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英臉一紅,裝沒聽懂。
邵力的手指圍著餐桌虛虛地畫了個半圓,黃英明白自己誤會了,對邵力說:“沒別人,就你。”
邵力局促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在屋裏團團轉。好在黃英沒有看到,她進廚房忙去了。
不一會兒黃英從廚房裏出來,捧出東坡肘子和酸菜魚,又進去了一會兒,端出兩道色澤青蔥的炒蔬菜,碗碗碟碟擺了一桌。邵力隻有讚歎的份兒。
都忙完了,黃英脫了做菜穿的罩衣,露出裏麵淺粉色的毛衣,邵力跟著眼睛一亮。黃英大大方方地指揮邵力開葡萄酒。她彎下腰在櫃子裏拿酒杯的時候,邵力看到她裹在暗紅格子短裙裏的臀部曲線完美。邵力由衷地說:“黃英,誰娶你真是挺有福氣啊!”
黃英的表情卻帶了幾分矜持,她在兩隻杯子裏斟上葡萄酒,遞一杯給邵力,說:“未必吧,要是我不侍候,娶也是白娶。”
邵力做出吃驚的樣子旁白:“唷,還那麼厲害?”
黃英笑眯眯地和他一碰杯,說:“對我喜歡的,我還是挺溫柔的。”說完媚媚一笑,眼睛裏麵流光溢彩,內容豐富。邵力自認為也是見多識廣的,看了還是胸口突突的。他心裏一直把黃英歸人溫順單純、嫁誰隨誰的一類,沒想到暗中也是個敢替自己做主的。想到李老師還要把這樣的介紹給自己,誰敢要啊?真不知道她李老師到底做了多少調研了解這黃英了?如果不是今天上門赴宴,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黃英自身的這種反差。邵力想,既然被自己識破了,就絕不會上當,也就可以踏踏實實享用這頓晚飯了。
黃英還是竭誠待客,沒心沒肺的樣子。她拉邵力坐到餐桌邊,說:“咱們快開吃吧,別等菜涼了。”
邵力欲坐不坐的,逗黃英說:“這麼豐盛的一桌席,吃了,我用什麼來答謝你啊?”
黃英笑得更甜了,趁勢把腦袋在邵力肩膀上蹭了一下,不勝妖嬈地說:“吃了再說嘛!”
邵力心說,好嘛,一個女孩子,夠色膽包天的!再看黃英,就帶了幾分批評性的眼光,不拘束了,也不像剛進來時那麼心懷感激,下箸更有力度,覺得跟這種女子沒必要客氣。
黃英看邵力胃口很好十分開心,她停了筷子看他吃。黃英說:“邵老師,你知道我最早注意你是因為什麼嗎?我總看你端著一個沒蓋兒的小鋼精鍋去食堂,有時你去晚了,打的那些爛菜,真不知怎麼吃?我想這個老師是不是沒家在這兒?要不就是家裏沒人會做飯?”黃英說完自己格格笑起來。
邵力想,那正是他離婚之後苦日子的寫照。他的先後兩任太太都是會做菜的,不會做菜的隻有他自己。沒想到自己最孤獨的日子裏還會有這麼個小女子暗中留心他,邵力竟有點說不出的感動。但立馬他就清醒了。提醒自己:這正是階級敵人的攻心術,要防止她乘虛而人。
吃完飯,黃英收了桌子,沏上一壺綠茶,給邵力斟茶時她說:“這是上好的新茶,不是貴客,我都不舍得拿出來喝。”說話時,嘴角眉梢萬種風情。
邵力不去管她。他隨意拉了拉黃英的手說:“沒想到你還這麼會享受!”
黃英歎口氣說:“我從我們家除了會享受什麼也沒繼承到。我們家所有的人都比我有出息,我是最沒能耐的一個。”黃英也在沙發上坐下來,緊挨著邵力,連通常習慣上保持禮貌的必要距離都沒有留出來。邵力感到她似有若無地偎著他,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柔軟。邵力的半邊身子被烤得發燙,心裏頓時也有一團火燒起來。他輕輕推了她一下說:“請你坐好!”
誰知黃英得寸進尺,故意更大幅度地歪向他,把身體實實在在地靠在他身上,帶點撒嬌地說:“我坐得挺好的呀!”又聲音小小地補上一句:“在我家裏,我想怎麼坐就怎麼坐。”說完半真半假地偸覷邵力的臉色。
邵力真想一把推開她,但卻心慈手軟了。推變成了抱。他馬上想到古書裏“溫香軟玉抱滿懷”一類的詞句,想:讓一個男人抵禦女色真是不易。
邵力把嘴湊到黃英耳邊說:“你真行啊,用一頓飯就想消化我!”
黃英聽了一點兒也不惱,也把嘴湊到邵力耳邊說:“你真會誇人!”
邵力突然就推開了她,從沙發裏站起身,拉正了衣服似乎要奪門而去。
黃英被這突發的轉變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呆在那裏。尷尬了一陣,突然滾落下兩滴豆大的淚珠。邵力有一點得意,也有一點不忍。他站在那裏,帶點自我批評的口吻說:“我這人怪怪的,是吧?你不了解我,我這個人有時候特別較真,也很格色,相處長了你就會知道。我有許多原則,差不多都是我的人生準則,我也不知道他媽的那些狗屁原則都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我一向是自覺自願遵守的,我以前的兩個太太就都特別受不了我這一點。”
“有——病!”黃英說。說完破啼而笑。
邵力說:“你沒生我的氣吧?你請我吃了飯,我還讓你生氣,你想我心裏多不落忍?”邵力伸手摸了摸黃英的頭發,對她表示安慰。
黃英說:“以前我看見你端著鋼精鍋在校園的路上走,我覺得你挺老實的,沒想到你這麼老實。”
邵力有點被某種情緒打動。他無奈地搖搖頭,沒頭沒腦地說:“我們年齡差了有十來歲吧?我們不是一代人。”他的意思是跟黃英說不清楚,他怕在這種比較曖昧的氣氛下做出些讓自己事後後悔的事來。他走到門邊,示意黃英開門讓他走。
黃英也不挽留他,也沒有明顯的不高興,態度平淡地送他到單元門口。
邵力飛身騎上自行車,消失在夜幕裏。穿過校園的時候邵力還在感歎黃英真是個很迷人的女孩子,多情又能幹。他更慶幸和得意的是自己擺脫了她挖在他麵前的一個大陷阱。
邵力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心裏悠悠地想:噢,吃了飯就想上床,也忒麻利了點兒吧?
這之後邵力就不到閱覽室去了。也不是為躲黃英,隻是再專程為她去就沒必要了。他已經徹底把黃英排除了,隻是還好像應該和李老師打聲招呼,這事兒上麵別再瞎張羅了。不過邵力倒也沒立馬忘掉黃英,黃英在他心頭還是盤桓了幾日的,邵力回家看他媽跟他妹妹時還提起過。
邵力在家是長子,後麵有四個妹妹。父親去世早,全靠他協助母親拉扯她們一個個長大。如今妹妹們都已成家立業,都比邵力有錢,也都比他過得滋潤。現在四個妹妹都反過來為他這個當哥的操心,每次聚在一起的一個必不可少的話題就是議論大哥該找個什麼樣兒的。邵力說他四個妹妹至少有十六套標準,讓他想適從也無所適從。但不聽卻也做不到。這次回家,邵力打算先發製人,堵上她們的嘴。他進門就宣布這回可找到滿意的了,具體都是照著黃英描述的,特別強調的是她心好,對自己好。隻有他媽沒有異議,她老人家總是兒子認為十分好她認為十二分好,四個妹妹則各有側重地提出各自的批評。邵力歎氣說:“我就是找個天仙也過不了我們家這些姑奶奶的關,這注定了我的婚姻沒法兒幸福。”一句話,四個妹妹全急了。最後妹妹們聯袂點撥他道:“現在的女孩子就沒有太好的了,真遇到那麼好的,你就該多問問自己為什麼。你琢磨吧,你覺著好的,肯定早有人在你之前就覺出她好了,而且往後保不齊還會有人覺得她好。你就是下功夫追上了,擱在家裏,你看得住嗎?要我們說,還是找個馬馬虎虎的,踏踏實實過日子。”
邵力心說她們怎麼就這麼不經逗?差點樂出聲來,繼續逗她們說:“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我這個是她追我。”
四個妹妹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更要不得了!”
邵力不想跟她們廢話,進了母親的屋,歪在床上,看他媽戴著老花鏡手指靈活地揀黃豆。他媽說:“好賴過得去的,你就抓緊找一個吧。”
邵力孩子般脆生生地答應:“噯!”
離開母親家邵力覺得心情不像來時那麼輕鬆,總是有了一點心事。他想他的確是應該抓緊了,跟第二個離婚轉眼也快有一年了。這一年除了一些零星豔遇,他基本過著潔身自好的生活,他知道時間長了不行,扛不住。但是他又不知該上哪兒找誰去。他腦子已經讓他妹妹們灌輸亂了,即使按閿索驥都不知按哪張圖去索哪匹驥了。
邵力又過了一段一如既往的單身生活。他又見過兩個,平均一個月相處一個,結果都不稱心。邵力覺得這差不多就算是慎重辦理這件事情的最快節奏了。盡管用的都是業餘時間,但精力還是要花費的。又經曆了這兩度失敗,他再次想到了那個閱覽室裏的黃英,他還在她那裏吃過一頓飯呢,這也是他獨身這一段比較有色彩的一件事。如此,邵力六月底去東北開教材會議之前就給黃英打了個電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敘了敘,順口說起最近要出差,還順口說了出差的時間地點,最後應酬地說:“回來再見吧。”
沒想到這居然就引出了故事。
邵力如期去了東北。這個時候北京已經熱了,東北相對涼快,邵力覺得自己是得到了一個避暑的機會。因為涼快,邵力覺得自己心裏的喧鬧都靜了下來,清心寡欲。
會議有半個月,大概在第日天上下,午飯後邵力回到房間剛打算午休,就接到一個電話。聲音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女聲,正疑惑,突然就聽出正是黃英的聲音。他以為她是在北京給他打長途,心想她可真神啊,我沒告訴她電話,她居然能找得到我。誰知電話裏黃英說:“我在火車站呢,你快點來接我吧!”
邵力趕緊打車去了火車站。一路上他還是不相信黃英是專程為他而來。當他在南來北往的人流中找到黃英,她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模樣,隻差一頭紮進他懷裏。邵力心裏很受感動。他感慨黃英到底年輕,所以才這麼富有激情。不過他還是不明白她怎麼能找到他的住處的。他問黃英,黃英很不以為然。邵力看她經過長途旅行兩片嘴唇還擦得鮮豔欲滴,覺得她造價不低,挺憐惜她。這時黃英撲哧一笑,說:“想找就能找到。”
邵力還是追問她是怎麼找的。
黃英說:“你先說我來你高興不高興吧?我可是特別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邵力說:“到現在我還主要是驚,可能過一會兒才能感覺到喜吧。”
黃英斜他一眼,說:“你怎麼盡說大實話?”
邵力笑說:“我本來就是個實在人嘛,有啥說啥。”又說:“我不能一出北京城就變味兒吧?”
黃英說:“你沒出北京城就急著告訴我要到什麼地方的什麼學校了,找你還不容易又說:“你告訴我不就是要我來找你嗎?”
邵力心說哪兒對哪兒啊,嘴上卻說:“要是我已經離開這兒了,你不就空跑了?”
黃英說:“空跑我認。”
邵力沒有二話,拎起黃英的旅行包,帶她打車回了學校。安頓黃英時費了些勁兒。學校賓館因為接待會議已經客滿,邵力又不願意她一個女孩子住到外麵去,外麵像點兒樣的賓館價碼都不低。最後總算在一起開會的朋友的幫忙下為黃英在女生宿舍裏安排了一個床位,這樣不僅安全,而且不必破費。
接下來三四天邵力都在會上,上午下午都討論,和黃英隻是晚上見麵,兩人一起吃過三次飯,看過一場不怎麼樣的電影,再就是逛逛街景。黃英明明是專程跑來找邵力的,滿懷熱情,但無奈邵力不容易導熱,兩個人在一起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親熱的話沒有,連親近些的話也沒有。黃英就不像一開始那麼興高采烈,但能和邵力呆在一起她還是挺滿足的。
到會議最後一天,全體休會去遊另一個城市。邵力沒有去,他和黃英一起去了一個離城三四十公裏的風景區。這一天好像與前麵幾天都不相同,早上兩人在學校門口一碰麵,彼此就覺得很親切,前幾日繃著的勁兒也不知怎麼一下子鬆了下來。黃英心裏暗想這差不多才是她跑這麼遠尋找的感覺吧。兩人坐在旅遊車裏,時不時相對一笑。這回邵力也不嫌黃英坐得挨他近了。兩人都意識到了男女單獨結伴出來的那種心照不宣的含義,心裏暖烘烘的,有種漠名的興奮。
到風景區後他們都不熟悉,邵力和黃英都像是習慣依賴別人的人,誰也不願費腦子了解怎麼走才是最佳路線,兩人幹脆不問東南西北在風景區隨便走。說是風景區,其實不過是圍起來的幾座山和一片農村,也沒什麼像樣的值得一看的風景。兩人走了一段,又熱又渴,看見前麵一個公園,有不少做小生意的,也有推著小車賣水的,兩人就過去買水喝。
礦泉水居然還是冰過的,兩人一人來一瓶。打開蓋子喝了,才發現冰大發了,差不多有一半喝不出來。兩人已經走出了一段,也因為心情好,就懶得冋去找小販麻煩。兩人都把礦泉水拿在靠外的那隻手裏,等著它化。沒拿礦泉水的兩隻手不知不覺就拉到了一起。兩人走在公園的林陰路上,看上去就很像是一對戀人了。
兩人有說有笑地走著,發現公屬也是大而無當的。大門需要買門票進來,20元一張,但公園後麵挨著一片山,從哪兒出去都行。兩個人大笑起來,反應過來又上了一小當。
就在這時,兩人看到前麵山坡上支著一頂頂紅紅綠綠的輕便帳篷,有兩個半大孩子一邊一個迎上邵力和黃英,問他們要不要租帳篷。邵力不耐煩地一揮手:“去去,不要不要,大白天的要帳篷幹嗎?”
沒想到兩個半大孩子說:“大哥大姐上完山再來吧?”
邵力又一揮手,表情比剛才還不耐煩。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黃英的手溫柔地捏著他的手指關節,和顏悅色地問那兩個半大孩子:“帳篷怎麼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