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一個孩子口齒伶俐地說:“別人都十塊錢一小時,我們十八塊錢兩小時,可以用完再結賬。”

邵力說:“你們比別人道兒更黑!”

黃英卻拉住他,繼續問那兩個孩子哪個帳篷是他們的。兩個孩子手臂一揮,說:“後山坡的都是我們的!”

黃英指著最遠處的那個帳篷,說:“我們就租那個,你們別讓人走錯了噢!”她把兩張十元塞到孩子手上,也沒讓找零,兩個孩子做出很靠得住的樣子,使勁點了點頭。

黃英拉起邵力就往山坡上的帳篷走去。對剛剛這個交易邵力是沒有什麼認同感的,但是他好像也不便阻攔,他有什麼權力管人黃英的事兒?但這會兒他和黃英一起朝那頂租下的帳篷走,租帳篷這件事就不能說與他無關了。首先他覺得租貴了,黃英竟然也不知道要侃侃價。再一點是他不滿意黃英租帳篷也不與他商量一下,現在帳篷已經租下,不去就是白糟踏二十塊錢,要不就得跟那兩個半大孩子費口舌。那兩個孩子也不像是好惹的。邵力不怎麼舒服的是黃英不問問他就替他做了主。邵力不滿地想:她怎麼就有把握我一定跟她去帳篷,如果我當著別人麵堅決不去,她的臉又往哪兒擱?邵力心裏有點委曲求全。

兩人手拉手走到帳篷前,發現帳篷擺的位置也頗費心機,帳篷的門是朝向山的,要圍著帳篷繞半圈才能進去。黃英撲哧一笑,說:“兩個屁大孩子,還真通人性!”

邵力說:“這種講究肯定是大人教的,逮住了就是教唆犯。”

兩人鑽進帳篷,帳篷裏除了防水的尼龍布還鋪了一張草席,草席很幹淨,散發著茅草的清香味。兩人脫了鞋坐在草席上,一時都沒說話。靜靜的山裏響著一片片鳥鳴聲。兩人幾乎是同時發現拿在手裏的礦泉水已經化凍了,就開了蓋滋滋地喝。水喝完,空瓶子和鞋一樣被放在了帳篷外麵。兩人麵對麵坐著,靜靜地相視而笑。

黃英說:“你笑什麼?你怎麼總是笑?”

黃英癡癡憨憨地看著邵力,好像在等著他動手。邵力看到被樹陰和帳篷的尼龍綢過濾後的陽光照在黃英的臉日、身上,她的肌膚顯得愈加白嫩細膩,如脂如玉,不由心動。兩個人都聞到了對方身體特有的氣息,有一點沉醉。兩人都無話可說。突然黃英打破了寧靜,她的身體像流彈一樣飛進了邵力的懷裏。

邵力實在是隻有招架之力。他結過兩次婚,有過零裏豔遇,但還從來沒碰到過像黃英這麼熱情似火的。邵力和她親熱,心裏還是有點兒害怕的。他挺怕那兩個租帳篷的孩子突然出現,訛詐他們什麼的。畢竟是光天化日之下,邵力覺得真那樣也挺有失身份的,再說他還沒想好,他是從來不草率成事的,他怕占有了要負責任。所以他隻和黃英摟摟抱抱,並不打算真做什麼。但黃英卻欲罷不能。她在激情中充滿了忘我和奮不顧身,她的發髻碰散了,頭發披散下來,連衣裙也像一朵開過的喇叭花一樣翻卷了起來。邵力被這種忘情深深打動。他看著黃英不顧一切地掙脫了那件淺黃色帶水波花紋的衣裙,豐腴白嫩的身體暴露無遺。邵力看到陽光透過帳篷不同顏色的尼龍綢在她青春的肌體上造成了不同的光影效果,黃英在這種或紅或黃或藍的光色中看上去通體透明,像一條捕撈上來的魚,充滿誘惑,有一種不吃白不吃的不可抗拒的魔力。邵力於是甘於沉淪。他心想,這會兒要是還死扛著,那真是十足的無能。

兩人最充分地揮霍了激情和能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直到心滿意足。兩人穿好衣服,手拉著手兒,平躺在草席上。黃英細細的聲音在邵力的耳邊有點縹緲地響著,黃英說:“如果我們的帳篷外麵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溪流流過,山坡上再有一群羊,我們在這裏住下不走了,那真是田園牧歌生活了!”

邵力迷迷糊糊地說:“你又做夢了。”

黃英翻過身,用手勾住邵力脖子,兩人又吻起來。邵力止住了她,問她:“噯,你怎麼會看上我的?”

黃英想都沒想說:“你也離婚,我也離婚,我們倆沒有注意到,別人也替我們相互注意到了。”

邵力說:“是不是有人向你介紹過我?”

黃英說:“介紹倒說不上,不過有人提過。”

邵力問:“是誰?”

黃英說:“我忘了又說:“也不止一個兩個。”

邵力說:“對了,你說你也離過婚,因為什麼?”

黃英說:“合不來。”

邵力問:“什麼方麵合不來?性格?”

黃英支起半個身子,坦率地說:“他不行。”

邵力趕緊說:“打住打住,不說它了。”心裏想,像你這麼如火如荼,一般人恐怕都是“不行”的。

兩人攜手下山,和上來時一樣沒多少話,但心裏卻非常充實。離開公園的時候邵力回頭望一眼支在山坡上的那些帳篷,一個個像盛開的大花朵。他頗得意也頗有感觸地說:“咱北京也應該推廣一下,多少可以緩解一下無房的困窘。”當夜,他們乘火車返回。

回到北京後邵力一頭紮在黃英家裏,至少有兩個星期沒回過自己的住處。黃英每天都是大魚大肉、美味佳肴地侍候。麵對每天餐桌上從燉牛尾到燜羊肉到炒牡蠣到蒸烏雞等等的花樣翻新,邵力總是托著下巴照著鏡子,顧影自憐地歎說:“這麼吃還是喂不胖,每天幹的都是重體力活啊!”

兩人鶼鰈情深,就往婚嫁上想。同事們包括李老師在內都覺得他們兩個好得有點迅雷不及掩耳,都不明白這兩個相差挺大的人是怎麼忽然就走到一起了,而且還這般的如膠似漆。邵力已經跟黃英回家見過她父母,未來的嶽父母和未來的女婿之間彼此都挺有好感,雙方一拍即合,相見甚歡。剩下的就是黃英到邵力家去過關了。

這天邵力的母親早早起來,梳光了頭發,換好了衣服,恭候第三位兒媳上門。邵力的四個妹妹也從城市的四麵八方趕了回家,主動充當評委。十點整,邵力攜黃英來了。進門後邵力看四個妹妹一個不拉齊刷刷端坐在容伊裏,心裏立馬有點別杻。他本來就擔心黃英寡不敵眾,他原計劃是讓她一個一個跟她們相見,逐個擊破。現在邵力什麼事都本能地先替黃英著想,對四個妹妹的權威意識十分反感,都不想搭理她們了。

好在黃英倒很大方,人也十分隨和。畢竟是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孩子,見過世麵的樣子。黃英與邵力母親見過,獻上禮物,又和邵力的四個妹妹相見,同樣是客客氣氣、禮數周到,隻是禮物要下次再補了。接下來是忙午飯。黃英很自然地加入到邵力的四個妹妹之間。邵力轉身進了他母親的房間。

劭力給他媽點上一支香煙,他媽吸一口,柔聲說:“還不錯,相貌一般了點兒,過日子還是不錯的吧?”

邵力心說相貌可不差啊,現在她是穿著衣服,瞧不出來;脫了衣服可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但這種話跟自己的媽也沒法說的,隻能憋在心裏。他點點頭,順從母親說:“是午飯的氣氛很融洽,邵力的母親和四個妹妹都親熱地為黃英夾菜,倒沒邵力什麼事了。飯後,大家坐著吃西瓜。邵力母親嚐了兩小片,說一聲“乏了”,讓他們姊妹們玩著,自己進屋午睡。黃英起身去衛生間。這邊四個妹妹突然憋不住似地爭相枇評起她來。

妹妹之一說:“說她怎麼怎麼能幹,我看也不像會過日子的,大手大腳的,用一個整蘿卜刻一朵蘿卜花,就為了放在拚盤裏好看。”

妹妹之二說:“好像也沒讀過兩本書,看著沒什麼文化。”

妹妹之三說:“說話也不懂聽音,是不是有點傻兮兮的?”

妹妹之四不屑地一言以蔽之,對大哥邵力尖刻地說:“挑這麼一大圈,怎麼就挑這麼一個?”

邵力正要跟她們翻臉,黃英從衛生間也來了。四個妹妹一齊住了嘴,臉上都是笑眯眯的。邵力想:快點兒離開吧。沒等黃英再坐下,拉了她就說“我們走了”,頭也不回出門去了。

他們很快就領了一式兩份的大紅結婚證書。

兩個人都不想操辦,隻想悄不出聲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等開學後,同事們還是知道了他們結婚的消息,鬧著要喝他們的喜酒。他們在學校的餐廳請了兩桌,以為就此過關,誰知不請還好,這一請總有該請沒請到的。那些人一個一個還都是主動請戰,非要邵力黃英補請。之後好長的時間裏,都有相幹不相幹的人不時提出要邵力或黃英請客。一次喜宴,倒引出沒完沒了的飯局。其實後來也不都是讓他們兩口子掏錢,也有別人買單的時候。慢慢的,這種飯局不再跟他們結婚沾邊,請邵力的少了,請黃英的依然不減。到這時候邵力才知道其實黃英還是有不少朋友的,而且即使再婚了,她還風頭不減。婚後黃英搬到邵力這邊來住,很快邵力的電話就成她的專線了。蜜月剛結束,黃英晚上單獨出去的時候就越來越多。起初邵力沒放在心上,因為黃英比較注意,一般不到十點就自動回家了。有一陣邵力甚至高興她晚上出去,因為黃英呆在家裏熱倩高漲,弄得邵力有一點兒吃不住勁兒。邵力需要有點時間養精蓄銳。漸漸地黃英出去的時候更多,而且回來得也越來越晚。

邵力還是沒有太往心裏去。他看黃英十分的如意。碰上昔日的同窗好友,關心他這一次婚姻是否美滿,他嘴裏嘖嘖有聲,毫不羞恥地用“色藝雙絕”來盛讚自己的新婚妻?。老友無不掩口開懷大笑。

有一天飯後邵力和黃英談心,他們從來是做得多、說得少,這一次也算是破例。邵力說:“說說,咱們結婚的感覺如何?”

現在黃英全放開了,她偎在他懷裏,拉他的手讓他在衣衫底下貼身撫摸自己,微合著眼睛享受。

邵力停住,催她:“說說,感覺如何?”

黃英說:“可以吧。”

邵力說:“怎麼就是‘可以吧’呢?你還覺得不好嗎?”黃英說:“挺好的,不過不是我夢想的。”

邵力問她:“你夢想的是什麼樣的呢?”

黃英睜開眼睛說:“浪漫的!”想一想,又說:“比如有一個人總在追求我,因為種種原因他得不到我。他總是對我好,不顧一切、沒有條件地對我好。我們心心相印,白首相約;或者是我追求一個人,那個人根本不注意我,我怎麼對他好都沒用,都白搭,都打動不了他的心,但是他卻每時每刻都在我心上,是我的夢中情人,讓我為他要死要活,為他生、為他死。”

邵力頓時急了,抽回自己弄濕了的手,用力推開靠在身上的黃英,生氣地說:“我不知道你還這麼無聊,讓我怎麼說你呢?簡直是無恥!你說,我們這樣還有什麼不好?還有什麼讓你不如意的?說難聽點,你上哪兒還能找我這樣的?是我不能滿足你還是怎麼的?”

黃英也不高興了,說:“我不是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這個人喜歡做夢嗎?都是你問我你讓我說的,再說都是說著玩玩的,你不問我還不說呢。我哪裏知道你這麼一個知名學者、副教授什麼的根本就聽不懂!”

邵力更火了,口不擇詞地說:“我是不懂,我根本理解不了你從哪來的那一肚子男盜女娼!”

黃英氣得回不上話,咬著發白的嘴唇,眼淚就流了出來。平常邵力特別喜歡她咬著嘴唇的模樣,認為性感,這會兒卻覺得她這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樣子既做作又平庸,一點內涵沒有,讓人看著惡心。黃英撲到沙發扶手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說不出的委屈。邵力不理她,帶上門就出去了。以往他和兩位前妻吵架後也總是這樣。

邵力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外麵的風、陽光和人聲讓他心情漸漸趨於平靜,他幾乎忘了剛才不愉快的吵嘴。經過玉淵潭公園,他信馬由韁地騎了進去。

公園裏好像比大街上陽光更好。他順著河堤慢慢地騎著,風吹在身上已經有點涼意了。樹葉也黃了,在風中一陣陣落地。邵力突然想到不久以前還是盛夏,炎熱無比。他想到他到東北開會避暑,腦子裏閃過他和黃英在帳篷裏欲仙欲死的那一幕。那時候多好啊,他想,誰想到現在也開始吵架了。邵力下了車,把車支好,身體斜斜地靠著車座。他像等人一樣,點燃支煙,慢慢地吸著。他想起大約半年前他在這裏等丁蘋蘋,丁蘋蘋穿一身黑騎車過來,像一頭小黑熊似的,他根本就沒留意她,當然也就不可能留情她。那樣的女人也敢大言不慚地在征婚廣告上描繪自己“體貌秀麗,舉止嫵媚”,如果不是存心騙人,準是對自己評價過高到了癡人說夢的境地。如果她措詞實際一點,也許還可以和她多聊會兒,沒準兒還能發現她一兩個沒法兒一目了然的優點。邵力真不知道有時候女人都是怎麼想的!他馬上想到了黃英,過著這麼好的日子,還想人非非,淫心不死。如果換成丁蘋蘋那樣的,能找個丈夫過著就挺美的了吧?大概不會再做什麼心心相印、白首相約的春夢了吧?

邵力一直耗到天色幽暗才騎上車回家。這時候的他心平如鏡。他想明白黃英其實也沒真做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有問題也隻是意識形態方麵的問題。他借助朦朧的光色環視玉淵潭公園,四周樹靜人稀,情況正常。北京畢竟是首善之區,公園裏沒有帳篷,邵力感到心裏幹淨,有安全感。

騎車經過一座座高大的樓房時邵力看見時不時有一盞一盞的電燈亮起,一個一個窗口也因為燈光而顯得溫暖迷人。邵力想,房子可比帳篷好,堅固,耐久,而且裏麵一應俱全。這一刻他的心無限溫柔起來,他隻想快一點回到自己的房子裏,那裏有黃英,平日這個時間她已經做好了熱飯熱菜等著他了。他想好一到家就跟她和解,畢竟是恩愛夫妻,三生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席,和她前嫌不記,日子好好地過。

從這天起,邵力開始悄悄跟蹤黃英。

1998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