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這時候於潔養母主動替於潔出謀劃策,明裏暗裏指使她不如趁早離了那家人,趁還年輕,為自己打算。於潔也覺得養母說得不錯,悔不該當初不聽她話。這時候恰巧於潔的妹妹也談了個對象,是新加坡商人,在北京做生意,帶她出入的都是帶“星”的大飯店,購物去的也都是能使信用卡的地方。盡管他在海外還有一份家業,但已經答應於潔妹妹一定離婚娶她。於潔妹妹倒也想得開得很,她想能結婚當然好,結不了婚也無所謂,有人供吃供喝供玩,還賠著笑臉侍候,總勝過上下班不見天日累死累活掙那幾大毛吧?於潔看她妹妹風風光光,高級時裝把衣櫃都快撐破了,偶爾不出去,在家捧一本《英語900句》,有一句沒一句地念,打算有一天到新加坡做奶奶時用。別說家務活不做,在家連涼水都不沾,養母還一個勁兒地寵著她,把她當個千金寶貝。於潔心裏就剩下兩個字:後悔。她簡直後悔死了當初非跟養母戧,如果從頭踏踏實實聽她話,至少年輕時可以過一份水靈日子。很久以後我聽我們同事在說到於潔時還提到她的養母,據說於潔養母領養兩個女兒是想等女兒長大後拿她們掙錢的。這句話聽著水分大了去了,因為從時間上推算於潔養母領養她和她妹妹是在六七十年代,一是堂子早被消滅,二是離市場經濟還遠。這位養母是怎樣的胸襟,竟能有收養兩個女孩子用她們做長線投資的眼光?但盡管於潔養母還真趕上了良好的經濟環境,於潔姐妹隻要願意,完全可以讓她們養母大喜過望,但於潔還是一不留神嫁人了尋常百姓家。按說嫁入尋常百姓家應當很容易過上一份安穩日子,可因為社會、經濟環境活躍了一點,那種太過一般的生存狀態與於潔及養母的期望就有很大距離,這就決定了她們母女都不會心安理得地去安於平穩。於潔和丈夫及婆婆關係惡化,她聆聽養母教誨的機會也更多了。當然於潔也並沒把她養母的話嫋真全聽進去,相反她覺得養母畢竟是老人,經驗豐富卻跟不上時代,思想難免老化和保守。養母常說:“女人老了,靠得住的隻有錢。”於潔想的卻不光是錢。於潔覺得自己這輩子跟了二來虧得慌,她要把女人的那些份兒掙足。她也難說清楚究竟都想要些什麼,但錢之外肯定還得有點別的。

於是於潔在認識了從台灣來的康先生後就努力接近並委身於他。

除了和康先生那段,於潔和婆家的事、娘家的事、孩子什麼的都曾對我說過。當然不是一次說的,而是班上工餘一段一段零零碎碎、反反複複說的。本來我也不會有興趣聽這些市井俗務,怛難得於潔一說起來絕對生動,縱橫捭闔,視角多樣,而且從不拘泥是非善惡。比如說起她婆婆,有時形容得比民間傳說裏支使小姑聽房還陰暗無恥的惡婆婆,有時又是那種人情世故一套一套、說出話來令你捧腹三天的悲上憐下的“咱媽”。但於潔怎麼說你都錆楚她說的就是那個人,多好多壞都不矛盾不走樣。我琢磨這也許正是於潔把人性的複雜性把握得特別恰當。這不能不讓我佩服。我們都說於潔要文化高點,還真是塊當記者的料。後來於潔被判刑我心裏還很別扭了好些日子,因為如果她不減刑我就得有十四年不能聽她說人說事了,當然即使她獲減刑,我想我同樣不可能再在班上聽她繪聲繪色了。我想我們報社就是胸襟再寬廣,也不可能再冒一次風險去挽救失足青年給他們提供就業機會了。於潔是不是人才我們都錯過了。不過從於潔身上我倒是看到,有時一個身邊的人吸引你,往往並不在於他品行怎樣,“品行”和“人品”也常常不是一回事,至少不是一個概念。我想起於潔在一封從監獄裏發給我的信中說:“我不是一個本質敗壞的人。”我想至少我看她的確是這樣。我們不少同事也認為於潔不錯。在這裏我不是想說法律對於潔太殘酷,也許從她犯的事上判她十四年還是輕的。我對法律不懂。我也不認為於潔被判刑是罪有應得。我隻知道她不該觸犯法律。誰觸犯法律誰都可能受到懲罰。我隻是可惜於潔竟落得這樣一個結果。

現在往回想,就在於潔對我生動活潑地推心置腹的時候,她還背著我們在做著最後使她鋃鐺人獄的事情。那些她當然不會對我說,也不會對別人說,所以沒人能製止她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於潔出事後我們報社議論了很長一段時間,於潔的事被無數張嘴反反複複地說來說去。有趣的是我們同事說的所有經過都很一致,評點有一些個人看法,同樣出入不大。這就完全符合“眾口一詞”,和來自傳媒的聲音一模一樣,由不得你懷疑它是否真實,信不信都是它了。

在我們報社同事的業餘報道中,於潔在和丈夫離婚之際準確說她還沒離婚就和台灣同胞康先生有了不正當關係。據說康先生是來大陸投資做生意的,但他資本多大、做的什麼生意不詳。於潔怎麼認識這位康先生的我曾問過我同事,他們都說“不清楚”。隻有一個人隱約說過於潔好像是在一次新聞發布會上和那位台商相識的。但於潔怎麼能去參加新聞發布會呢?——可我沒敢發問。誰能保證就沒有第二個像我那麼膽大妄為敢領於潔四處亂闖的?這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當年的行為是多麼冒險和值得檢討。新聞發布會也好,別的什麼機會也好,反正於潔認識了康先生並與他來往上了。那一陣北京和南方開放城市一樣,在一些有姿色的年輕女人中流行“傍大款”,於潔是否以為自己終於趕上了潮流這不好說。康先生年過半百,於潔若以“某某報社記者”的身份與他交往,他肯定會覺得臉上有光。兩人發展到那層關係,康先生也許還以為在大陸有了一次忘年戀呢。

康先生或許是想和於潔好好敘敘愛情的,他那個歲數的男人有喜歡回過頭來這麼做的。但於潔顯然是那種對愛情動手能力較強的人,超然地談愛情不太在行。這點在他們交往之初肯定很動人心魄。於潔對康先生是否一往情深這說不好,但於潔更多的是注重康先生帶她去星級大飯店住宿用餐和去賽特、燕莎等處購物的。如果康先生不帶她去香格裏拉、國貿中心,那怎麼能顯示出康先生的價值和康先生的與眾不同呢?於潔是第一次嚐到了做男人玩偶的滋味。或許康先生沒有這個意思,他不過是想對於潔小姐表達好感或好意。在於潔看來即使當一個老男人的玩偶也比當二來老婆有意思得多,而且康先生還不算太老嘛。拿康先生和二來比,那康先生比二來自然是強得多。首先是康先生有錢。否則還來大陸投資?第二是康先生受的教育好。

這讓於潔感覺和康先生在一起很接近她的理想生活。可是康先生畢竟不是過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毛頭小夥子了,康先生對生活已經有了不可更改的自己的一套。其中一條就是勤儉。“勤儉”到於潔這裏火速搖身一變,成了摳門。摳門也罷了,於潔又將此上升到情感領域,認為康先生對自己感情不專,有所保留。既然感情不專,有所保留,大家就誰也不必太當真了。這就引出了下麵的情節。一是康先生最終沒有能夠得到於潔的芳心;二是於潔終於覺得沒有得到應得報酬而要施計報複。

為騰出身子和康先生戀愛,於潔在與康先生有過一夜之歡後就果斷地和丈夫離了婚。於潔之所以能那麼不假思索,是因為她確認康先生是有錢人,她相信他不會負她。因此她也相信她投入多少,即使他感情上不能做出相應的呼應,他也會用錢來補足她的。而在二來這邊,於潔傍上個台灣老頭的事兒他也有所耳聞,既然婚是於潔提出要離的,二來正好有個漫天要價的機會。離婚條件上於潔做了一再的讓步。一歲多的兒子歸了二來,電器家具歸了二來,鍋碗瓢盆也歸二來,於潔隻拿出了自己的部分衣服。於潔統統咬牙忍下。於潔相信要奮鬥就會有犧牲。她和她妹妹的戀愛宗旨正相反,她想的是對康先生能傍多久傍多久,萬一康先生堅持,無法擺脫,再答應跟他結婚。於潔想結婚後即使自己有財權,也絕不會比現在過的口子舒心。她是結過婚的人,知道自在比婚姻重要。

離婚後於潔和康先生全天候出雙人對,但實際上他們的關係已經在走下坡路。康先生對於潔似乎淡了許多。結婚幾乎是沒影的事,兩人還能相看兩不厭地交往下去就算不錯。這和於潔想的大有出人。結婚的事康先生倒是提過,那是在床上提的,下了床就作廢了。好在於潔從來更傾向不結婚。不結婚不是天地更寬?康先生既然不專心致誌,於潔也同樣在與他來往的同時一邊開始尋覓下一個目標。於潔認為這很順理成章,她離了婚,康先生不離婚娶她,她當然應該正常找對象嫁人。於潔也不考慮康先生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大不了就是分手,還能怎麼樣?於潔有這心理準備。這時候於潔穿著康先生送她的時裝搽著用康先生的錢買的脂粉拍的美人照,通過關係,漂洋過海到了德國一個華僑手裏。德國華僑還真一眼就把她看上了。這位華僑開餐館掙了些錢,積攢半生,足夠為自己找個好太太,踏踏實實過後半輩子。他委托親戚給於潔辦了到德國三個月的旅遊簽證,說好成不成出資讓於潔在德國玩一圈。這些事康先生當然不知道。康先生怎麼能想到於潔那麼有主意?可是於潔對康先生的琢磨還不止於此。她一直對康先生的吝嗇心懷不滿,她在將赴德國前決定訛他一道,然後一走了之。於潔在打好如意算盤之後進行了精心策劃,時機就選在某次康先生去京郊送款。

那天,於潔理所當然地坐在康先生身邊。出租車駛出城區二十分鍾就讓兩個蒙麵人給劫了。康先生在兩把明晃晃的尖刀威逼下交出了攜帶的八千八百美金,隨後就由於潔抱著瑟瑟發抖。發完抖康先生要去報案,但於潔卻死活阻止了他。於潔強調的惟一理由是兩人的名聲。這一報案,公安局問這問那,他們那點事還有不穿的?康先生猶豫了。可不是中國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丟了八千八百美金,心痛是心痛,但也沒到餓死,名譽當然不能不要。康先生就咬牙忍下了。但心情是極沮喪的。終於在和朋友飲酒時一吐為快。朋友馬上勸他報案。康先生也就聽勸報了案。這事一到公安局還有不馬上水落石出的?於潔再聰明她能跟公安局玩兒?於潔和她的三個同夥很快被一網打盡,贓款也全部起獲。這樣就免得再有人涉嫌窩贓了。

於潔的事引起震動最大的是我們單位。那一陣盛傳我們報社一個人因詐騙被捕,弄得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走出去總像被抓的是自己。我們社會部主任是學法律出身,現翻了幾部書,沉痛地對我們說:“現在正‘嚴打’,於潔是主謀,論說槍斃都夠了。”我們領導馬上陰沉了臉。起初我們都以為是為於潔,心想不至於啊,不就是一個臨時工嗎?當真逮個主編副主編走,報紙還不離了誰都辦?而且走一個還可以騰出位子補缺,多少人紅著眼等著呢。後來反應過來,原來首當其衝我們領導要受批評。——怎麼一次還沒汲取教訓?這樣的人怎麼還在用?——最後我們報社向上級主管部門遞交了深刻的書麵檢討,人事處長換人,此事才算了結。總算報社社長沒受影響。可見挽救失足青年也得慎重行事,好人是不可以隨便當的。這件事上反複惹事的老梁倒沒受什麼影響。老梁已在於潔出事前不久到點退休。他每天在家精心喂養數十條小金魚,沒必要再為自己辯解了。整個事情過去之後,老梁在一次報社十幾周年慶典聚會時回到辦公樓,他指點著於潔空著的辦公桌不鹹不淡地說:“瞧瞧,現在你們就是雇仨臨時工,哪抵得上她一個?”

下潔這個案子中受教育最深的該是康先生。康先生在一番唏噓歎息之後悟到大陸值得學習的東西真是太多太多。自己也是久經商場的人,至少也活了這麼一把年紀,見人見事不可言多亦不可言少,怎麼就沒防備身邊的紅顏殺手呢?康先生這會兒才有體會化作美女的蛇真是險不可測和不可不防。但是康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於潔對自己一貫千嬌百媚,自己對她也是千寵百愛,兩人柔情蜜意相處數月,焉能無情?既有情誼,怎麼下得了這般毒手?康先生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於潔。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在思索於潔是不是從頭就在騙他。如果真是那樣,那他竟是自欺地在一個人戀愛,這不是天大的荒唐嗎?自己竟還如此地沒知沒覺。但如果說於潔對他多少有情,卻還能如此狠心,於潔倒真是個人才。在康先生看來她稱得上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如果不是公安局要對她繩之以法,康先生倒覺得隻要稍加培訓,她很可能能夠成為他商務活動中的一位得力助手。可惜於潔太缺乏耐心了。康先生到最後也寧肯相信於潔是想錢想瘋了才一時失足。因為那天遭搶後於潔在出租車裏抱著他瑟瑟發抖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了。康先生禁不住就想到了他和於潔的閨中之情。康先生很為於潔惋惜,他想她要是再忍一忍,等他生意上緩一緩,和太太辦妥了離婚,他百分之九十是會娶她的。於潔受的教育是欠缺點,但心地還很不錯,腦子也靈活,而且難得她那麼溫柔多情!人至晚境,有這麼個嬌媚女子相伴,總算不錯。到那時有多少美元不是她的呢?

康先生沒想到他此生惟一一次在大陸的戀愛竟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