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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其實,還是有人注意到了艾琳。隻要有點亮的燭光,你想,怎麼會沒有撲火的飛蛾呢?那個人就是這所學校的體育教師王冰。應該說他們的戀情有著相當的詩意,因為一開始兩個人隻是含情脈脈地相互凝望,幾個月之後他們才開始有片言隻語的交談,再幾個月之後他們才因為一次意外的傾盆大雨有了第一次較長時間的頏心交談(在他們後來的交往中曾不止一次回憶起這場下得水霧茫茫的大雨,那是驚心動魄的雨,更是成人之美的雨他們其實都是心急如焚的,但卻選擇了一條最漫長的道路,並且選擇了最緩慢的步式。他們的慢慢接近,幾乎花去了長長的一年時間。他們就像較勁兒一樣一直把他們的關係控製在一種似是而非的友誼狀態中,兩個人就像《三岔口》那樣,一直都是在摸黑過招。兩人從來沒有相互明確表示過什麼,靠的全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但是不管怎麼說吧,有王冰這麼一個既健美又瀟灑的小夥子以不一般的眼神和舉止發出不一般的關注和關懷,艾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還是既得意又欣喜的。艾琳的要求不高,隻要能見到他就行。為此甚至每次騎四十分鍾自行車到城東上班也不以為苦了。在他們進人實質性階段之前,王冰對艾琳也表現出非同一般的關心,比如,天氣突然轉冷他會給她送衣服來(他自己的又寬又大的毛衣),艾琳痛經的時候他會適時地送來止痛片。他這麼體貼人微,一般女孩子都會被打動,艾琳也不例外。後來他們睡到一起就完全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了。那是個短暫的歡娛的時期,是艾琳《盛開如花》的時期。因為沒有距離上的問題,艾琳和王冰老師幽會很方便。儲蓄所一般在學校課間操的時候開始工間操,王冰和艾琳就趁這個時間到王冰的單身宿舍做一會兒課間操和工間操。事實證明這種操練是非常有益的,感情和身體方而都頗有收益,艾琳痛經的毛病也從此不治而愈。

但是這段戀情並沒能維持多久。事情很快就往俗氣的方麵發展了。先是艾琳知道了王冰老師已經結婚,這本來也許並不是個問題,但問題出在不是王冰本人告訴她的,而是艾琳從別人那兒輾轉聽來的。王冰起先還抵賴,後來表示盡快跟老婆離婚,再後來對艾琳說那個人這幾天要來,你沒事先別來找我,我們過幾天再說吧。

艾琳聽見自己心裏那扇門嘎嗒就從此對他關上了。

這個美男子真是讓艾琳失望透丫!有好幾天她坐在儲蓄所裏,眼望著門外,不覺垂下淚來。王冰老師也真的一天一天不來找她。艾琳想到不久前他們還在一起顛鸞倒鳳恩愛纏綿,現仵他卻在跟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風恩愛纏綿,如此,他們以前的顛鸞倒鳳恩愛纏綿就全變質了,全不作數了,全都隨風而去、蕩然尤存了。

到有一天王冰老師又站在儲蓄所門口朝艾琳粲然一笑的時候,艾琳已經有了新情人了。

之後的半年到一年,就像她的小說漸漸有了一些名氣,艾琳本人也漸漸在這一帶有了一些名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艾琳被一些她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在背後風言風語,並被稱作“小妖精”。艾琳知道後也不以為忤,反而覺得這個稱呼為她平添了幾分妖媚。經常會有一些男人尤其是男學生結伴或單獨來到儲蓄所,觀賞艾琳。碰到心情好,艾琳也會隔著櫃台和他們聊上兩句。小小的儲蓄所因此營業額有了一定的上升。當然這也並不是艾琳所期望和關心的,但所長的臉色還是比艾琳剛來的時候要好看得多,而且她溜出去時間再長他也從不說她。艾琳的名聲很快就壞了。

這其實一點也怪不了艾琳。本來這就是一個小地方,就像人家開口閉口說的:城南放個屁,城北都聞到臭。這裏的人轉著彎兒差不多全都認識,不僅認識你,還認識你爸爸,認識你爺爺。其實艾琳也並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她基本上還處在純情階段,她隻不過是在一次接一次地戀愛。而且她總是在一次戀愛結束以後才開始另一次戀愛。但對於那些不明就裏的人,她簡直成了一個時爆緋聞作風不好的女人。這也弄得另一些不明就裏的人為此興奮不已。艾琳的爹媽對此多少也有一點耳聞,他們都是比較守舊的人(盡管年輕時也是非常生動活潑的),他們自然很急,為女兒擔憂。可是她才十八九歲,還不能把她一嫁遮百醜。而且就是真到了結婚年齡,他們哪就做得了她的主?爹媽相對歎氣,都說不管她艾琳簡直膩煩透了身處其間的俗世或說世俗生活,她多麼渴望出走,一走了之,渴望飛翔,展翅高飛。但顯然還不到時候。艾琳覺得自己已經深深地陷人泥淖,被庸俗的濁流淹沒。她在一篇小說中借女主人公之口向一位閨中密友傾訴:“每天晚上除了打開台燈,鋪開稿紙,可以感到一片靜謐和純潔,別的時候既是心亂如麻,又是身不由己的。我真的感到悲觀絕望!”

讀到這裏我們馬上就感到心痛了呢,我們馬上清楚這是艾琳在說她自己呢,我們於是立即自動變成了艾琳的閨中密友,感同身受地體會起她的心情,揣摸起她的境遇。

“心亂如麻”幾乎是艾琳進人少女時代後的心理特征,是她心境的一貫寫照,而“身不由己”在這裏我有點不明白指的是什麼。如果“心亂如麻”和“身不由己”主要是暗指她在情感和性生活方麵的經曆和情形的話,我想至少可以肯定不會有誰逼迫她做什麼吧?那麼她的意思是說自己被抑製不住的欲望驅動?但即使是被欲望驅使而身不由己,對於一個作家一一個對此有清醒認識的作家也不能算是件壞事啊。再說像她這個年齡,絕大多數人還想不起來要寫小說呢,所以她即使怎麼樣生活就怎麼樣寫作,她的個人體驗也很可能正如某些行內人士所期待的那樣成為中國文壇的財富。她還值得我們學習呢。所以我覺得艾琳真是大可不必悲觀絕望。

兩年以後當艾琳有了名氣,我從一位有考據癖的青年評論家那裏聽說,艾琳寫下那篇小說裏的那幾句話,隻不過是被又一次極短暫的戀愛刺激。她的這一次戀愛的男配角(這次戀愛同樣成了艾琳反複運用的寫作資源,在艾琳的“言說”中永遠隻有她自己才是惟一的主人公),是那些不斷到儲蓄所去觀賞她的男學生中的一個。此人相貌平平(在艾琳的筆下是其貌不揚),學識一般(在艾琳看來還遠不如她這個沒進過高校的呢),而且看上去也絕對不像家裏多麼有地位和多麼富裕的。艾琳本來是不會喜歡上這樣的人的,但不是艾琳還處在沒走到頭的純情階段嗎?她想的仍然是愛情不應該與金錢、地位等等聯係在一起,關鍵是要對方確實未婚,她不能吃了一塹還不長一智。這位大學生當然未婚,而且對艾琳也相當不錯。隻要艾琳下班晚一點,他就會借了同學的自行車護送她回家,他還經常從學校圖書館借出文學名著和新到的社科書籍給艾琳看。他們的關係進展神速。艾琳已經趁她爹媽外出的時候把他偷偷帶回過家了。但當她真正要把他介紹給自己的父母時,這位大學生嚇壞了。他不得不說出自己在家裏已經訂親。艾琳還不以為然,說那就退了吧,又沒結婚。小夥子吞吞吐吐的,最後很沒有詩意,也很無情地說:你以為那就不要花錢啦?我怎麼能傷我爹媽的心?他們都是土裏刨食的人,我不能做不孝之子,再說我也不能給我的弟弟妹妹帶一個壞頭!艾琳聽了目瞪口呆,竟無語凝噎。這次戀愛於是就到此結束。

至此,艾琳認為自己已經經曆得夠多了。她總結自己:結束和那位滿嘴謊言的曆史老師的初戀,當時她覺得失去了一切,還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結束和負心的王冰的戀愛,她隻是對他本人頗為失望;而到和這位從頭至尾一切平平的師專學生分手,她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失去,隻是被一瓢涼水澆醒,及時迷途知返而已。她像是接到了某種啟示一樣想到:自己是不屬於這裏的,她在這裏生活隻不過是一種過。有了這樣一個想法,艾琳就坦然多了,也有勇氣多了。她想盡管自己如此孤單,孑然一身,但依然是站在通往廣闊空間的四麵來風的通道上。她曾不斷地失去她已經掌握在手的東西,但那種曾經擁有過的感覺是不會被剝奪的。艾琳開始喜歡自己這種痛苦的姿態,並且自然而然地把它帶進了小說裏。從這點講艾琳還真是個天才呢!現在她年紀不大,怛已經變得很通達了,情場上的事也看淡多了,她甚至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演員,粉墨登場馬上就能進人角色,而卸了裝又馬上能回到自成一體的家常生活中,真是來去自如。她清楚這門武功自己已經練成,她可以滿不在乎地行走江湖了。

1996、1997年之交,艾琳生活出現轉折,她利用攢起來的調休假去了一趟南京,這是她十九歲第一次出遠門。艾琳在南京度過了聖誕節和元旦,南京真沒讓她失望。她在發過她小說的編輯的引薦下認識了不少居住在這個六朝古都、金粉之地的知名和不知名的作家、評論家、編輯、記者、髙校老師、職員、商人等等,他們的一個共同之處都是文人騷客,愛好文學,平常自己也都動手寫寫,見到這麼一個年輕水靈的女作者,不由都有點興奮。在這裏艾琳是全新的,她沒有曆史,甚至沒有來曆,就像童話裏的仙女或者公主一樣,自然更沒有世俗眼光裏的汙點和汙跡。艾琳在這裏一天受到的歡迎就足以抵得上她在家鄉小城一生受到的歡迎,這讓她風光無比,風頭十足。南京真是個有文化的城市啊,真讓人不想離開!在一次歡宴上她脫口而出的這麼一句心裏話,馬上得到粗粗細細一片嗓音的接應和歡迎,在座的紛紛熱情洋溢地挽留她留下來別走了。艾琳隻是把眼睛飛快瞟向座中的某一位,看到他也正暗暗地朝她頷首一笑。一切就在那個瞬間定下來了。艾琳一口氣在南京住了一個月,要不是因為過春節,她還打算繼續住下去。

關於艾琳在南京這段後來傳言較多,牽涉的人也比較多,甚至涉及官員,因此暫且略過。總之在南京的見識讓艾琳大開了眼界,也全方位確立了自信,確信了自己的價值,並且一通百通地知道了今後該怎麼利用自己的價值。這次南京之行可以說讓艾琳找到了生活目標。春節過後艾琳就時常在家鄉A市和南京兩地奔波,並且樂此不疲。由於有了新的興奮點,旅途的辛勞並沒有讓她消瘦,相反使她麵色紅潤,體重增加,原來窄窄的一條一直讓她母親操心的刀條臉也一天天地圓乎起來,近乎橢圓,幾乎要讓她母親從相反方麵替她操心。艾琳媽一心希望女兒長得漂亮,她就可以為她擇一個方方麵麵都很不錯的佳婿,現在看來她是無能為力了。家裏對艾琳的“瘋跑”很少說話,當爹的和當媽的都似乎默認了。他們默默接受了這個防震棚裏孕育、早產一個多月的不安分的女兒,甚至還有幾分無怨無悔的姿態。艾琳也覺得她父母不管束她是明智的。不管束她等於是為她提供了更寬廣的空間,當然要管也管不住,那才叫自尋煩惱。但要說艾琳父母一點不管她也是不對的。比如她拔腳就去了南京,和單位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怎麼行呢?而且兩三天的調休假,她一走起碼就是十天半個月,艾琳爹隻能仗著自己的老臉去替女兒說情。艾琳的老爹也是挺有一套的——當年軸承緊俏廠裏就是派他外出采購的——替女兒辦事,他同樣很有章法。他把儲蓄所所長請到家裏好酒好菜地招待,你一杯我一杯論了弟兄,然後在所長麵前大訴女兒不聽話的苦衷,引得所長頻頻點頭,可是他立馬話鋒一轉,大手一揮說隨她去吧,我是對她不抱什麼大指望的,本來不過一個丫頭,人家的人,她愛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對不對?萬一她真有一天寫出來了呢,我們父輩也跟著臉上有光,是不是?到所長酒酣耳熱、飄飄忽忽從艾琳家出來時,他已經答應等艾琳回來後做她幹爹了。

要說家鄉父老對艾琳還真是很不錯的呢,不過艾琳暫時還意識不到,她也沒閑功夫去認識這點。艾琳一貫認為自己是一個充滿現代性的作家,她才不會為這些本土啦、家鄉啦、親情啦感激涕零呢。相反,她憎惡身處其間的這個家鄉小城,憎惡儲蓄所裏一手進錢一手出錢的無聊工作,憎惡身邊隔三岔五自動出現的流言蜚語,也憎惡與那些早已經斷絕往來的老情人們的不期而遇……她已經(至少在心裏)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挪到了家鄉以外的區域,眼前的生活反倒不過是得過且過。因此她很順從地接受了老爹對她的安排,挑了一個良辰吉日,在全城最有名氣也是價錢最貴的“福運通”大酒樓擺酒,認下了所長幹爹。有了幹爹的保護,艾琳外出起來更加方便了。

隨著艾琳活動半徑的擴大,她的影響也在擴大。聽說已經有單位答應出麵為她召開作品討論會,一萬塊錢的讚助費也基本落實了,由一家私營企業的老板慷慨解囊。所有這一切一直在為她穿針引線的是一位很有知名度、也很有能量的個體娛記,同時也號稱是文化經紀人和散文作家,朋友們叫他全景,艾琳一直也沒鬧清楚這究竟是真名還是綽號。艾琳同樣不清楚的是這個叫做全景的人名聲還很壞,最讓周圍人不齒的是他言而無信和揀在籃子裏都是菜地到處花女孩子。艾琳跟他是在一次酒吧喝酒時認識的,當時在座的人很多。艾琳早已習慣了這類場合,並且從心底裏喜歡。她以為全景隻是說說的,但發現他還真當回事去做。那時艾琳正是廣受歡迎、行情看好的時候,都說隻要她點頭馬上就能結婚,有人主動出手幫忙純屬正常。艾琳也沒太當回事,當然事成之後她會謝他的。

因為替艾琳辦事,全景頻繁地約她,並且帶了她在那幾個文人雲集的酒吧一次又一次地轉場,所到之處,全景都主動跟別人搭訕,談笑風生。艾琳當時沒有反應過來,後來才明白全景出的是個瞞天過海的毒招,他在那些人麵前做出木已成舟的樣子,而他明知道那些人都是瞧不上他的,有的甚至還很反感他。既然艾琳墮落到與全景為伍,那他們也就不屑與她為伍了。艾琳馬上就感覺到了來自原來那些朋友的冷淡(到這會兒她才知道原來南京也是個話傳得風快的地方),她真是後悔不迭,也恨死全景害了她。可是她還沒法去對那些朋友解釋,人家也沒說她什麼呀,而且她也沒什麼可解釋的,她確實已經在與全景共商成名大計的興奮之中,懷著對他全力以赴為她奔忙操勞的感激,半推半就和他睡到了一起,說起來還真不算是枉擔了虛名!而且原來的那些朋友要說還都是挺夠意思的,不管以前跟艾琳什麼關係,對她和全景雙雙聯袂出現都很大度地接納,既沒有飛短流長,也沒有指桑罵槐。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南京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像艾琳的家鄉A市,大家對別人的私生活都是相當寬容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這種朝三暮四的事也見多了,沒人說三道四,最多見麵開個玩笑,多半是連個玩笑都不開的,誰還沒有個三長兩短?

但這可把艾琳給氣壞了,她感覺到自己在飛快地貶值,自歎: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還有讓她恨的,全景在得手之後對為她張羅作品討論會的事也不那麼上心了,有點有一搭沒一搭的。艾琳以一種豁出去的勁頭催他,幾乎每天都盯在他屁股後頭。全景很快煩了,開始躲避艾琳。艾琳再到南京已經很不容易見到他了。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們的女作家拿出了不屈不撓的勇氣和麵對挫折百折不回的堅韌,她一而再地一趟趟奔赴省城,所有調休、雙休、節假日都搭在裏麵,她知道全景的住處(她在那兒住過許多夜),下了長途車就直撲那兒去堵他。頭一次她撲空了,第二次她又撲空了。兩次都是通宵達旦地坐等。艾琳恨恨地想:好小子,原來你還有別的過夜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