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泡沫
1於潔
四五年前我參加了一次一切費用均由對方承擔的所謂“三包團”采訪,那次接待真是竭盡奢華。那時“走穴”早已在新聞界流行,采訪結束,我們照例每人得到一個以信封形式出現的紅包。這幾乎不值一提。那個團的愉快氣氛實在是空前絕後。好久之後那次聯袂采訪的人相遇憶起當日情形,竟還意猶未盡。
那天到飯店的時候我看門上除了我的名字還赫然寫著“於潔”,當時我就笑了。我說於潔不是被逮起來了嗎?怎麼法網恢恢又網開一麵了呢?主辦申位的同誌不明白我自言自語說的什麼,跟著樂。樂完就退了出去,邊退邊禮貌地關照我好好休息。
放下衣箱我就視察洗手間。這是我的一個習慣。洗手間的級別如何往往決定著我某個時間段內能否擁有高尚生活。這次當然不錯。五星級的飯店洗手間理所應當地擦得纖塵不染。因為VIP團,妝台日還插了一朵粉色的康乃馨。我心裏說真他媽腐敗,怛對這份環境還是充滿了欣悅。我看於潔是在我之先就占領了房間。康乃馨邊上有她整套的美國“強生”牌化妝品,嬰兒用的那種。說明這個於潔內心裏是十分疼愛自己的。香水是法國巴黎“夏奈爾”牌的,我有幸在閱讀時髦雜誌時認識了這個牌子並知道其背景。據說優雅的男士用這個牌子的香水贈送給傾慕的小姐,就是歐洲的名媛也不會把這個牌子的香水全噴到愛犬身上。我猜想今晚和我同住一室的於潔準是個生活講究的臭美妞,但我心裏對她卻很有好感。我對生活講究的臭美妞從來就很有好感。
晚日省市領導例行見麵講話後是豐盛的自助餐。而晚餐後憑房卡除購物外可以在飯店自由消費。這是比較特殊的一條,至少百年不遇。足見主辦單位是很費了些心力財力的。這對我們真是幸福無比的一天。我和以往及進人飯店之後陸續認識的同行們都露出了真誠的笑容。這一晚我們玩遍了飯店的各種娛樂設施,保齡球、健身、迪斯科舞廳、卡拉0K、桑拿、遊泳,最後大家都叫沒勁,紛紛跑到酒吧喝了起來。酒吧關門的時候,我們又帶了酒到房間喝。如此一鬧,生人全成了熟人,熟人成了朋友,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既成了兄弟,沒啥說的了,有人提議打牌。大家就把三副牌混在一起“敲三家我是玩到眼睛都快睜不開才想到該回去睡了。這時敞著窗子的房間也有了下半夜的陣陣寒意,看看表都三點半了。明天還有一天的活兒等著。即便不發稿,一天的應酬也要有點體力支撐。我提議散了,好幾位還衝我壌嚷,都說人生難得幾回醉,怪我攪了哥們兒的興頭,說這一路上且得孤立孤立我。孤立就孤立吧,那會兒我已是一息尚存,隻想睡覺。回到房間,令我吃驚的是我的同屋親愛的於潔小姐還沒回來。房間空蕩蕩的,同樣充滿了下半夜的寒意。我的心裏升起一股狡黠的得意,真想看看明天早晨她回來時將以一種什麼樣的表情麵對我。
第二天我醒來時房間裏的另一位已經起來,正開著小燈對鏡化妝,必是於潔無疑。床上是睡過人的樣子。那麼說她在我睡著之後還是回來了。她轉過身,看我醒了,問我能不能打開窗簾?我說當然。她“嘩”地連同紗簾一起拉開,窗外是一片耀眼的陽光。於潔在這片明亮的晨光中顯得非常的冰清玉潔。她衝我笑一笑,問我:“昨天你玩了嗎?”我說:“玩啦,三點半才回來。”我察看她的神倩。我沾沾自喜地說:“這種團要多走幾回,多好的革命青年都會被拐帶壞了。”我希望馬上看到於潔臉上出現誌同道合的表情。但是沒有。她隻是格格笑起來。我說:“你沒玩?”她微微搖頭說:“我在商務中心寫稿。”我心想不至於吧,頭一天發個消息不就結了,三四百個字就夠了,還值得在商務中心挑燈夜戰?再說房間一直空著,寫多大的稿子還掄不開?我問:“商務中心開通宵?”她眼神清亮地望著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已經知道她撒謊了。我想她的遮掩意識忒強了點,我們又不是一個單位的,你夜裏去哪兒難道還擔心我會說閑話?對這個於潔就不像一開始那麼有興趣了。我平生最煩的就是不誠實又不能掩飾得滴水不漏的人。
整個白夭是滿得不容喘息的日程。當地領導人接見並座談,研討會,小型報告會,與當地企業界知名人士見麵,參觀旅遊景點,有興趣的還可以搭車去鄉鎮企業觀摩。也許是如此大規模請次記者不容易,主辦單位以一種要把本扳回來的勁頭用著記者,以為把他們拉來拉去和給他們灌得越多他們作的宣傳報道力度也會越大。—時間飯店大堂來來回回和電梯裏竄上竄下的都是掛記者牌的人。這種時候我們幾個不必發消息的周報、雙周刊之類的記者就悠閑得跟瞧熱鬧似的。我的目光在人群中很容易就捕捉到了於潔。於潔打扮得很隨意,白色羊毛開衫配一條綠黑格呢超短裙,厚底方頭平跟皮鞋。我想如果於潔是長發就應該編兩條辮子。但就在那個滿3長發飛揚的時尚中,於潔卻以一款短發獨領風騷。她的短發是那神頭發絲絲縷縷都很有個性,合在一起又很和諧的樸素的樣子。外行人根本覷不出妙處,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髙級理發店價錢不菲的手筆。在駁雜的人群中,於潔顯得娉婷靚麗,眾人卻被她反襯得十分烏合。而且於潔的周圍總是圍著一幫小夥子,有說有笑的,大有眾星捧月之意。我心想真是在哪兒是人才總不會被埋沒。這樣的小妞你能相信她夜裏三四點沒回來是在商務中心埋頭寫稿?一路上於潔有意無意都過來和我說幾句話,大概是要表明她並沒忘了我是和她同住一室的人。我當然不會受寵若驚,因為我不是男的。但這樣兒次似有若無的走近,卻讓我覺得於潔還是非常溫良可愛的,至少她給我製造了這麼個印象。再看於潔就又覺得很舒服,即使那麼多男孩圍著她轉,她也是落落大方,絕沒有絲毫持寵而驕的輕浮。這令我佩服這女孩很有些底蘊。
記者團一共走了七天。七天走了七個城市。每到一地分配住房時大家都有一些臨時的排列組合,惟獨我和於潔從頭至尾都是同屋。每次我們聽完宣布都是相對一笑。越往後麵聽這種宣布越有一種忐忑之感,卻又回回勢在必得。相對一笑之中也就有了更多的默契。於潔對我說:“看來咱倆有緣。”我說:“還是說我比較榮幸吧。”於潔馬上樂了。
但每晚住在一起,每晚我都見不著她,情形大致和第一夜一樣。我間得再晚,於潔準比我回得更晚。這讓我多少有一點無奈和孤獨。次日我醒來時也總是於潔開著小燈的化妝時分。住了七夜,我們竟沒有一次例行的夜談,我們倆完全稱得上是“陌生的熟人”。好在這一行裏生熟不拘,生的一會兒就熟,熟的隔些日子就忘。倒是在白天的活動中於潔越來越多地和我在一起,有時竟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這令我覺得自己好像戰略書裏說的“天然的屏障”什麼的。但我想於潔大概也不會有意拿我作掩護像她那樣的所謂新生代女孩肯定是把有眾多男孩子追隨看作是一種風光的。而且於潔實在是有她出眾的可愛之處:體貌風流,性情隨和。和她在一起令我感到非常愉快,試想那些小夥子們豈不就更加愉快了?
有意思的是所有新聞發布會、報告會什麼的於潔都聽得十分專心,該提問的時候她總有一兩個問題要問,而且提的問題還很切中要害。這不僅給主辦單位抬了氣氛,也給全團的記者撐了麵子。這令我有點暗暗吃驚,原來於潔竟是個認真的人,而且還挺敬業。會上這樣,會下也還這樣。從某地到某地的參觀途中,她時常會向我發問,諸如某年當地工農業總產值、旅遊創彙等,想來她是想引起話頭和我探討。我說你累不累?資料上不都現成的。於潔就不再說工作上的事,開始講些絮絮叨叨的廢話。這種時候的於潔簡直是十二分的有趣,聰明、詼諧而且沒有原則。我對沒有原則的談吐從來情有獨鍾,這方麵絕不是人人都有天賦。說得興起,於潔提議我們以王朔的話語說話。我想起於潔的床頭每天都放一冊《王朔文集》,沒見她看過,但換到哪個房間都是一樣。現在對文學還有這麼大興頭的的確不多,可惜我拜讀過王朔老師的大作但遠沒有掌握王朔老師的語言風格,所以無法妄學。這樣於潔一個人說起來就帶著濃烈的表演色彩。走在我們周圍的人聽了一句半句一個個就樂不可支,於潔又做了一把明星。
走到地曠人稀的地方,於潔不再以王朔老師的風格表述,挺正色地問我:“你對避孕藥懂嗎?”我先是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緩過神來還是有點經受不住。一個這麼年輕的未婚姑娘如此坦然地和你談論避孕藥我還是平生頭一次碰到。我也隻能作出坦然的樣子。我說:“知道。”又補充一句:“醫療衛生也歸我跑。”馬上一想這句真多餘,難道我不跑醫療衛生就不能懂避孕藥了嗎?於潔又問:“吃了避孕藥還會懷孕嗎?”這真是振聾發聵。這不等於說她自己吃了避孕藥但還擔心有可能懷孕嗎?也許因為於潔說這話時態度非常坦誠,或者是有人正麵和你作這樣的探討你會被對方的信任籠罩,當時我顧不得對她作道德審度,我隻是以嚴謹的科學態度告訴她有這個可能。因為任何避孕藥都存在一個失敗的概率,不管這個概率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甚至接近於零,但它總是存在的。這其實不過是一個理論上的說法,任何理論都是泛泛而論而且與實際存在著一定的脫節。但於潔頓時臉就白了。我後悔我應對她說沒事的。這倒不是完全出於安慰,因為即使是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為什麼於潔就不能是這大頭裏的一個?而且避孕藥的可靠性遠遠高於這個概率。但我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了。於潔心事重重。這讓我為她難過。
采訪的最後一天出了兩檔事。一是人人拿到了返程機票,惟獨沒有我和於潔的。原來是經辦人員把我們房間給漏登了。這也是百年不遇。而且從來機票買來後就會交給本人,那一次卻是臨上飛機才發票給大家。這使錯誤到了難以挽回的最後關頭才呈現在大家麵前。我和於潔走不了急,主辦單位比我們還急。作不圓滿不說,留下兩個活人還得有人管,多留一天又是多一天的開銷。趕緊積極派人找票,並向我們承諾無論如何盡量讓我們當天走成。這時候我發現我還有一個比沒拿到機票更嚴重的問題,我的采訪本丟了。我簡直快急瘋了,一身一身的熱汗直冒。盡管我不是有文必錄的勤奮記者,但所有采訪內容還是記在采訪本而沒有記在腦子裏。這一丟七天的一大趟旅程就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知道我丟了吃飯家什的人都來勸我,反反複複又毫無用處地讓我想想丟在了什麼地方。所有人的建議我都虛懷若穀地照辦了一遍。最後我坐在飯店大堂的沙發裏,神情呆滯,內心空虛。我說:“這一趟我算是白忙。”
到晚主辦單位也沒能為我們弄來機票,我也同樣沒有找到采訪本。我和於潔心情沮喪地留在飯店裏。這一夜燈火輝煌的五星飯店在我和於潔的眼裏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淒涼。我和於潔都體會到了寂寞的滋味。前麵六夜我們每夜都沒在一起,但夜夜笙歌。今夜不一樣,注定要我和於潔形影相吊。晚飯還是由主辦單位的同誌陪吃,也許是為了省儉,隻有兩個人陪我們進餐廳。雖然口頭上還是大張旗鼓地讓我們點菜,但我們很謹慎,有心幫他們省錢。飯後他們要走,說要趕回去加班出簡報。人都走光了,出不出簡報有什麼關係?但我們還是做出很理解的樣子,直說給他們添了額外的負擔。他們走後我和於潔都鬆了一口氣,毫不領情地說留我們自己多自在。於潔問我今晚幹嘛?我說:“嘛也甭幹,收拾身心早點睡覺。”於潔看我情緒不高,猜到我還是為丟了采訪本過不去。她一笑說:“真夠懊喪的吧?就跟前兩天我的心情一樣。”我忍不住笑了。我聽懂了她這句話。而我現在不僅是“有可能失敗”,而是已經“失敗”了。於潔看我還在發呆,用胳膊肘碰碰我說:“我都想明白了,真出了事不過是兵來將擋,不就是‘補救’與‘解決’嗎?”我心說你說得輕巧。於潔說:“我把我的采訪筆記複印一份給你,行嗎?”我說:“聊勝於無吧。”說完覺得自己真沒良心。於潔拿了筆記本起身就去了。這一回我是百分之一百確信她是真去了商務中心。
於潔拿著那些複印的采訪筆記給我的時候小臉兒紅撲撲的,讓我想起“把陽光給別人的人自己的手也是溫暖的”那麼句話。我看她的采訪筆記,竟比我的詳細得多,真像俗話兒說的走失了母牛領回了牛犢。我的心情在那幾十片救命的紙張中明朗起來。我亦真亦嬉地對她說:“於潔,找機會我肯定要報答你!”於潔的臉立即紅了,顯得很不好意思。她的模樣讓我非常感動。我心想於潔這人真是很不錯啊。
這一夜本來我打算早早睡覺也就沒有睡成。於潔精神很足沒有一點早睡的意思。因為心情輕鬆了,我也跟著她有些興奮。我們兩個似乎覺得在房間裏聊天不夠正式,特意去了咖啡廳。這晚不免費了,也沒人為我們買單,這給了我一個清於潔的機會。到結賬的時候於潔還是和我爭了,但我請她是應該的,我不讓她爭。這下輪到於潔有點兒感動。她說:“這次能遇到你真好,回北京我們還來往。”我心頭一熱,說:“那當然,回北京我請你到我們單位去玩。”於潔突然紅了臉說:“你們那兒我常去。”我覺得她這個神情和這句話很有些蹊蹺。片刻,於潔鼓足了勇氣似地說:“其實對你說也沒關係,我的朋友就是和你一個單位的。”
我當然明白她說的“朋友”是指什麼。於潔說,我們真正好也就是上個月的事。我也懂她的“好”是什麼意思。於潔說,這件事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這麼做。我心說該做,你不是已經做了嗎?但我不動聲色。於潔就對我訴說起她的情事。她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了我的那位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同事。(這幾乎是每天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我的同事的太太去了國外。(這在我們那裏也是家常便飯。)後來我的同事就約請於潔吃飯。(這不過是最通俗的交往手段。)於潔對我的同事便漸生好感。(這也算不上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有一天我的同事過生日,約了於潔等三位朋友一起吃飯,飯後又去迪廳玩得很晚。那兩位朋友打車走了,我的同事打車送於潔。說是送於潔,在車裏他們又改變了主張。我的同事邀請於潔去他家裏坐一坐,於潔本該拒絕的,但她一想我的同事一個人孤苦伶仃回到小窩裏就有點於心不忍。席間我的同事已經用真誠率直的態度渲染過愛妻不在家的男人是多麼的寂寞。這會兒我的同事又用一句“讓我過一個真正愉快的生曰吧”打動了於潔的心。於潔跟他去了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