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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當然當然,此紅蓮不是彼紅蓮。別說兩個紅蓮隔著朝代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關係,就是她們冥冥之中真有什麼微妙說不清楚的關係,我也不該如此瞎聯係的。

這一夜我的兩個同屋最討我歡心的就是她們不打呼。但是到早上,天還麻麻亮,或者是因為拉著窗簾的緣故,室內光線還暗,我就被一種反反複複響起的聲音吵醒。朦朦朧朧之際,我聽出那是一種“巧笑倩兮”的聲音。睜開眼,果然曉月床邊坐一個男的,正在撫摸她的胳膊。再看劉佳床上,同樣也坐著一個男的,不過這一位好像舉止要端莊一點。四個人發出的是一樣的聲音,嘻嘻哈哈,幸福無比,而且彼此不受千擾。但他們卻幹擾了我。可這種情況下你說我好意思喝令他們出去嗎?當然不好意思。我隻能裝睡忍著。我本來是指望裝一裝便就勢真睡過去的,睡懶覺方麵我很有才能。可是這一回卻失敗了。不光是聲音,當然還有情緒上的騷擾。我確是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涵養,他們卻沒把我的忍耐當回事。兩個男的隨著說笑的歡洽,竟在我們房間裏隨意走動起來。他們在三張床之間穿行,為自己的女朋友拿這拿那,好像在自家的臥房裏一樣。這使我們房間有了一種蜂環蝶繞的效果。

終於我對這些昆蟲忍無可忍,我決定起床。但我馬上遇到了技術性問題,我怎麼穿戴整齊呢?總不能當著他們麵吧?我坐在床上猶豫了片刻,最後我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把襯裙、絲襪、胸罩這類細軟都卷在襯衣裏,趁著敵人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飛快地衝過了開闊地帶,進入了私密性強的洗手間。

我馬上發現原來連我們的洗手間都不再是一方淨土了。洗手間的屋頂下交叉拉著兩條繩子,上麵用木夾子整齊地夾著男人的褲杈、背心、襪子等等。我一看就清楚這準是紅蓮的活兒。這個地方也完全被男人占領啦。我隻能將就著在男人的褲衩背心襪子下換好了衣服。

當我穿好了衣服心裏就悠然多了,經過過廳的時候我看紅蓮還在蒙頭大睡,她對麵的床空著。我心想男蛇怎麼不就勢睡在這兒呢?正這時,眼前有東西一晃,我看見男蛇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麵前。他朝我悄無聲息地一笑,然後一隻手就伸進了紅蓮蓋著的毯子裏。我以為紅蓮會大叫一聲的,但她隻是發出一連串舒坦的呻吟聲。我他媽的真比話本還不好意思,趕緊逃回房間。

這是一個催人奮進的環境,我是一分鍾都不能多逗留了。我背起了我的采訪包外出投入工作。我想我走了他們會更方便些的。他們也都不容易,都渴望幸福,但缺乏幸福的條件。關心人民、關注民生也屬我們職業陚予的使命中的一條。我早一點走對我無妨,也算不得作出什麼犧牲,不過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而已。

不過這個白天卻因為我缺乏睡眠而變得冗長無聊。所有的日程我都一項一項堅持下來了,該見的人也都見了,該訪的人也都訪了,但我跟他們談了什麼我一點也記不清楚,有沒有鬧張冠李戴的笑話我也不得而知。總之這是得過且過的一天。這樣一個白天之後我變得更加安天樂命和隨遇而安,用流行的話說,也就是心態非常放鬆。有良好的心態是很重要的,因為當天晚上我要去見陸海平,這也是這天最重要的日程了。見陸海平我是需要準備一點精神的,因為我感覺他肯定比雪荔難對付。他是那種認真的人,尤其對感情認真,這是他自己說的。他對感情認真,注定我要傷精神。

和陸海平見麵要比和雪荔見麵正式多了。晚上七點鍾我準時到達和平飯店,陸海平已經恭候在門口了。他領我從陳列洋酒的木架和演奏爵士樂的樂池邊穿過,上樓進入餐廳。馬上就有侍者迎上前為我們領座並提供服務。

我們坐下來。陸海平脫去淺灰色的西服上衣,露出裏麵雪白的襯衣。他的頭發也被摩絲很好地定型著,一絲不亂。他身後的窗戶外麵,是燈光閃爍的黃浦江,這為陸海平所在的畫麵增添了一種富有地域和時代特點的縱深感。他真說得上是神采奕奕,一副事業有成的模樣,絲毫也看不出是一位下崗丈夫。

陸海平點菜也是大手筆。尤其好的是他熟悉我的口味。在他和我的閨中密友雪荔新婚燕爾之際,在我途經上海時,他就騎著自行車奔赴農貿市場買回活雞活魚及活的青蛙,並親手宰殺烹飪。事隔七八年,這一切還令我記憶猶新,那些雞呀魚呀青蛙呀也理所當然將永遠活在我的心裏。陸海平為我點了龍蝦,當然是真正的澳洲龍蝦。蜾螄也有,但卻是海螺。然後依次是新西蘭的小牛肉,日本海的白鰻,法國的牡蠣,果盤中的熱帶水果也都是從有赤道橫穿的國家空運來的。我因為受到我們招待所的局限,認為眼前的一切太過鋪張,不由有點局促。好在陸海平並不為我左右。而站在一邊記錄菜名的侍者比我沉穩多了,他的臉色越來越明亮,但就是沒有露出欣慰的笑容。侍者走後,陸海平拍一下我的肩頭,說:“沒事的。”他極放鬆地靠到後麵的靠背上,“我有簽單權,請個客不算什麼。你知道吧,從上半年起我主管財務啦。”

這麼說就是不吃白不吃。陸海平從來是非常大方的,不管是花自己的錢還是花公家的錢都是這樣。我於是就心安理得地享用起來。當然,我也應該關心他的事。

我說:“我見過雪荔了。”

我等他的反應。

果真他很感興趣的樣子,等我的下文。我突然覺得雪落真是挺傻的,陸海平是多好的丈夫,人長得精神,在單位受重用,而且對她這麼上心,她居然拂袖而去,這人傻不傻你說?我想如果雪荔騰出來,將會有多少姑娘為應征這個職位打破頭啊!但眼下我還得就雪荔對陸海平說上點什麼。我說什麼呢?我清楚陸海平希望從我嘴裏聽到的是諸如雪荔改變主意啦一類的話,但其實這是一點跡象也沒有的事,而且事實恰恰相反。這點我想陸海平同樣清楚。雪荔當然不會因為我從北京飛來調解就回心轉意的。連海灣戰爭不還都沒有調解下來嗎?依我說陸海平請我的這頓晚飯都是沒有必要的,事情是很清楚的。我突然覺得好笑起來,我說:“海平,雪薦就真那麼好嗎?”

陸海平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像回答記者提問那樣回答:“畢竟我們結婚七年多了,朝夕相處,還是很有感情的,至少我對她很有感情,或者說愛情。現在說這兩個字好像很不好意思,我對她也從來不用這樣的字眼,其實這兩個字還是挺美的是不是?我琢磨過,愛情是讓人繳械投降,沒有一點原則好講的。我對她就是這樣。所以,所以她跟我提出來後我度日如年。你問我雪荔真那麼好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雪荔好。”

陸海平說著就動感情了,我真害怕他會在這個體麵的餐廳裏流下眼淚,那樣在別人的眼裏就會不知道我們兩個人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樣我就有口難辯。關鍵是,今晚陸海平注定得跟我在一起,我不想使我們剩下的大段大段的晚間時光被失落憂戚的氣氛籠罩。我們應該高興一點,首先我應該讓陸海平高興一點。

我勸他:“你多吃一點,這菜真好極了!”

陸海平卻說:“你多吃一點吧。和她分開以後,我對什麼都沒胃口了。”

原來愛情還直接關係到胃口。我說:“那如果雪荔真的不回心轉意,你恐怕最後會被餓死。”

陸海平終於笑起來。

他說:“餓死好啊,我不怕死。”

其實我的話重點是在前麵那個作為假設性前提的分句上的。我在向他傳遞一個信息,是根據我的觀察與分析獲得的可靠情報。我想我已經表達得夠直接的了。

我說:“你還是好好活著吧,不是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嗎?”

我總算成功地控製了陸海平的情緒,至少他暫不再為情所苦。他和我談論機構內部的改革,創收途徑,獎金分配,廣告提成等等,處處表現出他的獨到與精明。我想那份赫赫有名的大報用陸海平做主管財務的副總編是非常正確的,他是一個真正實幹又有頭腦的人,關鍵是對所做的事上心,充滿了熱情甚至是激情。我猜想不出他在與我的好朋友雪荔結婚七年後在家庭生活的主戰場上是不是也如此對所做的事上心,充滿了熱情甚至激情?要這樣雪荔還主動下崗,那就是我們雪荔不對啦。

結束和平飯店的晚餐,天色剛剛黑透,夜晚進人到它的青春期。我們當然不該時光虛擲。陸海平問我想玩些什麼?我可說不好。我是個興趣散漫的人,對什麼都有熱情,但熱情不集中。陸海乎說:“要不帶你參觀一下上海這幾年新建的大飯店吧,看看我們上海的建設發展成就。”

驅車啟程。我們就像兩個有關部門的官員所做的那樣,錦滄文華、波特曼、希爾頓、花園酒店、新錦江,從一座飯店趕往另一座飯店。陸海平負責介紹情況,我則邊聽邊點頭稱好,同時提出問題或質疑,陸海平繼續回答,直到我滿意。到新錦江的時候略略出了一點岔子,其實也沒出什麼岔子,事情不複雜,可以說清楚。

當我和陸海平在新錦江飯店轉了一圈,陸海平提議到頂樓旋轉廳看夜景,我馬上接受了這個不錯的建議。我們走進了升降電梯。這個升降電梯是透明的,懂行的人把它稱為“觀光電梯”,在裏麵可以看見飯店外麵的風景,隨著它的上升,還可以鳥瞰城市。我和陸海平進去時電梯裏空無一人,我們各把一角站住,暫時無語。電梯飛快升髙,城市迅速墜落到我們腳下。我看了一眼陸海平,這個時候他正透過電梯的玻璃,俯視上海城。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也不知道陸海平是怎麼想的,我卻在想,我們這樣斜斜地對麵而立,兩人各向前跨出一步就可以擁抱,他如果向前邁上兩步就可以抓住我。盡管我們可以鳥瞰全城,但我相信全城這一會兒恐怕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我們。我突然就有了一點莫名的擔心,害怕發生什麼。我看見陸海平的臉有一刹那的發白,他的微笑凝固在臉上。我在心裏數數。好了,到達頂層了。電梯門自動打開,我們一前一後步出電梯。他習慣地讓我走在他前頭。沒有意外。

陸海平是個紳士。

我們坐下來,開始享受最低消費一百五十元。我們都點了雞尾酒,陸海平是“紅粉佳人”,我是“十全十美”。這一會兒我已經坦然多了,也不再為破費了陸海平單位的金錢而負疚。談話到這時也變得輕鬆,我問陸海平:“你這麼有魅力,就沒有喜歡你的女孩子?”

陸海平始終保持了一個共產黨員的謙虛謹慎,他說:“我有什麼魅力嘛?你這麼說讓我不好意思了。”

他真的有點不好意思。

我說:“魅力先不說,至少你是很講感情的吧?”

陸海平點頭,但顯得漫不經心。他接著我前麵一個問題是:“不瞞你說,我們那裏也確實有兩個姑娘挺喜歡我的他一笑,“不過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這句話差點讓我羞愧難當。他不知道他這麼說已經很脫離群眾了,他恐怕還自以為是清高呢!再說,他這麼說也顯得我像個教唆犯。好在他馬上就改口了,他說:“其實,有一個姑娘還是挺可愛的,她是我們那兒的機要秘書,人溫柔極了。”

我不懂“機要秘書”和“人溫柔極了”有什麼必不可分的因素,但這兩個因素顯然使陸海平找到了一個美好的感覺。這一晚剩下的時間我們再沒談到令人不怎麼愉快的雪荔,而是談機要秘書,圍繞機要秘書陸海平還饒有興致地向我了解北京的風化、情人規則以及女性心理,我盡己所能,力圖回答得讓他滿意。

最後他不無遺憾地說:“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過婚外戀情?”

他說這話的沉痛表情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完全明白了他並不是在遺憾這些年來自己沒有婚外豔遇,而是在控訴即使他一顆心全撲在雪荔身上雪荔竟也不領情!我迎住了他的投向我的其實是凝視著遠在別處的雪荔的灼熱而無助的目光。這一刻我是雪荔的借屍還魂,來聽陸海平剖明心跡,陪他度最後一個昔了不再來的晚上和作最後一次平和不爭吵的告別。

他送我到招待所樓下,他說:“今晚我很愉快!”

我不知道他是在對我還是在對雪荔說,所以我拿不準對他回我的還是雪荔的那句台詞。所以我什麼話也沒說。他坐回車裏,兩眼炯炯地朝我揮手。出租車剛剛啟動,我就透過夜色看到陸海平眼睛裏兩點熠熠的火苗熄滅了。

當我踏進我們分社院子,仿佛走出了一重氣氛,到了一個平易近人的世界,馬上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知道那種氣氛是陸海平帶來的,現在好了,又由他帶走了。

我正往樓裏走,迎麵走出紅蓮。她渾身香噴噴的,背一隻小包好像忙於出去應酬。看見我,她主動說:“我出去陪客戶吃宵夜。”

出於對她熱情的回應,我說:“夠晚的了!”

她說:“做生意有什麼辦法。”

沒看到她形影相隨的男蛇,我隨口問她:“你愛人呢?”她說:“他在陪著另一撥客戶。”

紅蓮正欲匆匆離去,突然她停住了步子,看著管住房登記的老師傅搖著蒲扇,在自己的腿上拍著,從光線不足的走廊裏晃晃悠悠地走出來,紅蓮似笑非笑地說:“老師傅,你答應給我調房間已經有幾天啦?您是忘了吧?您怎麼還讓我睡在過道裏啊?”

老師傅揮了揮蒲扇說:“不是我不給你調啊,你看房間裏哪有空床啊?”

紅蓮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說:“遠的不說於,剛才還有一個女的進來,直接進大屋了,她不是您親戚吧?”老師傅說:“笑話,她怎麼會是我親戚?人家是博士生。”

老師傅說得很嚴肅,而且看上去有一點生氣了。

紅蓮馬上就真的笑了,眼睛彎彎的,笑容很肥厚。她柔媚地對老師傅說:“我和您說著玩呢,我知道您不給我換床是替我省錢,一樣住一夜,我睡一覺就比她們白嫌二十塊。不過下次來您老記著照應我!”

老師傅的臉色立即透亮了,說:“這麼說還差不多。我怎麼會虧待你?我幹嗎偏要虧待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