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個時候艾琳已經非常適應並喜歡接受傳媒的訪談,她首先是喜歡這種他問我答的形式,還有就是這種對你充滿好奇和無比關注的形式帶來的一種圍繞你運行的氣氛。這讓艾琳感覺好極了。同時她也聰明地認識到這也是她走向成功的事半功倍的途徑。——這個時候她也開始遭到某些同行甚至一些八杆子打不著的非同行的嫉妒,有人傳言她的這些機遇都是通過上床換來的。艾琳聽了反倒不過一笑。——她有機會通過傳媒亮出她的成熟和不成熟、源於自己和舶來的有關人生和文學的見解。
艾琳說:在我們對性一無所知的年紀我們就遇到了多個男人,而當我們懂性的時候我們沒有男人;
艾琳說:高級的心靈是不清晰的,所以我們會被輕易卷入痛苦,我們也有機會更多地體會痛苦;
艾琳說我不再假裝深沉了,年輕就是資本,青春就是財富,我要在小說和性雙方麵打敗那些老女人;
艾琳說:我不要結婚!
艾琳的這些混亂和貌似前衛的觀點被不同風格的小報按照各自的口味摘取,並以大號標題刊出,擺上地攤,吸引那些獵奇和獵豔的眼睛。艾琳成了路人皆知的“青春玉女作家”。她早已經不在乎這樣是增值還是貶值,她隻渴望出名,渴望成功,她向往過上那種富有刺激的引人注目的生活。艾琳給自己定下的短期目標:盡快在北京落地生根。她清楚最簡捷的辦法當然是找個人同居或者結婚(她才不管是不是與她的“宣言”自相矛盾)。在這個短期目標的基礎上,艾琳還為自己定下了另一個也可以稱之為“終極目標”的長期目標:到外國(當然是好國家)去生活,養一個或幾個孩子,或者不養孩子也行,何狗是一定要養的。然後,坐在家裏一本接一本地寫書。
眼下艾琳首先要著手實現的是她的短期目標。她開始廣種博收。她定下首選對象是圈內人。艾琳想自己是一個作家,最好的當然是把自己的個人生活和事業緊密地結合起來。你想,如果能和知名的(不知名的也湊合)男作家A日。E於G同居或結上五六七八次婚,哪怕從此悉心婚姻生活一個字不寫,也肯定在圈裏赫赫有名,不會輕易被遺忘。她主動向每一個她以為有可能的目標發出信號,那些信號有的石沉大海,有的很快有了回應。艾琳當然是抓住機遇,積極行動。這個期間艾琳很快有了情人甲、情人乙、情人丙和情人丁等,當然因為時間不夠充裕,我們不能排除有些戀愛是交叉進行的。比較遺憾的是盡管艾琳有著數位情人,但他們當中卻沒有真正讓她稱心如意和真正與她心心相印的。他們倒是有著共同的優點,比如舞文弄墨,比如吟風誦月,比如攀花折柳,比如逢場作戲,可惜的是他們不僅有著共同的缺點和缺陷,還有著各不相同的缺點和缺陷。比如情人甲總想把她占為己有,她外出一趟都會受到他事無巨細的盤問,她隻能放棄他;比如情人乙,從來沒有洗澡的習慣,而且躺下來就像豬一樣呼嚕呼嚕打鼾,也隻能放棄他;情人丙,見麵隻想跟她上床,除此連她打給他的電話都懶得接,當然也隻能放棄他;情人丁倒是一貫文質彬彬溫情脈脈,而且約會時身上總灑著有柑橘和原木清香的香水,但當他要吻她時,他不是替她輕輕擦去口紅或幹脆視而不見,卻總以命令的口吻對她說:把你的口紅吃幹淨!
天哪,他是多麼的粗野和自私,與他的形象和氣質多麼的不相稱!艾琳在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還是決定忍痛割愛,最後也隻能放棄他。當艾琳還在家鄉小城時她就以為自己對情啦愛啊的已經看開,有一段她覺得特別驕傲的是她成功地發明了一種不陷入戀愛但能保證每周過上一到兩次性生活的有益健康的生活方式,她還同樣成功地把這一小發明寫進了小說,成了她的一個專利。何到這時她意識到自己遠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超脫和練達,相反她是渴望和追求愛情的,對情啦愛啊的還是非常看重的。你想呀,要是有一天小說不寫了,日子肯定還是要過下去的。守著那樣的男人,即使他文名遠播,自己也真的功成名就,生活又有多大意思?再說她的情人們一個個還拉家帶口呢,未必真有誰能為她這麼個青春玉女作家拋妻別子的!艾琳就這樣一次一次把一顆心弄得又灰又冷。但即使心灰意冷之下,她也沒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既走了出來,就隻能這樣走下去了。
那一陣艾琳真是交友甚廣,免不了誤交損友。一位以寫《戀愛兵法》、《男子漢筆記》、《百年風月雜談》等等引起人們注意的男性作家兼評論家在一次酒後意得誌滿地發表了對艾琳的讀後感,他露骨地同時又是惜墨如金地用了8個字,頓時引得同道一陣會心的哄笑。這句惡毒的、毀人於一旦的話即刻成為名言,隨之在圈內圈外不脛而走,徹底摧毀了艾琳精心塑造起來的誘人形象,也撲滅了其他人尚存的對艾琳的熱情和興趣。艾琳的“豐收計劃”至此破產。
還有讓艾琳氣惱和更不順心的,她做了那麼多,但她看到真正成名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批人。她們與自己年齡相仿,她們光彩照人的玉照出現的是正宗的文學期刊和文化類報紙上,給她們寫文章的也是有頭有臉的正宗的文學批評家,她們的小說榮登“排行榜”,她們有一個共同而響亮的名字叫“70年代出生作家”。也就是說艾琳忙半天其實還什麼也不是呢,她同樣生於“70年代”,同樣是“作家”,但卻沾不上“70年代出生作家”這個名頭的光。如果她願意,她最多可以在報上那些提了一連串閃閃發光的名字之後的那個“等”字裏麵用高倍放大鏡去尋找自己。這給艾琳的打擊可實在太大了。一樣的飽經風霜,一樣的嘔心瀝血,一一樣的沒日沒夜地埋頭苦幹,一樣的一個字個字地寫出來,一樣的一篇一篇想方設法地發表出來,一樣的迎合時尚推銷自己,她不服氣怎麼她們成功了而自己沒有獲得她們那樣的成功。她對那些比她早生一到數年的姐姐姑姑們真是又羨又妒,又慕又恨,咬牙切齒地說:等著吧,老女人們,我要打敗你們!
艾琳就是這樣滿懷創痛、失落和感傷,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家鄉小城,寫下了《誰不比誰聰明,誰也不比誰傻》,她發誓一定要東山再起,要真正紅起來,紅透半邊天。她又回到了走上文學道路之初的狀態:埋頭寫作,通宵達旦。她把自己熬得身輕如燕,頭昏眼花,一陣風就能刮倒。她平生頭次用上了遮蓋霜,掩飾自己黃黃的臉色。最為她著急的是她的爹媽,他們整天用人號的沙鍋為她燉出一鍋又一鍋的補湯。而艾琳卻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她隻在意自己能夠出人頭地,盡快取代那些日前紅極一時的女作家們。她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儲蓄所上班,連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時都不肯去露一露麵,這讓一貫縱容包庇她的所長千爹都有點過不去了。在艾琳看來,如今如果她還戴著藍護袖、胸前佩著銀地紅字的工號牌坐在鋁合金柵欄的櫃台後麵一手進錢一手出錢簡直是太可笑了,她早就該與如此俗不可耐的生活斷裂了。所以當有一天她擦了遮蓋霜,抹了紫色的胭脂,塗了黑色的口紅,灑了名叫“毒藥”的香水,來到她工作的儲蓄所,同亊們還沒來得及為她的出現發出驚喜的歡呼,她已經坦然地坐在她幹爹對麵,坦然地對她幹爹說我不幹了!
在這麼個小地方這還真引起了軒然大波。除了她幹爹,她的同事,以及兒乎所有認識艾琳的人都勸她慎重行事。他們所說的話也一篇一律,都說一輩子很長很長啊,你還是要為你的未來想想!
艾琳滿不在乎。未來是什麼?我們每天都在等著未來,每天都在為未來作著這樣那樣的準備,但我們想象中的未來從不到來。那就讓未來見鬼去吧。我不要未來!艾琳說。她捂上耳朵,把別人勸她的話全堵在耳朵外麵。
最後是艾琳的老爹替她點了頭。他坐在餐桌邊,端起盛著二兩洋河大曲的杯子,噴著酒氣說:讓孩子過她想過的日子吧!
艾琳的老爹拿出積攢半世的五萬塊錢為艾琳在城鄉結合部買下了一套單元樓,他把鑰匙交到她手上,不失幽默地說:這本來是我跟你媽為你結婚的,現在提前給你,就算是我們為文學事業作貢獻了。
艾琳就這樣輕而易舉實現了她的“有一間自己的屋子”的理想,而旦還不止一間,是一套。艾琳在一個沒有風的曖融融的後搬進了內己的新家,這是完全屬於她的地盤,是屬於她的真正的私人空間。在這裏她可以哭,也可以笑;可以生活糜爛,也可以不吃不喝,都沒有人管她。在這黽她是真正自由的。她開始做一個貨真價實的自由作家。
但是自由的曰+也並不是好過的。除了一個人獨居的孤獨(艾琳現在不想在當地隨便找一個男人同居,她想的是一切等她成名以後再說),她也時時麵臨著經濟的窘迫。辭職以後她每月從爹媽那裏領到六百元的生活費(老艾說:這是我們家的“希望工程”啊),這筆錢過柴米油鹽的日子也許剛剛夠了,但要泡酒吧、買名牌時裝、名貴香水顯然就捉襟見肘了。所以艾琳吋常把自己弄得很貧窮。她經常在後半個月隻吃方便麵和水煮青菜,急了甚至下樓去偷農民種在大棚裏的蘿卜。這些都是將來寫進文學史的絕好材料,隻不過必須等艾琳真正成名才行。
這一陣報上還真有說到艾琳小說的文章,而且篇幅還挺大。文章作者點了好幾篇艾琳小說的篇目(絕不比我前麵列舉的少),看來他(或她)還真是很注意艾琳的小說的。但讀了這篇洋洋數千字的文章後艾琳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或她)根本就不是在吹捧和表揚她,甚至連一點吹捧和表揚的意思沒有不說,還毫不留情麵地指出了她小說的種種不足,比如反映的生活麵過於狹窄,主人公總是在床上和酒吧;比如小說中除了同齡人看不見其他的人物形象;比如手法趨於雷同,不斷克隆自己;最讓艾琳無可忍受的是他(或她)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地攻誌她的某幾篇小說是模仿之作。
他(或她)到底懂不懂什麼叫“模仿”?艾琳認為自己最多有一些戲仿,“模仿”與“戲仿”一字之差,意思卻差了去了。再說,模仿卓別林比賽時那個比真卓別林還真的人,他倒是十足的模仿,但這樣的模仿又怎麼說?這樣的模仿本身就是有創造性的哎,能說它一錢不值,是一堆爛狗屎嗎?艾琳真不明白他(或她)如果不是出於有仇或者嫉妒,幹嗎要寫那樣一篇文章?我們已經夠弱小夠艱難的了,幹嗎還要跟我們過不去?!——這倒也給了我一個感悟,我們的純文學就是在這樣一種境況下成長起來的呢,天青日麗,或者風雨如磐,風刀霜劍,我們自生自滅。而且前仆後繼,生生不息。我們也是挺不容易的呢。——艾琳想不出這個作者是自己什麼時候得罪的?或許就根本沒跟他(或她)見過麵。一個壓根兒就沒有過往的人也會興之所至來咬你一口,你還有什麼辦法可想?隻能說江湖險惡啊!那天艾琳坐在書桌前吸了一整包駱駝牌香煙,才從遭受打擊的低落情緒裏慢慢緩過來。
經過這麼多起起落落,艾琳終於在心裏承認成名是艱難的,成功是艱難的,而生活本身是更加艱難的。她捫心自問,覺得自己向來是努力的,也從來沒有讓來到身邊的機會白白溜走,自己也是豁得出去的,甚至不惜血本。也就是說,能做的她都做了,能試的她也都試了,她為自己已經盡力了。現在她沒有了愛情,沒有了工作,難道也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機會還是很快就來了。
有一天新居裏的電話響了,艾琳第一次在這個新家裏聽到了來自外部世界的動人的聲音。電話是北京某名牌文學刊物的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牌編輯打來的,艾琳有幸在第三次進京時在一個大場合下見過他一麵,難得他還能夠想到她。
這位大牌編輯在電話裏關切地詢問了艾琳近來的生活與創作狀況,鼓勵她不要鬆勁。他說:你離出大名其實就隻差半步了。
艾琳真是興奮無比,她還以為已經完了呢。
大牌編輯又說:想問問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時艾琳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但她還是飛快地報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這麼說啊,你還是尋出生了兩三年!大牌編輯在電話裏用吟哦的聲調,不無遺憾地說。
艾琳問:你們要千什麼呀?
大牌編輯說:當然是派大用處啦。你看人家把“70年代”都推完了,我們不能自甘落後,我們要馬上推出一批“80年代寫作新青年”,女性作家尤其是我們需要的,那會是文壇新的風景線,對我們文學刊物來說,也是新賣點啊。
艾琳聽了也是不無遺憾。她有一種一腳踏空、向下墜落的感覺。自己一趟車沒趕上,眼看又把剛剛出現的這趟車錯過了。她帶點絕望地問:那我改改年齡不行嗎?
大牌編輯沉吟良久,回答說先不用吧——那些街頭小報也是無孔不入的:讓我們再找找人,實在沒有再說吧。
艾琳隻有出氣的份兒,她對著話筒罵道:傻——!
電話已經掛斷。
艾琳狠狠地把乒中的筆摔向牆角,她發狠從此不寫了。
艾琳走到陽台上,從十二層的高樓上向下俯視芸芸眾生,他們在冬J塵土飛揚的小路上神情麻木地快步走著,個個好像都有軍國大事等著要辦。艾琳好笑他們都是些跟她一樣無事忙的人,忙而無獲,忙而無功。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還不如她,當然她也不比他們好多少。寫作和生活都讓她覺得沒意思極了,她已經非常非常疲憊而且絕望了。她不知道如何能夠找到新的刺激?她以《泰坦尼克號》女主角沉醉於愛情時的經典化姿勢張開雙臂站在了陽台的圍欄之上,立刻就有了種淩空欲的感覺。她知道現在她隻要把頭往下一栽,馬上就可以跟這個自己苦苦追尋也沒有找到多少樂子的世界說“拜拜”了,她可以在一秒鍾之內讓這個世界整個他媽的見鬼去。一切都很簡單,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她之所以還留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看看它還有什麼更平庸、更無聊的節日了,看它怎樣一天天垮下去、爛下去,直到妗光為止。她活了二十一年,活了二十一年的她已經揭開生活的全部秘密啦。生活主要是由一些厚顏無恥、不斷破滅又不斷再生的夢想和夢幻組成,而實際情況跟夢想和夢幻相比永遠差之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