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這個節目讓我聽得樂不可支。我想這樣的節目不做還好,聽這樣節目的人,困惑的恐怕永遠得不到釋疑解惑,而本來沉睡的這會兒卻再睡不安穩了。我比較佩服的是我的閨中密友雪荔,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打擦邊球布道,又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情人的懷抱裏享受婚姻之外的愛情和性。說實話,我對雪荔一點意見沒有,隻是欽佩她活得健康向上。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把這些真實的情況報告給那些十九歲的大學生和他們的父母親?這難道不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模式?這實在是久經探索才被尋找到的理想的生活模式啊!聽了雪荔這期節目,我的另一個感悟是生活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對生活進行表述和闡釋。說明了點,其實我們日常怎麼過的都差不多,一樣的吃喝拉撒睡,一樣的打噴嚏、撓癢、晃悠、做愛、無事忙,但我們在說的時候就千差萬別、大不一樣了。而且這一說直接決定了我們生活的高尚與卑下,偉大與委瑣。

這個節目真是不錯,聽完我的困勁兒就上來了。我牙沒刷就睡著了。而且睡得香甜無比。我太有理由睡好了,我既沒有一個芳齡十九歲的女兒,而且我自己也早過了十九歲芳齡。

半夜引誘我醒來的既不是燈光也不是她們低低的說笑聲,而是一種香甜的氣氛,遠比我的睡夢還要香甜,是一種充滿誘惑和能讓你滿足的吸引,在夜的遮掩下像波濤一樣一浪一浪地湧向我。我想沉下,它卻輕輕托我浮起。我再沉下,它再托我浮起。它讓我興奮起來,快樂起來,讓我與它融為一體,使它完成對我的勾引。

我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了讓我吃驚的一幕:我們房間惟一的一張桌子上擺滿了盤盤碟碟,裏麵裝著切好的水果,還有一隻高達三層的奶油蛋糕和花花綠綠的冰淇淋紙杯。我的兩位同屋都沒睡,紅蓮也在,她們在低低地述說。我隻對擺在桌上的那些東西感興趣。剛才它們已經聯袂走進了我的夢裏,注定我和它們是有關係的。

我對她們說:“你們是不是要慶祝什麼啊?”

她們三個被我嚇一跳,都看著我。她們說:“慶祝什麼呀?今晚我們都是一事無成。”

好嘛,說明顆粒無收的並不是我一個人。

我饒有興致地起來坐到她們那邊。有我的加盟她們更興奮了。她們把三個人已經講過一遍的話又重新講給我聽,依然那麼興致勃勃。

紅蓮用一種在夜裏聽來相當有魅力的嗓音敘述:

我本來以為今天會大有收獲的。為了這個晚上我們已經做了好多鋪墊了。請客、送禮、塞錢、找小姐陪,來來回回的,上海都來過三次了。六十萬的合同啊,方方麵麵都弄妥了,全打點到了,就打算這一兩天正式簽了。六十萬啊,都是家裏做做的,你想,賺多少吧?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就在法式餐廳請客,上海有名的複興公園裏的那一家,上的都是好菜,什麼好菜都上了。事先我知道今天還是他的一個蜜的生日,我說,那就把她請來吧?他半推半就的。我知道他心裏是很開心的。但事情壞就壞在這裏。誰能想到呢?想到我也就不這麼著了。那個蜜倒是來了,我先帶她到一個專賣店裏買了一個小包送給她,她高興得不得了。飯吃得也很有氣氛。我清楚把這個管簽字的哄好就全有了。

今晚請的範圍也很小,除了我們夫妻,他和他的小蜜,還有一個總跟著他的人,就沒別人了,都是自己人。我一直注意他的情緒,他真是很高興啊,也很放鬆。後來突然就出事了。你知道怎麼了嗎?他老婆找來了。這還了得!還是那個總跟著他的人發現得早,悄悄對我們說趕緊讓李先生回避一下,真是說時遲那時快,就把李先生帶走了。要他不說,我們怎麼知道李先生的老婆來了呢?誰認識他老婆?李先生是走了,但那個蜜還坐著。那女人就衝過來了。我估計她是一數碗筷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一句話不說,上來就一把縛住了蜜的頭發。蜜不經薅,我看她疼得要命,我趕緊去拉。餐廳的招待、領班都過來拉,菜還是讓那娘們打翻了不少。後來我們把蜜送走了,又把這一個哄上了出租車。這邊打架李先生嚇得一直躲在洗手間沒出來。這頓飯就這麼吃砸了。你說李先生還會有什麼好心情?我們後來聽總跟著李先生的那個人說,李太太跟蹤那個蜜已經有一段了,她們已經交過一次手,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所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你說我們他媽的冤不冤啊?她這一鬧說不定就把我們的六十萬合同鬧掉了!沒事我還一個勁兒在擔心出橫岔呢,關鍵時候哪經得住鬧呀?那女人也是想不開,你做你的大老婆、官太太,在家不愁吃不愁穿的,出外有人奉承,你跟個小蜜較什麼真?一個小蜜要混到你那份兒上,夠她奮鬥好一陣子的呢。再說如果沒有這小蜜,我們一樣也會找女孩陪他的,她還都管得了啦?所以說呢,女人有的時候不知怎麼就是不明白。所以說呢,頭發長見識短。弄得我們連飯後甜點也沒來得及吃。人都走光了,總不能我跟我老公坐那兒吃吧?吃了我們兩個也簽不了合同。我讓他們打包,回來踏踏實實吃。我這人就是想得開,這些東西咱們自己吃了,合同也未必就簽不上。反正今天是說不上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說。不是說“明天更美好”嗎?我這人就是樂觀主義者,這叫拿得起、放得下。

曉說:“我真是佩服你,要我碰到這樣的事我肯定就沒辦法了。”

劉佳說:“其實你們如果另找一個女孩陪他,事情肯定就簡單多了。”

紅蓮說:“那可不是!”

我指了指桌子,說:“真可惜了這些好東西!”

紅蓮馬上招呼道:“你們吃吧,這些他們都沒動過。我拿回來就為我們一起吃的!”

這話真是正中下懷,但我們都沒有馬上撲過去。我們(尤其是我)都放慢了動作的節奏,好像有點遲鈍一樣。我們都表現出一點不好意思和忸怩。紅蓮又一次次地招呼我們,我們才磨磨蹭蹭地走向那張桌子。

我們當然吃得很痛快。紅蓮很大方,她最大量地把那些好吃的裝到我們的一次性紙托盤裏。看來她真是事先就想好要讓我們共享的,連紙托盤都給我們準備好了。那些水果、奶油蛋糕、冰淇淋因為來自高檔的法式餐廳,所以它們的品質無可挑剔。盡管意外地經曆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使它們從貴族化的地方來到了民間,從晶瑩優雅的玻璃器皿中來到了簡易輕便的一次性托盤裏,但吃上去它們的味道還是那麼優美純正,說明它們一點都沒有受到意外的影響。

一邊吃著,我問曉月和劉佳:“你們說你們今晚也不順?”

曉月說:“我們也是該拍板了,但有別人捷足先登了。要不是我們趕過去,人家就簽完了,就沒我們什麼事了劉佳說:“她比我們有能耐,比我們豁得出去。我們趕到的時候人家正坐在管事的人大腿上,你們想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

我邊吃邊說:“她坐你們不會也坐?”

曉月說:“我們不是到晚了一點嗎?”

劉佳有點氣憤地說:“當著人就能這樣,背地裏還不知是什麼花樣呢!本來生意好好地做,你做,我們也做。有這種人,我們就根本沒法做了。”

紅蓮也歎口氣,說:“唉,生意真是不好做,越來越難做了。從前同行還比比各家的產品,現在比的是誰思想解放,誰更膽大,誰的花頭更多。我這人是比較守舊的,這麼幾年我從不親自陪客戶,我都是花錢為他們找小姐的,他們自己有當然更好。不過像今天這樣演砸了是個例外。現在那些做生意的也越來越不要臉了,都已經到親自三陪的地步了。一鍋飯全她一個人吃了。”

劉佳曉月齊聲道:“這還沒夠呢!”

兩人為異口同聲笑起來。

我說:“你們別光顧聲討別人啦,天不早了,洗洗早點睡吧。”

她們想起來似地轉而問我:“一晚上你都幹什麼了嘛?”我說:“聽了聽收音機,然後就睡了。”

她們同情地說:“夠無聊的,你還不如跟我們去玩呢。”

又是一個天剛麻麻亮的時刻,我聽見窗外有人在低低地叫我的名字。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想不出這個人會是誰,但他叫我的名字是準確無誤的。我在睡裙外加了一件短袖襯衫就出去了。其實房間大門並沒有關,我來到走廊裏,看到站在外麵的是陸海平。

我問他:“有什麼事嗎?”

陸海平說:“我給你送火車票來。”

“這麼早?”我覺得這個時間有點不對勁。

“一會兒我就要去廣州。”陸海平說。

“私奔?”我問他。

“有點公務。”他說。他的表情很嚴肅,一點也不開玩笑,一點也沒有昨晚和我通電話時的那種激動。我想這會兒他一定是不在和機要秘書感情曖昧的那種狀態中。他像一個真正的男人、官員那祥充滿了對朋友、對事業的責任感。我側身讓他迸屋,我對他說:“進來說吧。”

他看我一眼,猶豫了一下,又看我一眼。也許是我的眼神太坦然了,他堅定了決心,進了我們屋子。

經過過廳的時候,陸海平猛然被嚇了一跳,紅蓮和她的老公盤坐在床上,作男蛇女蛇狀。我不知道紅蓮老公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許在我出屋時他就已經坐在那兒了。我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我朝他們點點頭,他們也朝我點點頭,但他們好像更感興趣的是陸海平,眼光都轉移到了陸海平的身上。我想陸海平這會兒應該是芒刺在背的吧。

我讓陸海平進了我們的房間,我想在這裏他會感覺自然一點的。今天那兩位男朋友還沒來,我們屋還保持著純潔的女兒國狀態。但沒想到陸海平還是那麼緊張。他明顯地手足無措,對我又愛又憐地抱怨著:“你怎麼住這麼個地方呢?上海可住的地方有的是啊,你應該讓我給你安排的。下次你來再不要住這種地方了。”

我搬了屋裏惟一的一把椅子讓他坐下,讓他臉衝著牆,這樣他就可以不看見我的兩個睡著的同屋了,這樣他的情緒也就能安定一些了,這樣我們就可以談一些話了。

我說:“這是我們內部的招待所,應該是很不錯的。條件是差了一點,但這裏的人還是挺不錯的,我們相處得很好,非常愉快。”

陸海平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我想他準又以為我是在真真假假。平時我是有那個愛好或說毛病,但這會兒我是真的,真誠的,真心的,真格的。

我說:“再說,我們出來隻有四十元一天的住宿費,住貴了回去不好報賬。”

陸海平不屑地一揮手,說:“這你就不用管了。隻要是在上海,我來招待你。你不是知道我有財權嗎?”他衝我一笑。

我也一笑。我相信陸海平他們自己的記者出差恐怕也不會比我們的這個標準有什麼不一樣。都是大報嘛。如果作為領導,他對他們記者說的肯定不會是跟對我說的同一番話。做一個領導和做一個朋友陸海平是很不一樣的,所以我覺得他還有交往的價值。為了不辜負他的好意,我半真半假地對他說:“我們下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深入群眾。你讓我住得太講究了,我不就脫離群眾了嗎?”

陸海平說:“你自己就是群眾,你還以為你是誰呢?”他真是犀利,看來是這七八年跟雪荔練出來了。

他拿出火車票準備給我。他不解我為什麼不坐舒適又節省時間的飛機回去。他捏著火車票,似給我非給我,一字一頓地說:“如果還是經費上的原因,你就跟我開口,好吧?”他真是體貼人微了,隻可惜他不是我們那個部門的領導人物。我接過火車票,仔細地收進錢包裏。有了這張票,我的行程就圓滿了,我不必在這套鬧哄哄的房子裏再過一夜了。說實話,有這三夜,我已經睡眠不足了,而報紙上說經常睡眠不足對健康是相當有害的。我即將結束這種有害的生活了。

曉月劉佳的男朋友在這個時候雙雙形影相隨來到我們房間,他們像前兩天他們所做的一樣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們各自女朋友的床沿上。他們在進屋時都留意到了陸海平,都用新鮮的眼光打量著他,以為是我為他們發展的一個新同夥。但陸海平卻在與他們僅有一眼的對視中不好意思起來,他甚至相當局促,這讓他們覺出陸海平的稚嫩與可笑。他們也真的笑了那麼一下,好在是對著他們的女朋友的,好在陸海平並沒有看見。而陸海平的局促恰恰讓我感覺出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是那種生活作風嚴謹的男士的典範。同時我也私下裏為他的不好意思有那麼一點兒不好意思。我覺得陸海平多少有點兒脫離群眾,脫離生活。他如果能常到下麵走走,他也就能很好地適應我們這裏的環境,能夠坦然處之。

送走陸海平我覺得我比陸海平還如釋重負。我走回房間,就像走回一個熟悉的家裏。我已經有點喜歡上這裏了,如果不是這裏的洗手間永遠漏水,地麵和牆壁總是濕漉漉地發黴,我一定會愈加喜歡這裏的,也許會喜歡得不願離開。

在這裏不管睡著還是醒著,積極行動著還是消極閑呆著,我都始終在進行著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用我們的行話來說,叫深入基層。當然經過某大報領導、我的朋友陸海平的點撥,我對此有了更高層次上的認識,我有一句更精辟的話形容我的這種活動,當然這句話的版權並不是我的,是一個比我們都了不起得多、偉大得多的偉人的原話。這句話是這樣的:

“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1998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