎瓷片,都是看著邊上毛毛的,可是十分鋒利,不小心劃到手指就能劃出血來。我後來看到這樣的碎瓷片就會揀起來小心地收好或者扔掉。有時我會想這一塊是爸爸摔的還是媽媽摔的?我一直不明白他們吵架為什麼要跟碗呀碟子呀過不去?他們摔了那些碗呀碟子呀是不是就解氣了呢?可是沒有啊,他們還是離婚了。那麼碗和碟子就是白摔了,碗和碟子都成犧牲品了。
不過扔碗扔碟子的吵架和平常的吵架確實是有點兒不一樣。那一次我就嚇得要死,所以印象也特別深。爸爸媽媽在大吵特吵的時候像比賽一樣摔碗摔碟子,他們兩個人都凶得不像平常的他們。如果他們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我可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我會盼著他們離婚,最好都走,都到澳大利亞去。他們吵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看著他們,手裏拎著我的塑料臉的布娃娃。我先是被他們嚇得哭起來,但我哭了幾聲就不哭了,因為他們實在顧不上我,我哭也白哭。我就站在邊上呆呆地看,一隻手裏還拎著我的塑料臉的布娃娃。他們吵得真痛快,好像永遠不會停止了。要是他們永遠不停止倒也好,至少媽媽還會在家裏,不會遠在澳大利亞。後來他們把我和塑料臉的布娃娃一起送到了南京,後來他們吵沒吵、怎麼吵的我就不清楚啦。我隻知道我回來後就再沒見到我媽媽。爸爸給我的解釋一次跟一次不一樣,最後才告訴我實際情況。其實都一樣,反正是我見不著我媽媽,我媽媽遠在澳大利亞廠。
但是我的新媽媽卻離我越來越近了,她現在在我們家越呆時間越長。有時候她故意呆得很晚,爸爸就會對她說:“這麼晚,別走了吧!”說這種話的時候爸爸總是特別溫柔,好像是在求她。我特看不上爸爸那樣一副神氣,一點骨氣也沒有。新媽媽還好,她看我的臉色,然後說:“我明天再來吧。”我清楚她要跟我爸爸結婚的事早定下來了,但是你們定你們的,我幹嗎要給你們好臉色?我知道現在新媽媽最在乎的就是我的態度了,我要是對她態度好,她就可以早點兒搬來住了。想得美吧,我憑什麼要態度好?這是我和爸爸的家,我們幹嗎要一個外人來一起住?所以新媽媽特別巴結我,到了周末就要帶我出去吃飯或者帶我逛街。我們已經一起吃過麥當勞,吃過比薩餅,吃過烤鴨,吃過燒鴉,吃過燒烤,還吃過好多別的東西。我們一起逛過百盛,逛過賽特,還逛過好多別的地方。有時有爸爸,有時就是新媽媽帶著我。但我就是在關鍵時候不肯給她好臉色。可是說實話,總被新媽媽帶來帶去,跟著她吃吃喝喝,比起剛開始,我對她的態度已經好得太多了。我覺得我就像一塊糖,被新媽媽放在手心裏耐心地焐著,我已經一點點被軟化了。
我發現新媽媽這個外人和我們家的兩個人有一點像一個圓圈爸爸巴結新媽媽,新媽媽巴結我,我又巴結我爸爸。
這樣新媽媽倒顯得一點兒也不多餘。但如果沒有她,爸爸會把心都放在我身上,爸爸隻愛我一個,所以我們幹嗎要她來摻和?如果她隻是經常上我們家來,和我們吃吃飯逛逛街我還可以接受,她真的做我的新媽媽那我可不願意,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可是新媽媽還是上我家來了,她和我爸正式結婚了,這下成真的“新媽媽”了!我願意不願意都沒人搭理我。
他們結婚那天請了好多人到大飯店裏吃飯,那個場麵真熱鬧。我穿著新媽媽給我買的裙子,被爸爸和新媽媽一人拉一隻手帶著在飯店裏走來走去,迎接他們的客人。每個大人都是有說有笑的,我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值得說值得笑的。爸爸和新媽媽忙裏忙外的,我看他們在一頭一臉地出汗。他們緊緊地拽著我,生怕我走丟一樣,但我明白他們的心裏根本沒多少我。我被他們拉著跑來跑去,引得飯店裏的許多人眼睛亮亮地看我們。但我心裏一點也不高興,我覺得我其實很孤立。他們熱熱鬧鬧都跟我沒關係。要不是大飯店那麼氣派,那麼豪華,那麼漂亮,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想呆了,我想走了,我要回家。
這頓飯吃了好久好久,從中午一直吃到天快要黑了。我早已經很煩很煩了,但隻能等到結束。我們終於可以打車回去了。跟我們一起回家的還有好多新媽媽的親戚朋友。他們吵吵嚷嚷的,大聲喊著說話,說要護送新媽媽回家。好像沒他們護送她就回不了家,會在路上被狼吃掉。那些人把我家的客廳和房間都坐得滿滿的,還到處翻東西看,把我畫畫的紙都翻亂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
他們在我家裏亂著,新媽媽已經到廚房切好了西瓜,她一邊把西瓜端出來,一邊“珞珞”、“珞珞”地叫我,讓我把廚房裏洗好的桃子端出來,我正煩著呢,一點不想替她做事,但我也不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頂撞她。我一步一步極不情願地走進廚房,看到新媽媽洗好的桃子一個一個整齊地碼好在一個大盤子裏,最上麵的那個桃子頂端有一點紅,喜氣洋洋的,好像它也結婚。我突然就伸過嘴去咬了它一口,那塊紅紅的喜氣洋洋的顏色就不見了,這隻桃子馬上就一點也不神氣了。這讓我心裏高興了很多。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把每個桃子尖尖都咬掉一口,準會把外麵那幫不討人喜歡的客人氣瘋。我一口一個咬了那些桃子,我發現每個桃子的味道並不一樣,差不多越往下越酸,我就放過了最後一兩個。我想新媽媽真是挺聰明的哎,她準是把又小又生的桃子藏在盤子下麵了,把又大又熟的放在上麵。咬完以後我又把那些祧子整個調了個個兒,讓越是難看的越在上麵,新媽媽已經在外麵叫我,問我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沒拿出來?快了快了,這就來了。我忍不住要笑出聲了。我馬上就能見到那些討厭的客人吃我咬過的桃子了。
但是事情並不像我想得這樣美。我端著這盤桃子出去,馬上就有人發現不對。有一個人拿了一個桃子叫:“這個桃上有牙印哎!”另一個也說:“我這個也是哎!”大家都去搶那盤桃,都哈哈大笑起來。我看到新媽媽臉色馬上變了,一副要哭的樣子。這時我感到我邊上的幾個人有一點亂,他們都伸出手攔我爸爸。我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幹嗎。我感覺到我爸爸帶著一股風就衝到了我的跟前,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我的頭上。我沒反應過來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屋子裏一下子亂了套了。新媽媽第一個衝過來把我護在懷裏,她好像十分生氣地對爸爸說“你這是幹什麼?孩子小不懂事,由著她就完了!”爸爸也好像十分生氣,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嚷嚷:“這也太不像話了,由著她就完了?由著她還真全完了呢!”他惡狠狠地又一次要撲過來,又被那幫客人攔住。我真不知道爸爸幹嗎要生那麼大的氣?不就是幾個桃子嗎?我不過是每個桃子咬了一下,還沒有個個咬到。再說,爸爸,我又不是要氣你,我是想氣那些煩人的客人的啊,結果他們倒跟沒事人一樣,還一個勁兒裝好人勸架。我滿心委屈,眼淚嘩嘩地往外流。這個結果實在不是我原來想的那個樣子,我不要這個結果。我哭得更凶了。他們都不讓我哭,說這是大喜的日子。爸爸還在生氣。最後我被不知道誰從家裏帶了出去。
領我出去的那個人把我送回家的時候我們家裏的客人已經走光了。新媽媽正在收拾桌子,爸爸人在大房間裏,因為大房間裏亮著小台燈。送我的那個人沒進我家門就走了,那人打個手勢讓我自己進去,好像我們家很可怕似的。不過這會兒是有點兒可怕,我倒不是怕我爸爸再打我,我隻是覺得我很害怕迸這個家,害怕見到爸爸和新媽媽。我趁新媽媽轉過身去的時候趕緊溜進了自己的房間,反手關上房門。我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聽著外麵新媽媽走動的不大的聲音。這個時候我想起我小姨來說的外婆讓我和新媽媽好好相處的話,今天這個開頭可實在是糟透了。想想心裏真難過啊。
我聽見廚房裏有了炒菜的聲音。菜倒進熱油裏嗞的一聲,然後是炒勺翻動的擦擦擦的聲音。我猜是新媽媽在做飯。我的肚子馬上就跟著咕咕叫了起來。做飯的聲音停止了,我聽到那邊房間裏傳出新媽媽和爸爸低低的說話聲。他們兩個人就是不到我這兒來,好像忘了還有我一樣。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我在心裏發誓:你們不理我好了,我也不理你們。你們叫我也不會吃晚飯的,你們等著瞧吧!
我鞋也不脫,躺在床上。我迷迷糊糊正睡著的時候,聽見新媽媽在叫我。我醒過來,果真她正站在我床頭,對我和和氣氣的,好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但我知道她是裝的,她就是會裝。你能相信她這麼快就把剛才的事都忘了嗎?大人有這麼愛忘事的嗎?而且我自己剛才是發過誓的,我還沒忘呢。我不理她,翻身把臉轉到另一邊。新媽媽還是耐耐心心地叫我出去吃飯,我不理。這時爸爸在外麵生氣地說:“不吃算了,別理她,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