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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是不應該這麼歎氣的,哪怕心裏有苦有傷也不能這樣,要知道這麼歎氣別人會在你二十歲的外表下看到一顆年老色衰或是千瘡百孔的心。我真想這麼提醒一下她。我看出她的確是很苦惱,她像是一株缺乏水分日漸枯萎的小苗。直言不諱地說,這個時候她迫切需要的是和她的情人在一起,而不是跟女朋友喝茶耽誤工夫。

於潔講述的愛情經曆跟我猜想的差不多。她和她的男朋友一直保持著性關係,但她卻仍不能確認他是否愛她,並為之深感苦惱。這種追究說起來真是十分幼稚可笑。因為即便出自真心,感情是像音樂一樣在時間中流淌展開的,沒有誰能把感情固定下來打成組合櫃擱在臥室裏或把愛情裁成衣服穿在身上。當然如果不是出於真心,既然這種兩情相悅或是兩性相悅的關係能夠發生和延續,一定也是有它的基礎和存在的合理性的。於潔自己“身在此山中”,說明她並不是絕對排斥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的。可於潔對這份感情卻固執己見地希望得到正麵確認,也就是她要確證這是一份“愛情”無疑。

但是,於潔注意到她和他無論床上多麼纏綿,他們用嘴唇、手、軀體抒發著對對方的如海深情,情到濃時他也從沒表示過要停妻另娶。這讓她失望極了。相反他對自己妻子卻有著許多堅持原則的維護。在於潔麵前也始終把自己妻子說得十分美好。於潔奇怪既然她那麼好,他怎麼就不臉紅?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負疚?而且,別忘了他是在對另一個同樣有著肌膚之親的女人說。但於潔後來還是相信他的妻子確實像他說的那麼好。有一天他妻子從德克薩斯州或馬薩諸賽州打來電話——那時他倆正是好得最忘乎所以的時候,幾乎完全忘了還有一個與他們有著緊密關係的人還在美國——他倆赤身裸體地擁抱在一起,即使在他接電話時也沒有分開。有一個瞬間他把話筒放在了她的耳邊,臉上笑嘻嘻的,不知何意地讓她聽了一會兒。於潔在電話裏聽到了那種真正稱得上是賢妻良母的女人的聲音,那人或許還很有頭腦。於潔頓時就有說不出的後悔,她想自己真不該與這樣的女人為敵。同時她也心灰意冷,認定自己不是她的對手。他肯定是不會離開這樣的女人的。這令於潔萬分痛楚。因為她是真心把這場戀愛看作自己的初戀的。其實什麼是初戀於潔一直覺得很難定義。一家暢銷小報約於潔寫一篇《我的初戀》,於潔當即拒絕,她說我至少有過三次初戀。現在她知道了哪一次才是她真正的初戀,卻又是一場無望的初戀。這就使於潔認定他在愛情的“物質範疇”是否定她的,她根本沒有希望得到他對她的人生承諾,也就是他絕沒有可能跟她結婚,與她白頭廝守。另外於潔早留心他在與她交往中出語非常謹慎,他沒有一次對她說過“我愛你”,就是失口也沒說過。據說“我愛你”這句話中國有文化的男士已經不說或很少說,因為說了或多說了會給自己招致麻煩。

於潔很可能還沒有得到這個信息,所以她對這種細節問題還是挺看重的。於潔從來沒從他嘴裏聽到“我愛你”三個字,這使她對他所有的情意綿綿生出了一種可怕的懷疑,覺得他隻不過是需要她,說得具體點是在性上需要她。這時她一點點回憶起他最初就是說他非常愛自己妻子的。在愛情關係中最初的說法往往就是一個基準,今後的交往應該圍繞這個基準,至少是不能隨便去推翻的。於潔讀過那麼多書,應當是懂得這類遊戲規則的。但她卻讓愛情衝昏了頭腦。她以為憑自己的天生麗質和堅貞的愛情是可以所向披靡的。結果卻發現不對。他就像守衛上甘嶺一樣堅守著自己的山頭。於潔徹底失望。堅決不說“我愛你”讓子潔證實他在愛情的“精神範疇”同樣也是不認可她的。那麼她對於他還有什麼意義呢?於潔想到離開他。她作了許多這方麵的設想。她想一走了之,永不見麵;再不就是悄悄地出趟差,不告訴他去哪裏多長時間,讓他著急;再不就是不再給他打電話,就像把他忘了一樣。於潔的方案盡管一個比一個衰弱,沒有力度和缺乏鬥爭性,但她還是開始實施。

先是不打電話。於潔堅持了一個星期。這是多麼漫長的一個星期!這個星期於潔覺得七天無比難熬,她真後悔跟他較這個真。但他竟然同樣沒打電話給她。到了下星期一,他來電話了,語氣平常地對於潔道歉說他臨時接了個活兒到河北出差了。於潔聽了徹心徹肺一陣冰涼,同時也氣不打一處來。但她還是忍下來了。因為有了這個七天,她終於明白自己也需要他。清楚這一點後她很痛苦,是一種成熟的、無法再回到童真的痛苦。這個時候她有點懂得愛情除了可以享受,有時或者經常也是需要忍受的。但情人之間到了需要“忍受”,就有點像在沼澤地裏行走,滿腳泥濘不說,哪個方向都是險象環生。這種時候往往還欲罷不能。於潔發現他在有意無意地疏遠她,比如她給他打電話,他一聽她聲音就會說“過會兒我給你打過去”,這個“過會兒”的長短取決於他的心情或情緒;和他一起吃飯睡覺他也時常神遊四方。這令於潔難過而又清醒地認識到他真是別人的丈夫。其實這個時候於潔是應當保留一份理智的,畢竟他本來就是別人的丈夫。關鍵是他自己也把自己保留作她人的丈夫。於潔因為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也錯誤地要求對方同樣投人。於是她完全背離了情人間輕鬆愉快的原則,她天真無邪地奉獻自己,現在她又天真無邪地有了報複的念頭。

這真是個可怕的念頭。情人間怕就怕“報複”二字。好在於潔沒有武功絕技一類在身,不至於猖獗到為民除害地把她情人一殺了之,那樣就要我們單位好看了。於潔在痛苦絕望之際居然想不出一款解氣而又適用的報複手法。可見那麼多年的學校正規教育既沒教會我們怎麼去愛,也沒教會我們怎麼去恨,全瞎耽誤工夫了。於潔搜腸刮肚,甚至想學外國電影裏那樣找些毒蛇、蠍子一類放到他浴室裏,要不找些假肢假臉給他煮在鍋裏,嚇他個魂飛魄散精神錯亂。但一是沒處去找那些毒蛇蠍子和假肢假臉,二是浴室廚房她用得比他還勤呢。於潔一籌莫展。這時要有久經情場的人勸勸她就好了,告訴她情場變幻與股市跌蕩一樣,雖說沒甚規律可循,定數卻是有的。我就讀過那麼一本書,一位哲人或是文人或隻是一個凡人說愛情的爆發在肉體接觸最初的一刻就達到了頂峰,此後便是走向袞竭。我相信誰都不樂意聽這麼句話,哪怕它有科學依據或經過科學驗證。我們都希望這不過是那個家夥在失戀狀態下出發泄的危言聳聽。但話說這樣的話在幫於潔排遣或開導她時還是可以引用的。也許於潔就此能夠迷途知返。可惜當時於潔邊上沒有指點迷津的人,有的隻是異性追求者。這應當也算是好事,可惜她還是白辜負了。

這些追求者中排名最靠前的一位是於潔的大學同學。小夥子是北京人,官員家庭出身,應該是紈袴子弟,卻意外地成了富有教養、沒有一絲惡習與浮躁的好男孩。他追了於潔很長時間,從大學就開始,但卻一無進展。也許他相信平平淡淡才是真,但這早已不是個平平淡淡的年代了,平平淡淡根本不可能打動於潔那樣女孩子的心。於潔在對大學知心女友說起這個追她的男孩時說過這麼一句:“我很愛他,但我找不到愛他的感覺。”這句話智商或說情商低點的人是聽不懂的,但相信馳騁情場的人一聽就明白。這句話後來就宛轉地傳到了於潔那位追求者的耳朵裏。深摯的愛情或者是優良的教養令他忍受住了。他在家裏的幫助下很快辦妥了去加拿大的留學手續。臨行前他給於潔寄去一張明信片,寫了他在加拿大的通郵地址和電話號碼。這張明信片之所以沒到加拿大再寄,大概是他並不指望她會惦記他,當然也不奢望她會寫信或打電話給他,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例行通知她。於潔確實也是這麼看待這張明信片的。明信片上隻有一句有點意思的話:“多多保重。”於潔認定他是想寫“好自為之”的,但“好自為之”太赤裸裸了。尤其當一個男人知道自己追求的女孩正和別人同居再這麼說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也談不上風度。但於潔收到這樣的明信片還是十分失望。什麼也沒說的幾句話中她還是讀明白了他心裏真正想要說的,可惜他不直說。於潔認為如果他直說,最好是當麵罵她一頓,那樣她的情史就會有百分之幾的可能性改寫。從來他要做謙謙君子,所以他從來走不近她。結果就使於潔失去了最後一個有可能被“挽救”的機會。

這位最忠心的追求者的離去給了於潔一個感悟,就是自己已經學壞了。她倒不是指自己沒結婚就有了情人這種情形眼下比比皆是;她是難過自己不顧一切地愛一個有婦之夫,對好男孩卻偏偏一點不能動心。

小姐來續茶。我心裏猶豫著要不要充當那個為於潔指點迷津的人。於潔卻說:“我大學畢業還不到一年,沒想到就這麼飽經風霜,感情上好像經曆了一生的波折。”

我笑笑,心說還遠著呢,不過是剛開頭。

於潔也笑笑,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於潔突然充滿好奇地問我:“你猜過他是誰嗎?”

沒等我回答,她主動坦白:“他是何揮。”

這簡直是百分之一百的出乎我所料。我哪怕把我清白的男同事全猜個遍也不至於想到何揮。這倒也不是說何揮是正人君子或者是偽裝成正人君子的人,那樣我就可以趁機利用我的小說把正人君子們涮上一把。我從來不做這樣的事。因為我對正人君子一向是佩服的。我想是凡正人君子一是他們相對於普通人比較恪守規則或是在人們目所能及的範疇裏恪守規則,二是他們比一切壞人要隱藏得更深。而能做到這兩點都很不簡單。何揮不是。在我的眼裏他隻是個不起眼的人。這也不是我瞧不起他。都是同事,我沒理由瞧不起誰。如果讓我形容一下何揮,我有一個簡練形象的概括,就是何揮非常適合做一名特工或是便衣警察。他相貌和個性的平常都可以使他輕易地融入一切人之中。所以何揮在我們那兒如果還有特點的話,就是他很隨和。我認為如果單純從一個人綜合審美的角度,像於潔那樣的人品和何揮那樣的要死要活簡直是對自己不懂得珍惜。但愛情當然不是一個單純的審美。要說審美也是那一對人的相互審美,和別人怎麼“審美”理論上並不相幹。於潔和何揮看對了眼兒盡管很出乎我意料,但我也很快就接受了。我甚至準備好了心情和於潔站在同一立場上,與她一起愛屋及烏和同仇敵愾。

但在於潔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卻時時走神,特別是在聽到涉獵纏綿與崇高的片斷時我的後脊梁升起一路的雞皮疙瘩。這真不是我有意的,這純粹是我自己也控製不住的生理反應。走神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何揮。何揮好像是從外單位調來的,我有幸與他差不多時間來到單位,平常跟他說話不多,但招呼還是打的。在我的印象裏何揮性情平和,工作還算得上兢兢業業,看上去很像個好丈夫的樣子。這點與於潔的表述沒有出入。另外在我印象中他的妻子好像一直和他形影相隨的,怎麼就出國了呢?而且何揮給我們的印象很像是一個上門女婿,有時為稿件找何揮,別人就會說何揮去他嶽父家了;逢到開會他沒到,也會有同辦公室的人為他請假說何揮的嶽母住院了什麼的。這就一直給我們感覺何揮的家庭生活非常正常,而且小家庭的背後還有一個關係緊密的大家族支撐著。也許正是基亍這樣的印象我才把他看作了一個顧家的好丈夫。可見印象時常是誤導的。但即使誤導,與我無妨。

於潔卻不放過我。原來她對我說出何揮是為增加我為她感情作出判斷和估價的依據的。這就有點麻煩。我本來確實有過一念為她指點迷津,現在我發現我指點不了了。因為她的對象是我知道的一個人,還是我不感興趣的一個人,這就令指點失去了詩意,而且尷尬。可是於潔不管,她又像我們剛認識的那次一樣問我:“如果是你,你會怎樣?”

我差點和上次回答得一模一樣。我幾乎脫口而出我不會遇到這樣的事,即使遇到了也會趕緊離開他。但若是於潔問我怎麼才能做到,我是壓根兒沒有一個能說得出來的理由的,除非是道德說教。我清楚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說眼她。於是我不負責任地建議於潔:“走著看吧。”

和於潔這次會晤之後我承認我還是有意無意注意了何揮一段。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也不例外。我承認我若是不知道新聞背景,我是根本看不出何揮的任何破綻。何揮到點上班,按期發稿,開會若因故缺席百分之九十的原因是嶽父母貴體欠安,去醫院陪床等等。我終於發現有時何揮也是整天整天不露麵,但大家似乎都沒注意。我想我若不是盯上他,我也肯定不會留意。這讓我領悟到生活很像是河流,看得見的隻是水麵上的東西,看不見和看不清的是水裏和水下的更為豐富的內容,包括充斥其間的暗礁險灘。既然何揮是不惹人的人,我也絕不會去壞他,甚至不會說他一句閑話。就是他惹人,但沒惹我,我想我同樣也不會去壞他。這種道理我一直是很講的。何揮的事我從來沒有透露過,相信報社除了他本人和我大概再沒旁人知道。

到當年年底我收到了一張寄自日海的辭舊迎新的賀年卡。起先我沒有注意,拆了信封就與其它賀卡一起堆在一旁。直到有一天我接電話時需要臨時記下一個電話號碼,我隨手寫在一個卡片上,後來發現那張賀卡正是於潔寄給我的。她在帶花邊的印刷體“祝賀新年”之下寫了一句話:“多多保重”。下麵有一小段文字,彙報她實習期滿後到了報社駐上海記者站。她寫道上海是她的家,她總算回家了。我鬆了口氣。心想也許她因此而能得救。

於潔走了,但我留意何揮的習慣卻延續著,而且一時半會還無法改掉。我發現已經有一段何揮顯得快樂多了。從時間上推斷正是於潔離開他去了上海。難道在愛情之外,解脫也可以如此令人容光煥發?何揮最大的變化是活躍了許多。過去準都知道他從不對女同事講調情的話,而現在他和他帶的實習生一樣,對編輯部從老到少的女性一概情意綿綿,情話不絕。有一個關於何揮的段子,徹底改變了他在女同事心目中的形象,也使何揮像部優國優產品那樣榜上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