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1998年12月22日

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

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時天色正在暗下來。走出機艙時我感覺到迎麵吹來的風濕漉漉的,和我們北京的一點不一樣。跑道和停機坪也都是濕的,顯而易見剛下過雨,但天氣依然悶熱。我想,這就是上海。沒來的時候我總想著要來,到達之後,說老實話,我真想原機返回。不過沒那麼容易,我坐的不是專機,當然坐專機來就更不能想走就走了。所有的日程按原計劃進行。我混在人流中出了站,但在出口處卻沒見到那張理所應當出現的麵孔。一時我有點慌亂。其實眼前發生的這個情況倒應該是情理之中的,我原訂的航班是上午的,但在登機時安檢發現我所持的臨時身份證過期了十六天,我被拒絕登機。這是以往我在國內國外都沒發生過的:我憑著一種職業的通行無阻的自信曲裏拐彎地找到了他們的主管領導,衍主管領導比他們更義正辭嚴。這是我少有的失敗中的一次。於是我隻能離開機場,打車進城,去我戶口所在的公安局豐台分局蒲黃榆派出所開證明補辦一張新的臨時身份證。這一通折騰,我最終在下午臨近傍晚時才坐上航班。陸海平沒來接我讓我很不高興,主要是沮喪。改換航班之後我給他辦公室打過一個電話,他的同事(部下)熱情地對我說一定轉告,但現在卻一切落空了。上海我不熟,而且此時正是暮色四合,車來人往的,讓我有一種流落異鄉的感覺。我在心裏罵陸海平這個狗東西,還有他老婆雪荔,要不是他倆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向我傾訴並渴望跟我麵談,我是不會答應出這趟差的。現在我人已經在上海,全是自己活該。我想給陸海平或雪荔打個電話,但我能找到的每部電話都被某個人死死地抱住。我沒耐心等。我打車去分社招待所。

謝天謝地,我一接觸負責登記的老師傅的眼光就知道今天要開始轉運了。我這個人直覺很好,而且非常相信預感,早晨起床時我就預感這次旅行有些非比尋常,果真一出門就出岔,遇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師傅從老花鏡上麵溫情地看著我,問:“就你一個?”

我答:“我就一個。”

他笑眯眯的,說道:“再多一個就沒床了。”

我說:“太好了。”

他又笑了,很討好地把臉伸向我,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我把你安排在房間裏,你去了要不聲不響的,別人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

老師傅的神情很像是帶著組織的重托來與我秘密接頭的,這就使登記住店這件平庸無聊的事情有了一點好玩。我第一是聽不懂他說的“把你安排在房間裏”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能把我安排在房間外?第二是我花錢住店為什麼要“不聲不響的”?第三還要“別人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那麼我是真不知道還是知道而假裝不知道?這老師傅是把我當成他一個支部的還是怎麼的?

但是他已經在飛快地為我填寫旅客登記表,非常專注,沒有與我搭話的空閑,我也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看過我嶄新的臨時身份證收下押金之後,他摸出一把拴著小牌牌的鑰匙,直遞到我手心裏,依然是低聲細細地關照我說:“床號牌子上標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要睡錯噢!”

我讓他老人家放心。我提著我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包進了那套指定的房子。門上畫了一隻高跟鞋作為女賓的符號,盡管別出心栽,倒是淺顯易懂,不過可能會讓人誤以為是女廁所。門是半開的,所以我手裏的鑰匙沒派上用場。拚待所的房間不是賓館飯店的那種標準間,而是與通常的民居單元樓類似。走廊挺長,裏麵很暗,我走得謹小慎微,生怕撞到什麼東西,也怕被冷不丁出來的人嚇自己一跳。我順利地找到了房間門,推開,裏麵沒人,隻有一盞小台燈開著。正對著還有另外一個房間,門也是虛掩著。我推開一條縫,裏麵也隻亮著一盞燈,沒有人。在兩個房間的燈光輝映下,我看清在廚房與洗澡間之間的門廳裏也相對擺著兩張床。我一下子明白了剛才管登記的老師傅說的把我安排在房間裏肯定是沒把這兩張床中的一張賣給我的意思。

我的鑰匙牌上赫然寫著:“2號房間3床位”,我一下子就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這間房間有三張床,我的正對著門。我突然有一點不服氣,我又一次跑到對麵的房間,推開一點門,果然,這個房間比我們的大,卻隻有兩張床,兩張床中間還擺著寫字台,而且房間還帶著一個陽台。我賓至如歸地開了房門走進去,又打開了陽台的門。這套房子立刻變得豁亮起來,外麵有一道橫的白亮的光照射進來,還摻雜著一些金紅金黃的晚霞。對麵的樓房也在這白晝的回光返照中清晰異常。正對著我們陽台的另一個陽台上有一個赤膊的男人踱著方步走了出來,我想如果我這會兒正躺在床上,恰巧又沒有關門的話,那麼就會全落在這個人的眼裏。我轉身進屋,原樣關好了這一連串的門。我對房屋的視察就此結束。

我本來是應該洗個澡的,但我從進入這套房子起就聽到洗手間裏有川流不息的流水聲,那種聲音隻能激發我的想像力,但我對進入那個空間卻毫無情緒。能挨一刻算一刻吧,當然最終哪怕我再不願意我還是會進去的。

我坐下來給雪荔打電話。她不在班上,也不在家裏。我給她打了一個傳呼,心想如果她正在路上我就有一會兒好等了。出乎意料的是電話回得很快,快到手起刀落。雪荔的聲音在電話裏又急切又快樂,像嚷嚷一樣,弄得我一句也聽不清楚。但是她的情緒卻很感染我,我開始覺得不應該把這趟旅行想得很糟,還是會有好玩的事情在後麵的。我們約好了見麵的地點,當然是我立即動身,什麼時候趕到算什麼時候,雪荔就像堅守上甘嶺一樣原地死守。

半個小時後我們故友重逢。你肯定能想象像我跟雪荔那樣的閨中密友跨越了時空相見少不了會在公眾場合擁抱,而且動靜還很大,引得好幾個騎在自行車上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我們。我們滿不在乎地髙聲說話,如人無人之境。我們從來就是這樣的,隻不過這兒年我在北京及國外已有所改變,而雪荔依然未改,我當然願意跟她一起入鄉隨俗。雪荔親熱地挽起我的胳膊,說:“領你去一個好地方。”她帶我到了一個熱鬧非凡的大排檔,這裏所有的人嗓門比我們還大。

我們在四麵歡聲笑語中斤始點菜。這一方麵我和雪荔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我們點了醉蟹、炒螺螄、煮毛豆、家鄉鹹雞還有紅燒龍蝦。需要說明一下的是這裏的龍蝦不是那些在南半球悠然遊泳不慎被捕獲乘飛機穿過赤道不遠萬裏來到我們之間的澳洲龍蝦,而是生長在不知名的小水溝裏的那種長著蝦模樣卻穿著一身螃蟹般的鎧甲的東西,它們因此也具備了蝦和蟹共同的滋味。我和雪荔的這頓晚餐在想象中應該是鮮美的,事實也是如此。我們把碩大的紮啤杯碰在一起的那刻,確實都感覺到了那種少有的心曠神怡。

我們吃了很多,也說了很多。雪荔說:“你總算來了,你不知道前麵兩三個月我是怎麼過來的,我隻差去死了。現在剛剛差不多平靜,用不著你了,你來得不是時候。”

這是雪荔說話的風格,與她為人的風格一模一樣,她要死的時候會想到你,但她不死的時候你就是多餘。而且我深知暫且她還不會自己去死,不到那份兒上。我知道她的問題全是情感問題,也就是說都是些子虛烏有的問題。這類問題從來是回頭是岸的,雪荔當然不會例外。這一次不過實在是鬧得凶了一點,連她的丈夫陸海平也不能泰然處之了。我們都知道陸海平從來是穩定壓倒一切的,所以一般他不會為家庭中的小是小非花費過多精力。和他在單位裏一樣,他懂得權力下放。可我的好友雪荔偏偏是個濫用權力的人,在外麵玩出花了,於是輪到陸海平吃不消了。這也正是我此行的一個動力。本來說好由我來扮演心理醫生和調解人的角色,就像居委會裏的作人員每天在做的那樣。前者是對雪荔而言,後者是陸海平的期望。現在看來第一重角色已經被取消了。

我問雪荔:“是你悔改了,還是你們達成了諒解備忘錄?”

雪荔說:“狗屁吧!我是一意孤行。”

我問:“一條道走到黑?”

雪荔突然有些茫然,略帶惆悵地說:“也許還走不到黑呢!不是說‘醉人的夢容易醒’嗎?”

我抓住時機勸她:“那你就懸崖勒馬吧,至少能夠保住後半身。”

雪蕩一笑,說:“我已經落水,也無所謂前半身、後半身了。其實落水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甘於沉淪。”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一切都很清楚。雪荔說:“我向陸海平提出離婚了。”

我問:“什麼時候雪荔偏著頭想了一想說:“大概有兩個星期了吧?”

我馬上就笑了。兩星期前我正醞釀情緒找我們主管財務的副社長簽字允許我出差乘飛機。順便交待一下,我們那裏有一條內部規定,出差必須去火車車程三十六小時以外的地方才可以乘飛機。當然如果以北京作為基點向外輻射,這樣的地方隨著火車提速越來越少,稍不留神就會越過國門。不過有一種人是可以例外的,就是有正高職稱的,而眼下我還相差甚遠。另外我還有一個極個人化的原因是我暈火車,因此我為了成行隻有去麻煩我不怎麼願意去打擾的領導。好在一切順利。但我也想,這回好在是為雪荔陸海平這些不相幹的人瞎忙,要是有一天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這兩個星期的準備與耽擱是不是會使當時卜分迫切的革命工作也同樣變得時過境遷呢?

吃完飯雪荔叫我和她一起步行去她家裏。

這個家應該是她和陸海平的吧?但我沒有這麼問。兩室一廳,裝修得很到位,情調很好。該用木頭的地方都用了木頭,該有燈光的地方都有燈光。雪荔讓我坐在一隻低矮的沙發裏,隔著一張低矮的條桌,我們麵對麵喝茶。這套房子我還是第一次來,比原來的已經不知好出多少倍。上一次我來上海,他們還住在一間狹長得沒有章法的房子裏,我一直懷疑那間房子恐怕是生產軌道或者鋼索的車間。我坐在舒適柔軟的沙發裏,突然就有一點替他們懷舊,覺得他們在那樣的艱難裏都是嘻嘻哈哈地過來的,這會兒說散就散,不是多少有點可惜?我突然有一個感覺,我坐的大概就是陸海平平常的位置。在我這個角度看雪荔再清楚不過,除了後腦勺正麵側麵都盡收眼底。關鍵是雪荔正麵側麵都很優美,無懈可擊,這在漂亮女孩子中也是不多見的。更加關鍵的是雪荔的美麗是嫵媚的,是變化多端的,在不同的眼睛裏會有不同的效果。就像好小說一樣,隻供閱讀,不可解釋,不受約束和固定。我不由把自己設想成陸海平,馬上我就悲從中來,黯然神傷。

雪荔說:“你的心情我全懂,不過你不必杞人憂天!”

真他媽的,全倒過來了,輪到她勸我了。

我說:“我總算弄明白了,其實男人愛上你或者失去你都是他們活該,咎由自取。”

雪荔樂了,露出古人說的“齒如編貝”那樣兩排雪白的牙齒。

我推開茶碗說:“我決定不管你的事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

雪荔跑去接。她的樣子就像移動電話的電視廣告,神態也像。這樣我八九不離十就猜到了電話是什麼人打來的。雪燕的聲音不太髙,和剛才不太一樣。我清楚她不是怕我聽見,隻要我有興趣,她是從來都肯向我傾吐衷腸的。她這樣聲音低低的,我想是在電話中會有一種溫柔和深情的效果,誘惑力更大。

這個充滿誘惑的電話足足打了二十分鍾。雪荔當然會想到我可能不耐煩,在接電話的過程中她已經把話機抱到了我們喝茶的條桌上來,她一邊對著話筒應答,一邊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一行字,我伸頭去看,可是無法辨認。她示意我拿筆給她,她在晚報的邊緣寫道:“他這個人就是話多。”好在這時電話斷了。

放下電話雪荔的臉頰更加紅潤,像是剛進行了一次性生活。她沒頭沒腦地對我說:“我這人是不可救藥了,我豁出去了!”她像電影裏的女英雄一樣義無反顧地一甩腦袋。我看出了她視死如歸的勇氣和決心。

我說:“找死吧你!”

說完我笑起來:

雪荔也笑,笑得比我更瘋更開懷,完全不是她在電話裏的那個溫良的形象。

雪荔嘴裏讓我坐著,自己跑進洗澡間淋浴。我立刻覺察她一定還有別的活動,我對著洗澡間說:“都十一點了,還出去啊?”

雪荔邊脫邊說:“十一點又不晚。”

當然不晚。對於一個被愛火燃燒著的人每個鍾點都可以作為激情生活的開始,本來鍾都是轉著走的嘛。

我提出告辭。

雪荔半開了洗澡間門,伴著嘩嘩的水聲讓我不慌這一刻,呆會兒一起走。我隻得原地待命。這個空隙我圍繞自己設想了兩種可能性:一是也許雪荔會安排我見見她的新男友。這個猜測有一定依據,在過去的兒年裏,我見過數位雪蒸得意的男朋友,包括我的大學係友陸海平;另一是雪荔即使自己單獨外出,她也至少會和我一起散會兒步吧?以往她總是這麼做的,似乎是將此作為不能帶我同赴約會的一種安慰。當然我知道這是我倆友情的獨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