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墜落與漣漪
先說幾個流行於市的情愛段子。
原版故事之一:
一男一女兩個大學同學在深圳相遇,兩人相聚甚歡,吃了飯也喝了酒,最後到女士的居所共度良宵。第二天這位出差到深圳的男士醒來時女主人已經上班。女主人離家前在男士的手表下壓了五元錢以作酬資。當這位來自內地的男上找到她,憤然把錢扔還時,女士嫣然一笑,說:“如果你先這麼做了,我不就被動了嗎?”
原版故事之二:
小米三十未嫁,逢男同事新有離異必薄治小酌,邀當事人及三兩好友相聚。有說她別具匠心,也有說她別有用心,但小米從來燦然聽之。一日一位酒過失言,說:“我真希望每家夫妻感情融洽,各家家庭穩定,到此打住別再有離婚的了。”小米小姐馬上說:“可別那樣!都穩定了我們這樣的怎麼辦呢?”
原版故事之三:
女友紅豆新近嫁得一夫,稱是新聞界才子。紅豆喜滋滋美滋滋隻差沒有逢人就脫下婚戒說天氣真熱我得涼快涼快。婚後紅豆在時髦報刊上連篇累牘地抒寫自己美滿甜蜜的婚戀生活。朋友綠豆看後,一口咬定紅豆是上當受騙。問她此話怎講?綠豆以婚戀專家及過來人發言:“一個三十好幾的油子(指紅豆之夫)這會兒剛結婚,如果不是廣戀博愛,他很可能就是同性戀甚至雙性戀,誰說得清楚?”
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我不過隻是想借用這些故事交待一下時代氛圍。借那麼點氣氛說事,雞零狗碎的事情也許就顯出點章法和意味。當然,這些都當不得真,聽之任之,一笑了之。真正的社會背景是需要白天讀《人民日報》、晚上看“新聞聯播”才能了解的,能讀上《內參》當然最好。這樣再讀我們的故事就有個交相輝映,興許還能品出些沒寫出或寫不出的內涵。
誰說得清楚?
回到故事。
先說去了上海的於潔。
賀年卡之後與於潔又有過些零零星星的聯係。沒想到於潔在上海很快就做出名來了。去了不到一年,據說已經很紅。於潔到上海時間不長就從某大報駐滬記者站調到了上海的一份報紙。於潔報社同樣是采編合一,那一陣她既當記者又當編輯。當記者四處受人款待,當編輯又深受同行籠絡。我一直以為於潔那般年輕漂亮的要成為走紅的記者是不難的,現在想是小瞧她了。於潔到那家報社後並沒有風風火火地跑消息,而是聽了讓人肅然起敬地接了一塊理論版。一年能把寧論版辦火,誰聽了都會對她刮目相看。我讀了於潔的文章,雜感一類,果真是才華橫溢。她真是飛快地成熟起來了,無論是為文還是為人,至少她的文章中展示的是這樣。理論版文章中她觀點的犀利和分析的透辟,讓人讀了會以為“於潔”是位閱曆豐富、文章老到的老同誌。後來看到“於潔”這個名字我就忍不住要看看文章,當然有時也不免上當受騙。一是於潔偶爾也寫應景文章,二是顯然有重名的,有時一讀文章就知道此於潔絕非彼於潔。但失望的時候畢竟不多。於潔文名遠揚,才貌雙絕,我倒挺為我們同事何揮可惜的。有時我正欣賞著於潔的大作,何揮匆匆走進辦公室,盡管他為公事奔忙,我卻覺得他忙碌得平庸,忙碌得無理,忙碌得不見成果。說實話我有點同情他錯失良伴。當然其實何揮是用不著我同情的,他新近官升副處,我若是謙虛點兒,他還算是我的上級。他的自我感覺不用說,當然是良好的。我猜想也許他和於潔早沒有聯係了,後來有機會證實果真是這樣。相反我和於潔的聯係卻多起來。她約我為她填版麵寫稿。我+是要在這裏表明我自己理論水平有多高,相反我不懂理論,連一知半解也說不上。於潔讓我將就材料為她寫一些知名理論家的訪談,這我勉強還能勝任。因為至少我訪的理論家水平有多高我文章的水平就會有相應的高度,如果那樣水平還是不夠,那就是理論家們的事了,與我無關。那一陣我瘋了似地給她寫,一星期兩篇,半年就為自己掙了一台“康派克”便攜電腦。從此我更是一寫字就會想到於潔。
於潔的消息也從各個渠道向我湧來。於潔成了圈內的名人,盡管偏居上海,但她是從北京去的,在記者圈曾廣受矚目,且與北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聽說於潔到上海半年就結婚了,丈夫是一個評論家,年紀是她的一倍。北京的同行馬上演繹於潔是借了老評論家的光才得以主持並走紅理論版的。於潔火速成名的確令不少與她熟識的圈內人有些妒意,如果讓我來說句公道話,我認為於潔憑的還是真才實學。要說到了上海她長進甚快,那最多也是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吧。古今中外嫁給功成名就的男人的多了,除了極少部分女人能在丈夫從事的行業中脫穎而出並獲得一席之地,絕大多數是做不到的。於潔的丈夫並不是政要”而是有相當技術含金量的“評論家”,嫁給評論家而也能在理論方麵握筆操刀,而且功力不凡,顯然不會全憑家裏的那點啟蒙與傳授,再說家裏還有許多家裏的要緊事情等著做。而且實際上於潔在與那位評論家結婚半年後就離婚了。於潔數月後又一次結婚。再嫁的是一位學者,從事市場經濟理論研究工作。於潔的伴侶都是高學問一族,無形中也把她與同齡人隔開了。
那一陣於潔的自我感覺肯定是博學而富見解的,加上經曆了感情生活帶來的失落,對世事自有凡人難以企及的參悟,她有點“髙處不勝寒”。這種狀態下於潔大概覺得再在報紙上與大家“說”已經不夠了,畢竟報紙是雅俗共賞的東西,淺顯直露。大概就在這個階段於潔開始了寫散文,而且不是發表在報屁股上,而是正大堂皇地發表在各大文學期刊上。於潔的散文中自然涉及到了她的婚戀及感情生活。我讀到時嚇壞了。她寫得實在太大膽了,幾乎是《莎菲女士的曰記》的新版。而《莎菲女士的日記》也是小說而非散文。如今這年頭那麼操作的數不勝數,從官員到庶民,從名家到凡眾都沒啥兩樣,但如此不遮不擋地寫出來,也就寥寥無幾了。我讀了最初的擔心是於潔大概是不想過了,她的那位研究市場經濟理論的丈夫怎麼也不會是文肓吧?要麼他就胸襟寬廣到無私無畏。果然,沒過多久於潔再度離婚。
這個時候北京新聞圈同仁已不太有人提起於潔了。這的確是個新人輩出的時代,而且各領風騷三兩月。我和於潔因為還有“業務往來”,所以共同熟識的人看到我還會偶爾說一說或問一問於潔。這樣於潔在上海折騰得昏天黑地,北京還是月白風清。
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因為住在浦東,也就沒給於潔打電話。結果與我同住一屋的電台記者卻在房間裏公然給於潔打起電話。兩人當著我的麵你一言我一語商量在哪裏見麵。我馬上說:“別商量了,叫她過來。”
於潔就星月兼程趕到浦東,在我們下榻的一個叫“富麗華”還是什麼的飯店裏跟我們見了麵。於潔出現時我意外發現我們全團都在大堂恭候,原來絕大部分和於潔相識,至少也是聽說過於潔的大名,都想一睹於潔風采。——揭露性地說是都想看看水靈絕色的於潔被歲月和情變折磨成什麼樣子了。順便補充一句,這個團是七拚八湊到沿海大城市走穴的。說起走穴好像很不光彩,其實能被邀請走穴的多半還是在圈裏比較活躍的,因為除了需要這幫人在報上發表吹捧文章,出資一方最看重的還是這些善於察言觀色、擅長起哄架秩子的記者們的當麵捧場。用文人給人送禮、哄人高興古來有之,而且文人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可見心態從古至今開放健康。再說如今是市場經濟,出錢什麼都賣,文人當然一樣,不出錢一樣也賣。由這麼一群烏合之眾一齊迎接於潔,動靜可想而知。所以當於潔出現在大堂,大家歡騰成一片,把飯店裏全班保安都驚動了起來。
大夥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談的全是愛情,當然是廣義的愛情,包括彼此間的打情罵俏。順著愛情就說到了婚姻,自然是一通誰誰又結了、誰誰又離了,而且永遠是離比結令人興奮。
於潔像有大發現似地高談闊論。她說:“什麼都改革,都有發展進步,為什麼婚姻的形式總是一成不變?”
大家哈哈大笑。說國外連同性戀家庭都出現了,你還能有什麼新花樣就撒開練吧!
於潔說:“婚姻怎麼就不像簽證似的?應該每年都得去簽,不簽就不生效或過期作廢。如果那樣多好,要離的省辦離婚證了,不想離婚的就會加倍珍惜地好好過。至少人們對婚姻的態度不會這麼麻木不仁。”
大家一通狂笑,笑過之後都讚有理。七嘴八舌搶著闡述如今婚姻一旦締結,前提就是預付終身的,在店裏買個盆還要求有個“包退包換”的承諾,憑什麼對人的事倒比對東西還不負責任?
大家酒越喝越多,越說越有理,越說越投機,氣氛越來越親如兄弟。我和於潔大有昔口重來之感。我們一次次舉起酒杯,相視而笑。突然有人先醒過來,責問如此虛妄無聊的命題是誰提出來的?眾口一詞說是才女於潔。大家一致把槍口轉向於潔,把她當作眾矢之的。
兄弟們鬧夠去卡拉OK。就剩我和於潔在酒吧時我問她:“怎麼你又離了?”
她平淡地說:“結得感覺不好。”
我被她噎住。我真不明白她“結得感覺好”的標準又該是什麼?用過來人的話說:婚姻不是兒戲,有這麼草率的嗎?再說結婚也不是試衣服,感覺不好就可以隨便一脫不成?好在我不是她媽,她的事不歸我管。作為要好的女友,我清楚這會兒我對她說勸導或批評的話都屬多餘。而且是,如果我還想繼續跟她做輕輕鬆鬆的朋友,我是什麼也別說最好。
我歎了口氣。於潔馬上笑了,說:“該歎氣的是我,我沒歎氣你歎什麼氣?”
我說:“這不就是所謂感同身受嗎?誰讓我又不敢說你。”
於潔忽然就收起了嬉笑的神情,低聲說:“我知道。”那一時我竟感動得要命。我突然就感受到了於潔心中的風風雨雨。我覺得她什麼也不必對我說了,我知道在心裏我怎麼樣都是會和她站在一邊的。就像葡萄被釀成了酒,靈性和閱曆使於潔成了無論做錯了什麼都是散發著獨特魅力的好女人。而且我相信這肯定不止是我一個人對她的感覺。
那天我以為於潔會和我談到何揮的,比如問問何揮近況等等,但是沒有。整個見麵我們都沒有正麵談及何揮。於潔隻對我說了一句可以理解成懷念何揮的話。於潔對我說:“別人都把我當才女靚女愛,隻有他一個人是真正把我當女人的。也許你不相信,後來我再找不到當初那種投人的感覺了。現在我真是一無所有。”
我留意到於潔在說“別人”時後麵有個“愛”字,而“他”的那個句式後麵隻有“女人”沒有“愛”。這也許是我愛好咬文嚼字,我得說我真是想不出在我看來於潔很不值得的一段情事卻讓她陷得如此之深。關鍵是何揮看上去也並沒有那麼認真投入。男女間的事情真局外人摸不著頭腦。尤其是我對於潔比較偏愛,就更說不清了。我也沒法對於潔指出她對何揮如此情有獨鍾和久久不能忘懷也許隻是因為她太看重自己的初次男女之情,不過是出於自戀。可她愛起來那種毫無保留的勁頭,絲毫不像是自戀的人。
於潔“一無所有”的話頓時讓我心裏有了空落落的感覺。昔日男孩子們眾星捧月的風頭無比的於潔小姐坐我對麵,掏心窩子地給我一句:“我一無所有”。這多麼讓我不堪重負啊!緩過神來,我才比較冷靜地猜測了一下於潔說的“一無所有”,最不濟大概是她處於某次情愛低穀或是沒有達到情感峰值的階段。像那樣的女孩子“修複”和“再造”能力應該是很強的,不用人擔心。除非她們自願生活在某種所謂“真愛已逝”的幻境裏。這個世界缺水缺油,惟獨不缺像獵人一般捕獵女人的男人。於潔她們怎麼生活騙不過我。於潔說她再找不到當初那種投入的感覺,這也許是真的。估計就跟一個人長大後再吃不到小時候吃過的那麼甜美的水果一樣。我想於潔如果把何揮視作。己的畢生“真愛”,那她真是誤己誤人了。也許她恰恰就是這樣?我這麼想絕對不是出於對何揮不認同的刻薄,這應該是和何揮沒什麼關係的和於潔告別的時候我玩笑地對她說:“下次再見麵希望你別這麼富有理論色彩,最好能告訴我活魚多少錢一斤,讓我看到你不修邊幅地胖出一圈。”
於潔馬上響亮地大笑起來。她說:“別為我操心,其實我早看明白了,情啊愛啊不過是些虛花假葉,是人生的泡沫。去掉泡沫,剩下的都是汙泥濁水。”
我說:“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情啊愛啊後麵肯定還有欲望,而欲望不能不說是個好東西,它讓我們心蕩神弛,飽嚐幸福,可以為它生也可以為它死,是人生中比情愛更有活力的一種泡沫。”
於潔又大笑。她妖嬈活潑起來。她說:“謝謝你能給我如此沒有原則的忠告。”
分別在即。
我突然心生黯然,一時間竟覺得往後再難見到她似的。不知怎麼我萌生了一個真正想告誡她點什麼的念頭。我想對她說一句類似臨別贈言那樣的耐人尋味的話,可我一時卻想不起一個語義豐滿又能說得利落的句子。那時我腦子有一點發木。當於潔坐進出租車時,我終於在車子啟動之際朝車窗喊出了一句:
“好自為之。”
我一直記得於潔在聽到我這句話時的神情。
數月後於潔冉嫁。這次是嫁給了一個法國留學生。婚後她隨丈夫去了巴黎。從此我與她斷了聯係。
數年之後在一次新聞發布會後的晚宴上,坐我對麵的一位記者問我:“你知道一個叫於潔的嗎?”
因為喝了點酒,我興奮地說我知道不止一個叫於潔的,而且關係不錯。我直覺他指的就是這個於潔。我說她當年紅過一陣,從北京去了上海。他說對。於是他就隔著餐桌在賓主的祝酒聲中與我聊天。他問我還與她有沒有聯係,我說沒有。我問他與她有沒有聯係,他也說早不聯係了。我問他怎麼想起提她?我機敏地想從他眼睛裏看到一些舊情或更複雜些的東西,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回答我說:“我看見你就想起了她,抱歉真是一點理由也沒有。”
我馬上說:“是恭維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