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帳篷
邵力站在玉淵潭河堤邊，後腰靠在支起的自行車上，左腳虛虛地勾在右腳前麵，身體和自行車一樣重量全落在一個支點上。從遠處看來，他和自行車都是斜斜地立在地麵上。這個姿勢他保持了足足一刻鍾。
這一刻鍾他心情很平靜，他以為自己會有一些激動，但是沒有，心跳一如既往。四月的北京，溫度可以一下子升到二十多度。以前總說北京沒有春天，邵力覺得不準確，北京的春天隻是來得太快了點太猛了點而已，有還是有的。有三五天邵力在家備課沒出門，今天往這河邊一站，春已經深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層層疊疊的蔥綠和翠綠，特別是絲絲縷縷垂下的柳枝和河岸邊支支挺立的小草，被風一吹，紛紛揚揚的。邵力的心情也跟著紛紛揚揚起來。他向遠處眺望，河堤上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個人步履匆匆地走過，不像是遊園的，都像是抄近道趕路的，而且顯然都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
下午四點鍾的陽光居然這麼有熱力，才四月份的天。開始出汗。臨近約定的時間，邵力突然就有了一點緊張，仿佛是臨考一般，心顏顏的，汗出得也更猛了。邵力把自行車調了個頭，挪到了對麵的樹陰下，他還是把後腰靠在上麵，這次是右腳虛虛地勾在左腳前麵，和剛才一樣，還是保持著與自行車一同斜斜地站在地麵上的姿勢。不同的是，邵力心裏已經不平靜了。他不知這個精心篩選出的第三十二個到底怎樣？會不會像前三十一個那樣沒有任何驚人之筆？邵力對她其實是寄予厚望的，如果不是因為她出差，他會安排在較前麵與她見麵，這個排名在邵力心裏不會晚於前五名。要論條件，邵力覺得她是比較上乘的，最突出的有兩點，一、未婚，尚年輕；二、學曆不高不低，大學本科畢業。年齡和學曆邵力當然都是跟自己比的。挑對象本來就是個人行為，首先就是要與自己合適。邵力是吃過“不合適”的虧的，兩次，所以這一次一定要旗鼓相當的，能門當戶對更好。
邵力迷迷糊糊地想了會兒心思，看看表，時間已磋過了五分多鍾。邵力心裏就有一點不高興。女士遲到一點當然沒什麼，顯示身份，或是擺擺小姐的款，都是可以接受並且得到諒解的。可她一個知識分子，也這麼著，不有點兒俗氣嗎？邵力幾乎是伸長了脖子在長長的河堤上用目光搜尋。河堤上沒有任何略有風姿的身影。他想她至少在五分鍾內到不了約好的這個地點了，因為這條河堤長長的，長蟲一樣婉蜓著，至少就要走上這麼長時間。
正這個時候，一輛自行車在他跟前不遠停了下來，那人有點猶猶豫豫的，像是要問路，邵力想，我正煩著呢。但那人還是走了上來，邵力別過頭，想：她該來了吧？不來我就該走了。那人開口說：“您是邵力先生嗎？我是丁蘋蘋。”
邵力趕緊兩隻腳都站實在地麵上，才算沒有倒下去。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一位半截黑塔似的女人竟會是征婚廣告上“體貌秀麗，舉止嫵媚”的丁蘋蘋。這廣告水分也忒大了點兒。這時丁蘋蘋已經摘了寬簷大草糟，胖乎乎的臉上淌著汗水，她朝邵力一笑，很純樸的樣子，還有一點不修邊幅的天真。邵力注意到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大概是為了掩飾肥胖粗短的身材。邵力心軟下來，才箅克製住沒有拂袖而去。
邵力已經在心裏畫了一個句號，給她的相貌打了三十五分，用的是百分製。剩下的就是為不傷害她跟她例行公務。兩人順著河邊漫步，都是一手推著自行車。丁蘋蘋好像對邵力比較滿意，看他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丁蘋蘋問他以前有沒有通過征婚廣告跟別人見過麵？邵力如實說這是第一回，但他沒有說出他在這第一回合的遴選中共定下32名候選人。丁蘋蘋有了一點興奮，顯得沒心沒肺地說：“那我算是老手了，我見過可能都不下五十個了！”
“五十個？”邵力心說哎呀我的媽。
“嘩啦嘩啦就見完了，”丁蘋蘋說，“沒費多大勁兒。”邵力說：“五十個裏麵都沒挑上來一個？”
丁蘋蘋說一“合適的當然還是有的，不過有我看上人家，人家沒看上我的，也有人家看上我，我沒看上人家的。”邵力說：“那就說明還是沒有合適的。”
丁蘋蘋想一想，有點心服口服，笑說：“你這人挺逗！”
邵力說：“不，我這人其實挺乏味的，還特較真，不過要處長了才知道
丁蘋蘋拿比剛才更加亮晶晶的眼睛看一眼邵力，邵力嚇一跳，想自己不跟人家好就別逗她了。
兩人在公園的木條椅上坐了一會兒，等身上的汗落了，邵力覺得差不多了。丁蘋蘋顯然沒有約會這麼短暫就結束的思想準備，她囁嚅著，卻沒有說出延長約會的話。邵力讓她先走，說自己抽支煙再走。丁蘋蘋好像不是很樂意，但也沒堅持什麼，推著自行車從來的路上一個人往間走。邵力吸著煙，望著她的背影一扭一扭地沿著河堤走過去。邵力在心裏說她還不如快點騎上車噌噌的離開算了，要不就像來的時候那樣悄不蔫蔫的，免得讓人看著為她痛心。直到快出公園門，丁蘋蘋回首望了邵力一眼，有沒有笑容邵力看不清楚，然後她騎上車消失了。邵力把煙掐滅，也飛身騎上車走了。他覺得心情輕鬆，用口哨吹起《運動員進行曲》。丁蘋蘋還沒有從他心裏走幹淨。他想：難怪她至今還未婚呢。他得意自己今天結束得非常利落，不留尾巴。他想自己在這方麵技藝也日臻爐火純青了。
當晚，邵力與往常一樣，在一個與備課筆記一模一樣的大本子上記下了對第三十二個——丁蘋蘋的印象。邵力記這種筆記每次都一絲不苟，姓名年齡職業愛好身高三圍氣色一項一項都很清楚，當然有的是約會對象自己主述，有的則是邵力的目測。每個約會對象的檔案裏都有邵力對她印象的評語。對丁蘋蘋的印象評語邵力寫得不多，他承認缺乏興致。但圍繞丁蘋蘋和與她的約會，邵力卻有兩個方麵的感悟：一是大齡未婚的盡量別找，他的經驗中像丁蘋蘋這樣的居多，要不就是玩花了心收不回來的；二是征婚廣告不可信，上麵說得天花亂墜，但通常文字與實物相差太遠。邵力總結經驗教訓，自己一貫太相信內紙黑字，而且尤其信任報章雜誌，所以竟從來沒想到去懷疑征婚廣告開列的條件可能有詐。——第一輪到此就統統打完了，三十二個無一中榜。邵力向來是個認真的人，也一貫以嚴謹自灑。他合上筆記，痛下決心：從此再不與征婚廣告中的女土約會。
這種情況下，邵力又想到了黃英。
黃英是與邵力同一教研室的李老師給他介紹的。但那種介紹馬馬虎虎，很不規，甚至說不上是介紹。李老師隻是對邵力說：“邵老師，你看咱們閱覽室管期刊的那個小姑娘怎樣？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就算完了，後來也沒真給介紹。李老師本身就是個馬馬虎虎的人，碩士畢業分來兩年多，也沒多少時間能在辦公室裏看到她，倒是她偶爾來一次，要走幾趟才能最後走幹淨——不是拉了書包，就是忘了把外套穿走。而且那丫頭看上去有一點瘋瘋癍癲的，和邵力也不熟，就敢跟他說這種介紹對象的話。不過邵力想想黃英倒是不錯，長得不漂亮，但也說得過去，六十五分吧，過日子還行。邵力想自己也是快四張的人了，早過了浪漫的時期，找個能過日子的也就很不錯了。他不知怎麼突然對閱覽室裏的黃英認同起來，認為黃英是看得見的，又是自己一個係的，感覺上知根知底，不像征婚廣告上的那些縹緲不定，甚至虛妄不實。邵力很快在心裏作出決定，就黃英吧。他也決定還是請有點瘋瘋癲瘭的李老師做介紹。
這種事情李老師是很樂意做的。
李老師問邵力：“假如弄成了，你們怎麼謝我吧？”邵力說：“那還是等我跟她商量過再說吧。”
李老師笑起來：“邵老師，你這人還挺逗！”
李老師答應先去探探黃英口風，那得人家還沒對象才好做介紹。走了片刻，李老師又回來了。邵力下意識想到她準又拉下什麼東西了。李老師走到邵力跟前對他說：“對了，我還忘跟你約法三章了。”
邵力有點疑惑，問：“什麼約法三章？”
李老師像事先備好了課似地有條有理地說：“第一，我隻管介紹你們認識，不管別的；第二，你們吵架不要來找我；第三，日後你們是好是壞都與我無關。”
邵力問“就這些？”
李老師說：“對。”
邵力說：“其實你說的就是一條，你隻管介紹我們認識，不管別的。”
李老師想一想，說：“對。”
邵力幹脆地說：“行，聽你的。”
李老師搞了一星期“外調”，給邵力帶回兩條重要信息：一、黃英目前單身一人，而且沒有戀人；二、她有過一次為期不到一年的短暫婚姻，五個月前離異。邵力聽了，沉吟良久，不置可否。李老師不耐煩地追問他：“是不是不中你意了？”
邵力自言自語：“她怎麼就結過婚了呢？我一直以為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李老師更不耐煩了，直言不諱地說：“結過婚又怎樣？不結婚可能交往過的男人更多。”
邵力趕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結沒結過婚其實我並不很在意，我是覺得她看上去還非常單純。”
李老師哈地一笑，打斷他說：“得了，現在天使麵孔魔鬼身材的女孩多的是，你說她單純，你還未必對付她得了呢。”
邵力笑著，嘴上“那是”地支應著，心裏反感李老師百事通曉、言語刻薄。不過這會兒人家在替他操心，邵力還不好撅她兩句。他想黃英是絕對不會這樣的，黃英顯然要溫順單純得多。
邵力在李老師的建議下采取迂回作戰的方式，也就是不直截了當地跟黃英點明是要跟她談對象，而是以讀者的身份慢慢接近她。從第二天起，邵力在閱覽室一開門就頭一個走了進去。按計劃他應該在別的讀者都離開閱覽室後才能離去。據李老師的估計，這樣一兩個星期下來黃英就會留心他的。事實上這個計劃在黃英的配合下時間大大縮短。當天下午，因為係裏開會，閱覽室裏除了邵力，沒有一個讀者。邵力也是想去開會的，但又覺得留在閱覽室裏剛好是個機會。那天的會一定開得很長，一下午再沒一個人來過。邵力先還一直留意趴在借閱台上修指甲的黃英，後來被正閱讀著的期刊吸引，就心無旁騖地投人到文章裏。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一個女聲在空空的閱覽室裏回蕩：“到點了，該關門了。”他抬起頭，她已經走進裏屋去了，連個背影都沒瞧到。
他把期刊插回架上，慢吞吞地站起來，慢吞吞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想：“這是第一天。一點收獲也沒有。”他低著頭，在圖書館前的石子路上走。突然身後有一個清亮的女聲叫他：“邵老師！”
扭頭一看，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黃英正笑吟吟地快步追上他。黃英說：“真不好意思，邵老師，一下午您都低著頭，真是埋頭讀書，我都沒認出是您！”
邵力想，我跟她從來也不認識啊。他馬上想到瘋瘋癲癲的李老師，會不會是她瘋瘋廉療跟黃英說過了什麼？邵力的脊梁頃刻冒出了一片汗。
黃英說：“邵老師，我旁聽過您的課，您不會有印象，我就是咱們閱覽室的。”
邵力裝得剛剛知道。
“我叫黃英。”黃英主動向邵力伸出手，邵力跟她握了握，說：“我們就算認識了。”他的潛台詞是：這下可不必麻煩李老師了，也不用聽她廢話了。黃英卻說：“我可是早認識您了。”
兩人在路口分手，誰也沒多說什麼。
但邵力還是很興奮，覺得這一切既出乎意料，也合乎意料，比意料的還好。
往後的每天他還是一如既往：第一個進入閱覽室，最後一個離開閱覽室。到星期五，閱覽室隻開半天。中午過了關門時間，就剩他和黃英。黃英趴在借閱台上，不過今天不是修指甲，而是專心致誌地讀一本書。邵力敏銳地覺出了這一變化。他下了下決心，走了過去，對著黃英梳得油光水滑的發髻寒暄道：“真用功啊，讀什麼書呢？”
黃英把書皮亮給邵力，有一點害羞的樣子。邵力一看，竟是一本新版的菜譜，封麵色彩逼真的照片上七大碗八大碟盛著美味珍饈，十分誘人。邵力說：“嗬，你還鑽研這個啊？”
黃英一笑，收了書，鎖上門，隨邵力一塊兒走了出來。走在花木扶疏的甬道上，黃英說：“我這人其實最沒有耐心，‘鑽研’這種好詞用在我身上都讓我發虛。別看我整天守著圖書館，我是不讀書的。我隻喜歡兩件事，做菜和做夢。別的事我都愛做不做。”
邵力聽了揚聲笑起來，一臉讚賞地恭維道：“你真有趣，做菜和做夢，有實有虛，都說得上是生活中既實惠又有益的藝術，你肯定很懂生活之道。”
黃英做出一臉謙虛說：“我懂什麼？瞎過罷了。”
邵力馬上在她這種很有女性魅力的姿態中感到有一點心蕩神馳。
邵力帶點挑逗地問她：“你做菜的手藝真那麼好嗎？”黃英同樣帶點挑逗地回答：“我做菜的手藝好不好你嚐嚐不就知道了？”
邵力心裏感歎這女孩子的話趕得真夠快的，而且態度還那麼落落大方。
當晚，邵力還是沒能抵禦誘惑去了黃英家。
邵力給黃英帶了一大盒巧克力，他本想去吃飯該帶瓶酒的，但一想到去一個獨居的女孩那兒吃飯，專門帶酒去跟她喝，理念上總有些不妥。邵力對自己的紳士風度一貫是非常注重的。可他一進黃英家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堂堂正正放著一瓶紅葡萄酒。
黃英已經做了很完備的準備，桌上放著四個涼菜：一碟醬鳳爪，一碟鹵鴨肫，一碟麻醬拌三絲，一碟涼拌藕片。南北兼顧，菜看著也很賞心悅目。邵力規規矩矩在沙發上坐下，說：“我是頭一個到這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