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次,她敲門,好半天之後裏麵終於有了應聲。那—刻,她真有點喜憂參半。她讓自己一定要扛住,她來是有明確目的的,她絕不能被他用鄙劣的手段軟化和俘虜!
出乎意料的是,開門出來的是一位女性,二三十歲,長相秀麗,舉止文雅。艾琳一下就呆了,她猜想這位應該就是全景明媒正娶的留學海外的太太了,她怎麼回來了呢?但艾琳很快反應過來,她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
這個時候艾琳拿出了她寫作的全部才能,並且還將小說的技巧靈活地運用到生活之中。她隻用一兩句話就吸引住了全景的太太,並且勾起了她傾聽的好奇心。那位明媒正娶的太太把艾琳請進了客廳,還給她沏了一杯茶,讓她慢慢說。艾琳重新又坐回了她坐慣的座位,腰裏墊著她墊慣的靠墊,用的杯子也正是她在這個家裏許許多多次用過的——生活真是充滿了荒誕的戲劇性!艾琳一邊在對全景的太太作著掏心剜肺的傾訴,一邊已經走神,走進了自己正在構思中的一部小說。隨著敘述的投人,艾琳和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漸漸合而為一,她感到自己有了雙份的勇氣,有了雙倍的力量,有了摧毀一切的威力。這個時候的艾琳燃燒著美杜莎胸中的火焰,她是惡毒和充滿殺傷力的。她變得兩頰緋紅,雙目炯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足以讓對方無地自容,都足以置這個家庭於死地。但是,那個女人卻一直在安靜地聽著,甚至還不忘往艾琳的杯子裏續開水。她的表情也是莫測高深的,艾琳幾乎沒法從她的眼睛裏判明她是否受到傷害及受傷害的程度。說到最後艾琳不由於上主地哭了起來。那個女人遞給她餐巾紙擦眼淚,甚至留她在家裏吃了簡單的晚飯。越往後事情越顯得違背初衷。艾琳像是一隻被人逮住的野貓,她先是接受了人家的食物,然後接受了人家的豢養,再後來就該接受人家的撫摸了。艾琳事後也沒想清楚她是怎樣就失去了自主性。晚飯後她竟然沒有立即走,而是和那女人在收掉了空碗的餐桌旁再次坐下來,在溫暖的燈光底下,喝著滾燙的茶水,聽那個女人對她剛才的長篇傾訴發表評論。
那個女人的言論不多,但都飽含了深刻的觀點。比如,第一,她說: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你應該自己對自己所做的負責;第二,她說:你盡管有所付出,但你其實也是得到了好處的(艾琳馬上問她我得到什麼好處了?但她沒有回答。艾琳事後說她突然心生愧怍,底氣不足了,就沒有再追問下去);第三,她說(她居然露齒一笑):你所遇非人,這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艾琳正要跟她急,她以一種全知的姿態對她說:你不要作任何解釋,我猜得出你是怎樣生活的,也差不多知道你的生活規則,再沒有規則也是一種規則,對不對?你的好處是你小小年紀就懂得了等價交換,也知道不把感情當一回事,這就比我們要聰明得多。但你的弱點是總想得到最大值,太看重自己的得失,而且總為不如意感到痛苦,這就是你的不足了。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一點沒有就事論事,也不為自己考慮,絲毫不從自己的立場、角度出發,她就這樣以一種鬼魅般的魔力把我們年輕的女作家給罩住了。艾琳的刺刀成了紙糊的,艾琳的炮彈成了棉花球,相反艾琳被她那種弱柳臨風、臨水照花的風韻折服,非常非常地被她吸引。我們的女作家艾琳實在是一位性情中人,在離開那所房子時她提出要跟那個女人做朋友。那個女人笑一笑也真答應了她。她們手拉手走到樓底下,在一場潤物細無聲的小雨帶來的空氣清新、閃閃發光的夜色裏像親姊妹一樣依依不舍地告別。艾琳覺得這幾個小時她已經被深刻地改變了,那個名叫白雪的女人有一種稀有的個性,就像一部秘籍,以一種罕見的智慧和超逸的神韻深刻地改變了她。那真是一種絕妙的方式,艾琳的驕傲遭到了打擊,但她並沒有感到被打擊;艾琳的瘋狂被抑製,但她並沒有感到誰向她施加了壓力。相反,白雪讓她第一次對友誼有了純潔深刻的體驗,她在一生中第一次懂得了經曆一次必不可少的友誼會給豐富心靈帶來多大的好處。而且,最令她滿意的是今後這樣的友誼對她就是可有可無的了。
艾琳坐在回家的長途汽車裏還在回味這次相見。至今她也沒弄清楚白雪的真實身份,對此她作過各式各樣的猜想。如果按照小說的邏輯,艾琳會設定她並不是全景的妻子,她通常應該是他的一個姊妹,正好來兄弟的住處幫他處理家務或照料花草,而被她誤認作是他太太;另一種可能,如果白雪真是全景的妻子,那麼最合理的就是她正在搜集與丈夫離婚的資料,而自己冒冒失失地送上門去,正好讓這個想在離婚官司裏大撈一把的太太不勞而獲。艾琳對真實的情況始終不得而知,她感覺自己就像背對著一盞燈站著,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光線。她知道猜想是靠不住的,想象是靠不住的,猜想和想象往往離真實非常遙遠。現在,她惟有接受,不再追究是否有悖常理,因為常理也一樣是靠不住的,一樣離真實和真理非常遙遠。好在是,這一次的奇遇還是讓艾琳大有收獲。回到家裏她就寫出了《我不是你的情敵,我是風》那樣一篇頗有新意的小說。而且這一時期艾琳創作頗豐,除了前麵提到的這一篇,還有中短篇小說若幹,都很難排除從白雪那兒得到了靈感和突破。白雪給了她多大的影響目前還尚難佔量,但是與白雪會見之後,艾琳小說中女性形象明顯增多,不再僅僅局限於女主人公“我”,還有許多的女A、女日、女C、女DEFG。連艾琳自己也不諱言她從白雪身上得到許多東西,她承認出現在她筆下的那些人情練達、老謀深算、比狐狸狡猾比豺狼冷酷的老女人都有白雪的影子,而那些感情脆弱、沒有原則、屢屢上男人當又屢屢被男人像穿破了的襪子隨手拋棄的小女孩則是她自己的化身。與現實生活中一樣,艾琳讓老女人與小女孩在她的小說裏身著同樣款式的時裝,塗滿前衛和時尚色彩的脂粉,灑著相同牌子的香水(通常是夏奈爾牌和CD牌),在繁華的大都市裏攜手而行,或者坐在某一處氣氛詭異的後現代酒吧裏推心置腹,冷豔地密謀要去殺戮共同愛著的情人,並把每一個從她們身邊經過的人罵作傻。比現實生活中更豐富的是,艾琳分別安排她們擁有可歌可泣的情感生活和多姿多彩的性生活,並借此在小說裏布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三角戀、多角戀、同性戀、虐戀、失戀、失態、變態……於是艾琳的小說在三流評論家筆下成了不可多得的中國現代小說,艾琳由此也飄飄然起來,甚至做起了躋身排行榜的美夢。
艾琳真正從白雪那裏受到的教誨反倒是她藏匿心中不說的。那就是她應該改變對待男人的態度。她再不能像以往那樣總是以自己天陚的資本去和男人溝通、交流甚至交換,她知道那其實並不是一個一本萬利的經營方式,她根本沒有把保穩賺不賠,甚至賺多賠少都難以做到。她實在不值當因為那些爛男人而壞了自己的名聲。如果要說經曆和體驗,她覺得自己也夠了,她現在需要的是讓自己像一條被汙染的河流即樣得到疏浚和清淤,重新變得清潔起來。艾琳決定這次回家以後要開始嶄新的生活。
對艾琳的轉變最不適應的是她的老爹,他甚至擔心女兒是不是病了?或者就是在外麵受於什麼大刺激?但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也沒有掌握一點蛛絲馬跡。艾琳的老爹早已從內心裏認同了艾琳,他甚至為生了這麼個與眾不同的女兒暗自得意。現在每天晚飯他都在桌上為自己擺一個酒杯,裏麵斟上二兩洋河大曲,自己對自己最常說的一句祝酒詞就是:有女萬事足啊!他也讀女兒寫的小說,但都是偸著讀的。女兒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愛情場麵讓剛剛年過半百的老艾麵紅耳赤,尤其是那些赤裸裸的性愛描寫,讓老艾讀著讀著有一種類似亂倫的感覺。他一邊笑罵狗日的丫頭片子都寫的什麼呀?一邊還是忍不住為有這麼個文曲星下凡的女兒喜笑顏開。平常他也想跟女兒談談她的小說,可惜艾琳總是不接他這個茬,嫌他“不懂”。但老艾已經反反複複地表示了對女兒創作的支持,除了他讓她認了一個幹爹,他還支持她不斷到外麵走動。隻要一沾了酒,老艾就喜歡說:懷你那一年(好像是他親自“懷”的一樣),我就遛了一趟上海,上海那個氣派啊,我看我們這裏一百年也比不上!你媽和你都還沒去過呢。要是有客人來跟他一塊兒喝酒,他就會說:我這輩子最滿意的就是我丫頭傳我的代,你看她多像我,像我年輕時代!我們這一生是沒得多大指望了,我就希望她能多出去走走看看,寫多少東西倒還無所謂,至少不白活這一輩子!老艾對艾琳支持的實際行動就是在她的小抽屜裏偷偷放錢,而且從來不問她怎麼花那些錢,也不讓艾琳的媽問。有一次老艾在外麵喝多了酒,動情地對自己的一個老朋友說:我的女兒是當兒子養的啊!這句話輾轉傳到艾琳耳朵裏,許那麼個重男輕女的地方,聽著還真讓她感動。
也許是為了不辜負父親的期望和厚愛,艾琳又開始踏上了新的征途。她已經不滿足於在本省發展了(她認為省內的“碼頭”就這樣了),下一個目標她本能地選擇了上海。
上海曾在二卜年前成為艾琳父親的夢中之都,如今又很榮幸地成了艾琳渴望發跡的地點。和二十年前的老艾一樣,艾琳對上海這個五光十色的城市有著太多的幻想和憧憬。但是完全不是艾琳想的那麼回事,她在上海根本就沒有受到像在南京那樣的歡迎,而且也根本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艾琳在上海無聲無息,甚至連一些自己也是寫小說的人都不知道她。艾琳的失落感是空前的。她也試圖像在南京那樣通過編輯朋友認識一些新朋友,但那些新朋友麵對她都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的,她看不見他們明顯的歡迎姿態,也看不見他們眼睛裏的火花,更看不見他們在見到如此年輕的一位女作家下意識流露出的慌亂和蠢蠢欲動。他們都像是一些見過大世麵的人,既洞悉世情,又淡然處之,漫不經心。而且同樣是小小年紀,已經煉就了識別妖魅的火眼金睛,麵對我們帶點兒裝嗔作癡的青春女作家,一個個視若無睹,該幹嘛幹嘛。艾琳在江蘇省行之有效的一套到了上海全都不靈了,這讓她有點束手無策,一時無所適從。
但是上海之行卻讓艾琳有機會真正結識了一個朋友。他叫宇文歌,是到上海來進修的。他們的相遇很平常,是在一次盛大的電影新片觀摩晚會上經朋友介紹認識的。那個朋友把艾琳帶進會場就好像一直在尋找機會擺脫她,但又不好意思公然甩掉她。顯然他是靈機一動,把她介紹給了另外一個人,隨之他就不告而別了。艾琳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不錯眼珠地盯著眼前這個新認識的人,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著他,怕他再像前一個那樣自行消失。
這個叫宇文歌的新朋友似乎還比較友好,他一直在照顧著艾琳不讓別人擠到她。當自助餐開始的時候,他又積極主動地衝上去,為艾琳搶出一些吃的。艾琳讓他也吃,他吃得很少(因為拿到的東西本來不多),基本上是看著艾琳吃。放電影的時候他們離開了主會場,在走廊外邊的小噴水池邊上坐著。他們開始聊天。平和的沒有目的的東一句西一句,東一個話題西一個話題地聊了很多,終於他們說到了文學。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他們兩個人中一個是寫小說的,而另一個是搞文學批評的。兩個人如遇知音。這時他們完全可以找個地方好好聊聊的,比如換一個環境優雅或幽靜的地方,他們可以繼續聊他們共同感興趣的文學,也完全可以就文學聊開去。他們已經在無意間摸到了同一扇門之前,他們隻用推開門就可以一起走進去了。但不知因為什麼他們沒有挪動,一直在那個聲音嘈雜的小噴水池邊坐著,說話聲音略低一點對方就完全聽不清楚。艾琳後來怎麼想都覺得那天晚上有點奇怪,有一種非常純真和純粹的氣氛,好像他們隻對文學感興趣,這個世界再沒有別的東西吸引他們,或者他們隻是稚齡的孩子,除了在一起撅著屁股玩泥巴再想不到還要幹點兒別的什麼。直到名流雲集、鬧哄哄的電影新片觀摩晚會結束,他們兩個也沒有離去的意思。到這個時候他們也沒有想到換一個地方延長他們的愉快,也許是想到了,但沒有一個人主動提出。兩個人都不想破壞眼前剛剛建立起來的這種純真、親切的氛圍。直到夜闌人靜,四周已經空無一人,兩人才意猶未盡地起身離去。
他們來到街上,這時才發現天空中飛著茸毛一般的毛毛細雨,街麵也已經濕了。剛才他們坐在水霧彌漫的噴水池邊,竟然一直沒有覺察。宇文歌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艾琳身上,這才發現外衣也是有點潮濕的。他送艾琳到地鐵口,兩人並肩穿過靜謐的街道,就像一對深夜不歸的情侶。宇文歌目送艾琳走下地鐵他看著她走到台階的最下麵一級時轉頭朝他回眸一笑,而她則在他情意綿綿的目光裏如沐春風。
第二天下午艾琳如約和宇文歌一起喝茶。但是由於迷路和堵車,她比預定的時間晚了整整一個小時。坐在出租車裏她焦急得猶如萬箭穿心,她真擔心字文歌已經走了。但當她來到約定的咖啡館門前,一眼就看到了宇文歌高大俊美的身影。這有多麼激動人心!就像是失而複得,艾琳簡直有點說不出話。宇文歌當然也非常激動和髙興,剛剛從人群中看到艾琳快步向他走來,他幾乎要伸出胳膊去抱住她!但他們兩個很快就控製住自己平靜下來,就像老朋友一樣說起話來。宇文歌把手裏拿著的一樣東西遞給艾琳,說是剛才等她時看著好玩買下來送給她的。他開玩笑地說:如果今天你不來,它就真成了一個永久的遺憾留在我的生活裏了。
艾琳打開這件禮物,是一把喝紅茶時盛鮮奶的小瓷壺。小瓷壺上有一幅圖案,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合騎在一匹木馬宇文歌分別指著男孩和女孩說:一個是我,一個是你!艾琳笑起來。
昨天那種兩小無猜的氣氛就在這個瞬間又全部回來了。因為耽誤的這一個小時,他們錯過了喝茶的最恰當的時間,差不多快到該吃晚飯的時候了。於是他們改變計劃,一起共進晚餐。晚餐之後他們又一起去了一家安靜的酒吧。他們依然像昨天那樣說得很多,東一個話題西一個話題,無話不說。他們又說到了文學,還是像咋晚那麼興奮。宇文歌告訴艾琳,昨大他回去後就找出她的小說讀了,其實過去就讀過,隻是因為不熟悉作者,印象不深,昨天又讀一遍,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他說他喜歡她的小說。這樣的話艾琳已經從不少人嘴裏聽到過,尤其是從男人嘴裏聽得多。他們對一個女作者誇她的小說寫得好,就跟他們當麵奉承女人長得漂亮一樣,基本上是開口就來。但宇文歌說這句話,艾琳還是由衷地感到欣喜。宇文歌也直言不諱地指出了艾琳小說中存在的毛病(他本來就是搞文學批評的嘛),艾琳也心悅誠服地全盤接受了,而平常她是絕對不容許別人對她的小說說三道四的,更不能說不好。宇文歌還給艾琳一個忠告,就是要抓住成名的時機。他說:你知不知道現在圈裏和媒體正在推“70年代”?你應該說是趕上了好時機。照我看,就你現在小說的數量和達到的水準,你足夠拿到一張進入正宗文學圈的入場券了,你會成為批評家們關注的焦點的。但你呆在一個小地方不行,你應該到北京去,至少應該常到那裏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