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前有人給何揮獻了一箱蘋果,蘋果是送到辦公室的,可見送禮的與受禮的都沒把這當回事。何揮當即開箱,給同辦公室每人桌上放上一個,人在人不在個個有份。放就放了,何揮還念念有詞:“這是我對你的愛情啊!”放一個蘋果說一句。愛情有這麼遍地開花的嗎?一個女同事立馬就想嗆他。她把何揮遞過來的說是他愛情的蘋果“嘭”地放在桌上,當著全編輯室人的麵尖刻地說:“我倒要看看何揮的愛情最後會成什麼樣子!”
滿屋哄笑。何揮臉色在一時的泛白之後,很快就恢複了滿麵紅光。他也同樣融到那片笑聲當中。
後來全報社的人都習慣了在進出何揮辦公室時有意無意關注一眼“何揮的愛情”怎樣了。大家心裏都在等著何揮女同事桌上那個蘋果爛掉,好對何揮作一番發揮。結果每個人都沒有看到預期的結果。那隻蘋果很為何揮長臉似地經久不爛,直到一筐蘋果及在它之後單位分的一筐筐蘋果中沒來得及吃完的全部爛光它也依然完好。大家無不稱奇。何揮也終於沒忍住臉露得意之色。
但那隻三四個月不腐的神奇蘋果卻終於經不住時間的考驗表麵出現了折皺。好像一大比一天衰老,終於步入遲暮之年。但它的遲暮之年也是+同凡俗的,至少活到了一百二十歲。最後這隻蘋果達到了另一個境界,它出神入化地收縮成另一種果品——果幹。
那位女同事再說不出什麼。
大家,尤其是女同事都有那麼點兒對何揮刮目相看,好像真以為何揮懷了一腔不朽的絕世真情。節少女同事們覺得這個相貌不起眼的男人自有一種不張揚、踏實過日子的寬厚,從他身上能感到一種安全與責任。於是她們在何揮當麵或背後都誇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從此又多了不止一個留意何揮的人。
4另一種樣子的戀愛
於潔在我們報社留住後不久就結婚了。她的結婚動靜很小。我們是看著她肚了鼓起來才聽別人小聲說她結婚都快半年了。丁潔完全是無怨無悔的樣子。經過那次差一點被辭退的事後,於潔在報社也更安靜了。看她那個樣子我總覺得她心裏有委屈,我甚至猜測她這時結婚正是出於某種失望。
那一階段於潔有點躲著我。盡管我對老梁的關照很不屑,但實際上還是下意識地自覺執行的。直到於潔懷孕到臨產,她和我的關係才基本恢複正常。中午辦公室沒別人的時候她總是和我談論生孩子的事。那時醫藥衛生口歸我管,北京的大醫院沒有我沒跑到的。我對業務挺熟,這點我的同事有口皆碑。當時我感覺我對婦科那點事清楚得就跟自己是三五個孩子的媽。一方麵我勸於潔排除臨產前的緊張情緒,另一方麵叮囑她產後一定要母乳喂養。我大概給她上了整整三個月的課。每次丁潔都虛心聽講,而且答應得特別誠懇。但到最後一刻,於潔讓我的勞動果實統統付之了東流。
於潔因為怕疼開後門求大夫剖腹了;產後沒奶,孩子人工喂養。我心想每個大醫院都貼著母乳喂養的招貼畫,街上的大廣告牌上寫的是“全社會都來關心母乳喂養”,這簡直就是個社會行為,於潔偏偏置身亍這個大環境之外。這當然還是小事,但也算是個前兆。後來於潔竟讓我們報社對她的挽救和關懷也同樣付之了東流。
於潔再來上班後大家都看出了她的衰老。按說不應當,二十四五歲生個孩,不就跟逛趟王府井一般?但於潔卻有點慘不忍睹。最奇怪的是她身體胖了,臉卻消瘦了,這兩者恰恰都是顯老的要素。她的神色也變得有點像祥林嫂,好像受了刺激,開口說的話題全是她家的“阿毛”。但那一陣於潔卻越來越討我們報社老同誌的喜歡。盡管她在產後更注重打扮,他們卻說她“結婚生了孩子總算收心了”。我不明白這個“收心”是指什麼,是感情還是行為?在感情方麵於潔可以說從沒鬧過一點波瀾,沒有一點可供人議論的話把兒;要說行為,她的“前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說“收心”她也許早就“收心”了,之後並沒有一點重操舊業的端倪。我不明白他們憑什麼要認定於潔結婚生了孩子才從此會安分守己。
可是結果於潔卻偏偏像讓那些老同誌猜中了似的。我不是指於潔結婚生了孩子後收心了,我是說相比她後來離婚後又犯事,那一段時間她確實是算得上“收心”的。這叫沒有平地不顯高山。或許於潔是想“收心”一輩子的,可惜沒能做到。
先說於潔為什麼離婚。
這不能不追溯一下於潔結婚的背景,也就是她的戀愛經過。
於潔一直是很後悔這段婚姻的。她多次在我們同事麵前說過她不該結這個婚。
於潔與她丈夫二來十多年前在東四多少條做過一段街坊,後來於潔家搬了,兩家也再沒有過什麼聯係。幾年後的一天,於潔的養母到中醫院針灸遇到了二來媽。兩個老太太寒唁了幾句,寒喧之後又說了些家長裏短的話,免不了提到自家的孩子,又問起對方的孩子。回到家兩個媽都在飯桌上對家裏人說今天在中醫院碰見誰了。於潔家是於潔問了句:“二來現在幹什麼?”於潔養母說:“說是在公園當修理工。”二來家是二來問了句:“他們家大妞挺大了吧?”二來媽說:“可不,說是在一家報社上班呢!”二來搖搖頭,意思是那咱就甭惦記了,於潔問過之後幹脆沒往心裏去。可是過不多久二來媽央了個老街坊一塊兒到於潔家提親來了。這種提親很有點不倫不類,不說多少年來北京這樣的大都市早不興了,就是舊社會也沒有老婆婆親自上門求兒媳婦的。二來媽一貫就是這麼不著四六。於潔養母覺得這真是鬧笑話兒,哪有這麼高攀我們的?於潔的養母是老北京話說的掐巴了眼兒也瞧不上二來家。倒不是自己家門戶比二來家高多少,姑娘撿高枝兒,小子找好媳婦多少得有點兒資本吧。二來是誰?不就是公園一修理工嗎?於潔養母是指望女兒嫁一有地位至少也是有錢的主兒,她哪能把二來這樣的放眼裏?但於潔養母又是那種特明理兒的老太太,越是做不到和駁人麵子的事越鋪排得跟真的似的。她沏了香片,又拿了瓜子招待兩位老街坊,口舌不停地跟她們敘舊。說到親事,不說自己不同意,隻說摸不透孩子的心思。
又說畢竟不是親生的,如今就是親生的哪裏就一定做得了她的主?於潔養母最後信誓旦旦地說:“你們放心,成不成我都會勸勸我那丫頭。現在找對象不就是圖個人本分,像咱兩家知根知底的哪兒找去?”這麼一說二來媽就被打動了,句句都聽進心裏,滿意而歸。於潔養母看她們走了差點沒自個兒樂死。當晚就一五一十地說給於潔聽。於潔越聽越有氣,覺得她養母不著四六。明擺著不答應,還招惹人家幹嘛?那個時候正是於潔剛跟我出差回來,心氣兒高得正不知怎麼著才好。也許她滿心想大展鴻圖,卻讓她養母不小心潑了親冷水。她養母沒有斷然拒絕這門婚事在她自己不過是有心逗一逗,對於潔卻等於把她從扶搖直上的美夢裏扯了下來。於潔肯定挺灰心的。同時於潔也不由警醒了幾分,想:找對象也得早為自己打算,別到頭來全由別人做了主了。
於潔還沒來得及行動,二來家卻積極行動了。過國慶的時候二來媽就讓二來的姐姐到於潔家接於潔過去玩。這一招連自認為老謀深算的於潔養母也沒料到。兩家都沒電話,人家姐姐顛顛地上門來接是實心實意地請,是以誠相待。於潔就在家裏,一間半屋子躲都沒處躲。於潔養母隻得勸於潔去走一趟。一邊給於潔丟眼色,早去早回。於潔一肚子火,擔還是去了。
這樣於潔就見到了五六年沒見過麵的二來。見了二來於潔就沒什麼火了。二來對於潔特別地好,對她照顧備至。於潔杯裏的茶水剛到二分之一處他就及時給續上。這種殷勤使於潔感到舒坦。午飯後二來約於潔出去遛彎兒,於潔正猶豫,二來就當著家人摟著於潔肩膀一陣風似地把她帶走了。於潔覺得舒暢,覺得自己非常有做女孩子的感覺。他倆去了景山,去了北海,接茬兒又到天安門看盆花。那天二來在外麵請於潔吃了飯,又打車送她回家。於潔算算他怎麼也花了一兩張。這天於潔過得出乎意料地偷快。盡管她與二來也說不上一見鍾情,二來的背景實在太差,家裏住的、用的於潔都看不上眼,胡同裏的公共廁所更是臭不可聞,但有這麼個殷勤的小夥子親近也還不錯。在我們報社也有些小夥子和於潔關係不錯,有吋還說些露骨的親近話,侶於潔心裏特清楚她與他們的關係隻可能怎樣。而二來不同,隻要她於潔樂
意,想怎樣就能怎樣。這令於潔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於潔過了高興的一天,於潔養母卻在家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於潔於當晚十一點到家,她老人家也坐等於潔直到十一點鍾。
於潔進屋一開燈就見她養母拉長了臉子拿著勁兒端坐著,一副鴇母樣。於潔一腔歡喜立即煙消雲散。她沒搭理養母,徑自進了自己那半間屋。養母在外屋說:“我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這麼糟踐自己的!”
於潔一聽這叫什麼話?心說這究竟是誰扯的蔓子誰種的瓜?但她忍著沒吭氣。養母越說越來勁,說到最後自己都哭了。於潔明白她的意思,怕她真嫁二來,又怕她被二來玩了又扔了。於潔覺得好笑,她想她媽真不了解她,她有那麼傻嗎?亍潔的心高著呢,她想她養母這是著的哪門子急?可是於潔的氣也被她養母嘮叨上來了,她故意說:“我看二來就不錯。”這真把她養母氣著了,她又哭又鬧。夜裏聲大,街坊肯定有聽到的。事後於潔養母也後悔了,多和睦的一家人,在街坊跟前丟了麵子。她再怎麼看於潔怎麼不順眼,覺得於潔大了,翅膀硬了,擾她不住了,真是白辜負了當媽的一片心!於是她找著一點小事就跟於潔鬧。於潔先是忍的,因為其實她在大方向上跟養母是保持一致的,隻是她養母有了她離心離德的看法。後來於潔煩了,終於不忍了。她不再和養母吵,就是一味倒行逆施,回回氣得她老人家要發心髒病。結果是於潔養母趁自己一息尚存就攆走了她。這就有了我們報社領導家訪的事,有了我們知道於潔有過“前科”的事。
就在我們報社考慮要辭退於潔時,她徹底絕望了。憑她的生活經驗這事百分之百不可能“有緩”。於潔幹脆就大膽地往前跨出了一步。她去了二來家。二來全家都知道她是為跟二來好得罪養母的,因此二來全家都毫無疑義地站在於潔一邊。當晚於潔便住下沒走。二來跟她那是絕對的纏綿繾緒,恩愛無比。加上覺得於潔“義氣”,也就加倍善待她。於潔在二來家找到了溫曖,想自己還真沒錯看二來,市井之中也一樣有真情種。落難之際,於潔想下嫁也就下嫁吧。於潔心頭一熱還說出她養母怎樣對她惡言相加,其中包括對單位領導說她有前科。二來當然跟於潔站在一邊,他拍著胸脯保證說哪怕你殺了人也是我媳婦。隨後他問於潔“前科”是怎麼回事。於潔卟了一跳,會過神來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即使夫妻之間也是不說為好。二來還是追問。於潔告訴他是窩贓。二來鬆門氣,還玩笑地說:“不就是窩賍嘛,又不是窩人!”於潔正色說:“你可別再跟別人說了。”二來把眼一瞪:“你當我有病啊?”
後來我們單位留下於於潔。我們單位的意思是給失足青年留條生路。這是於潔萬萬沒有想到的。這時候於潔最後悔的是沒有忍過這段,而是倉促地跟二來混到了一塊兒。於潔真覺得自己是從高處跌落了下去。於潔的養母畢竟比於潔生活閱曆豐富,她比於潔更早會過神來是她的過失在一點一點毀了女兒。她開始籠絡女兒,提醒她別一錯再錯。於潔無奈地說“晚啦。”於潔養母立馬就跟她急了:“婚又沒結,晚什麼晚?”於潔養母還以為女兒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那也沒什麼啊,找家醫院做了不就結了。但於潔顯然還不是這個原因。於潔和二來住在一起後不管各自算盤怎麼打的,但兩人的身體卻是千柴烈火一般。情濃意切時兩個人信誓旦旦,於潔對二來說:“你要再跟別的女人上床我就殺了你!”二來也不甘示弱。二來對於潔說:“你要是不嫁我嫁別人我就潑硫酸毀你容!”兩人說完了都覺得解氣,摟抱在一起更是酣暢得要命。但事後想想都覺得夠瘮的。尤其是毀容的話,在愛美的於潔心裏投下了極大極恐怖的陰影。這樣的事生活中偏偏還時有發生,報章雜誌還愛登此類新聞。於潔想被毀容還不如被一殺幹淨呢。而且於潔看二來溫存粘人之外,性格中真有那麼股子邪火,他要想做還真能做得出來。這樣她對二來在離不開之外還害怕自己不嫁給他保不齊有一天他會犯渾。於潔就這樣半推半就和二來去領了結婚證。
於潔結婚後就完全在婆家過日子,娘家都極少回了。她養母雖說對她失望,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失望了一段就不指望什麼了,和於潔關係也逐漸恢複正常。相反,結婚後婆家的人對於潔卻不像沒領證前那麼客氣了。其實這也算正常,掐在鍋裏的菜嘛,你還要人家捧著你一輩子?可是於潔因為又能在我們報社上班了,心理上怎麼都是高婆家人一等。二來家對此也是有感覺的。本來一塊兒過日子,心裏還你瞧不上我、我看不起你地存著氣,天長日久免不了要磕著碰著。和天下絕大部分婆媳一樣,於潔和她婆婆也不對付起來。也和別人家一樣,兩個女人分頭都在兒子或丈夫麵前抱怨對方。二來一開始是懷著相當的耐心的。他在妻子麵前為母親辯護,在母親麵前又為妻子開脫。可他不知道這恰恰讓兩個女人彼此矛盾和積怨加深。但矛盾歸矛盾,並不影響家庭生活的正常進行和家庭規模的日益擴展。結婚不到一年,於潔就生了一個兒子。亍潔婆婆抱上孫子之後還是有一陣誌得意滿,也想就此和兒媳和好如初。可氣的是兒媳比她老人家更誌得意滿,她那樣兒好像為二來家建功立業了一般,出出進進化著大妝,穿的都是瞅著價碼不善的時裝,老太太心裏那個氣啊!但看在屁股蛋兒圓乎乎的小孫子的份兒上,老太太也就忍了。不忍的是二來。兩口子就掙那點子錢,結婚前盡著你使,現在有了孩子,還隻顧自己,別人還怎麼過?二來平時喜歡喝一口,娶了媳婦就不喝了。一塊喝酒的哥幾個都笑二來怕老婆。二來琢磨琢磨也真是那麼回事兒,就想找機會給點顏色讓老婆看看。有一天於潔和婆婆鬥氣,二來馬上就跟他媽站到了一邊。二來衝口就是一句:“當你自己什麼了不起,有前科的貨!”這不啻給於潔當頭一棒。於潔想當初我是什麼情形下對你說的?你就這麼沒良心把我賣了!於潔痛心地想這男人真是靠不住,一氣之下就間了娘家。於潔走了二來也有點後悔,想自己不該說那句毒話的。但說都說了,收不回來。這倒讓二來全家都知道了於潔是有“短兒”的。最樂的是二來媽,她顛著孫子說:“說是‘窩贓’,誰知窩的是什麼呀?走了家裏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