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越往後於潔的明星感越鮮明地凸現出來。當地卡拉0K還不怎麼流行,看電影已經過時,沒有消遣的晚上我們房間總是人來人往,高朋滿座。於潔也不是很瘋的樣子,相反她把他們照應得各得其所。於潔最露臉的一次是為大夥爭取了一次遊泳。那天我們被安排參加報告會,幾位上報心切的領導嘮嘮叨叨就講到了午後。本來日程上是排著午飯前遊海泳的,到各位領導講完顯然是吃飯要緊。席間幾個記者聲音不大、虛虛地說:“不是還有遊泳嗎?”但主辦單位的人個個佯裝不聞,專心致誌地勸大家喝酒吃菜。大夥盼望已久的遊海泳肯定是不成了,因為隨後就該趕到另一個點去參觀海水養殖。吃完飯大家就被裝進車裏,向下一個目標迸發。誰都懷著幾分不如意,但顯然沒戲了,再提也沒用。車裏的氣氛一時很沉悶。主辦單位的領導偏又是個關注心情的,記者這麼蔫蔫的不是個事兒,文章得靠他們寫,不哄好了不行。這位領導就想調動氣氛,於是提議打撲克。但話說出來後竟沒有一個人響應,場麵有點尷尬。沒想到於潔這時卻當仁不讓地接過話頭說:“別打牌了,我們玩個猜牌遊戲怎祥?”
那位領導馬上長出一口氣,生出十二分精神,問這位小姐猜牌遊戲怎麼玩。於潔說:“猜紅猜黑打賭。”領導便和於潔討論用什麼作賭注。頓時一車人都活了過來,紛紛為他們兩個支招。主辦單位一方提出於潔輸了唱歌,晚上還要陪大家喝白酒,記者這邊馬上嚷嚷:“我們於潔贏了呢?我們贏了怎辦?”領導瀟灑地說:“那就讓她提個要求!”於潔說:“您肯定答應?”領導把眼一瞪:“我說了還能不算?”
誰都沒想到於潔會說:“如果我贏了,請您安排咱們現在就去遊泳。”
領導愣了愣,隨之哈哈大笑,爽快地說:“行!”
一車為之歡呼。於潔拿出五張牌,有紅有黑,讓領導猜幾張紅牌幾張黑牌。這種哄孩子的把戲這位領導居然玩得津津有味。他猜了三次,費盡琢磨,但不幸三次都猜錯。然後由領導拿了五張牌讓於潔猜。於潔竟頭一把就猜對了,後麵兩把也把把皆對。車裏一片歡騰。領導滿腹狐疑,偏說於潔做鬼了,但又說不出是怎麼作弊的。領導換了五張牌再要於潔猜,想識破於潔的詭計。但於潔卻堅決不猜了,隻要領導兌現諾言。領導就這麼紮紮實實讓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將了一軍。眾目睽睽之下,領導大手一揮,命令車子調頭。全車又是一片歡騰。領導也是更加紅光滿麵。大夥終於有了機會親近大海,而這個機會又是惹人喜愛的於潔小姐為大家爭取的。每個人都為於潔的聰明機智興奮不已。
領導盡管沒有下水,但也換了泳褲坐在沙灘上,好像專門為表示不辜負於潔的勝利成果。當於潔婀娜的身影從更衣室出現在海灘,領導親自招呼她過去坐在自己身邊。這回領導沒有再問於潔是怎麼把牌猜對的,而是由衷地誇獎大報就是有人才。他說:“這樣的人物要是出在我們這兒該有多好啊!”
我萬沒想到我帶於潔的這次外出竟是這般的喧賓奪主。我領教了於潔真是挺有能量的。但好在形成這樣局麵不是她招搖所至,另外值得一說的是我這人還算有胸懷。關鍵是還有一點,於潔在外麵不管如何風頭十足,可在我麵前就像俗話兒說的,她一點也沒敢忘了自己是誰。這至少保證了我和她還能繼續和睦相處。當時我自然想不到這也正是亍潔出於本能的棋高一著的地方。
到最後一天於潔出了件事差點讓我回去交待不了。我們在參觀一個賽馬場時都被那些剽桿漂亮的馬吸引住了。突然於潔就騎到了馬背上。在我回頭之際恰好看到她在馬上衝我得意地一笑。那匹馬隨之狂奔起來。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大家的心也都隨馬狂奔起來。馬在衝出幾百米跑了個弧形後把於潔摔了下去。大家瘋了似地一擁而上。我跑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圍著她,不知所措。於潔麵色蒼白趴在地上,額角有血,好像不省人事。我叫她名字她也不回答。一堆人都手忙腳亂起來。有人把她翻過來,於潔的手腳就順勢軟綿綿地活動起來。那一刻我直擔心她已經死了。周圍,的人擠來擠去,有人大喊快找救護車。但幾分鍾後奇跡出現了,於潔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大家鬆了口氣,都埋怨她:“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膽大?都快杷我們嚇死了。”
於潔一句話沒說,她在人堆裏一眼找到了我,一臉的歉意。我幾乎不想理她。可她醒過來就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也就心軟了。但我還是扭頭走了。
當晚上了回北京的火車。在於潔一次一次乞憐討好的低語哀求中,我才開口對她說:“幸虧你沒死,真算對我開恩。”於潔一下握住我的手,溫柔地望著我笑,眼睛像星星一樣清亮。我沒再責備她。沒想到她竟以一種興高采烈的語氣說起來:“這幾天我好像在夢裏一樣,你想象不出我有多高興,我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她的眼睛彎成兩彎新月,那種陶醉確實隻有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才會有。第二天車快到北京時,她卻透著惆悵說:“怎麼這麼短就結束了?”我在她的惆悵中也略有點兒惆悵,但我知道這對我不過是一場熱鬧結束而已。我想對她說一場宴席散了還有另一場宴席等著呢,但我話到嘴邊還是及時收住。我想到這樣的機會對於潔是不多的,而且我是再不可能為她提供一次這樣的機會了,倒不是因為她差點騎馬摔死,有的機會對於有的人隻是一次性的,這沒什麼理由好講。我偷眼望望靠車窗獨自坐著的風光了五天的於潔,這會兒她像一個真正的灰姑娘,就要回到灶下而不是皇宮。
這趟旅行給於潔的影響肯定是巨大的。我是在跟她的日常性的相處中逐漸發現她正在追求一種高品味的生活。最初讓我看出端倪是因為她穿起了非常高檔的時裝。至今我還記得是一套淺米色的套裙。我問過她多少錢買的,她回答一百八。那時候我月工資五十六元,沒有獎金。所以於潔對我說一百八的片刻我們兩個都不那麼自然。好在我不是那種對別人的事兒特別上心的人,我和於潔的關係也就沒有在這一百八上麵擱淺。再後來於潔隨著時代進步首先涉足美容院。在報社時髦的女記者還沒有成群結隊進美容院之時,於潔不光定期去洗臉、按摩,還嚐試了手術美容,把身體不甚滿意的部位都作了恰到好處的修飾。在我們眼裏於潔本身就是美人,如此又一層精心裝修,她的姿容就更加流光溢彩。
但奇怪的是她在我們那麼一片不重修飾的女性中竟然從來沒有紅過,至少是遠沒有像我帶她出去那趟耀人眼目。所以那趟旅行之後,於潔就跟我得到社長大人青睞一樣,有幾分飄飄然。盡管這幾分飄飄然是藏著的,但飄飄然總是飄飄然。有人背後說於潔不怎麼聽話了,膽子越來越大。我相信這是真的。而且就我對她的了解,她並不是什麼膽子“越來越大”,而是本來膽子就很大。她溫順乖巧,隻是她想表現得那樣時已。出差回來,於潔最突出的是敢違背作為她頂頭上司的很影編輯室主任了。於潔的頂撞算是巧妙的,所有能偷懶的地方她都不傻幹了。比如主任說要先走一步,比亍潔盯著點兒。主任前腳走,她後腳也沒影兒了。主任偏偏落四,忘了東西回來取,幾乎間回看不見於潔。主任是個寬大為懷的人,他沒有指責於潔至少是說她兩句給她提個醒兒,卻反省一個臨時工在這裏兢兢業業千了幾年,一點轉止的"‘能性沒有,心裏倒平添了幾分對於潔的同情和歉意,從此對她更不要求什麼了。於潔也更加有恃無恐。但好在這份有恃無恐是相對於原先夾著尾巴做人的,所以還不算過分。但錯誤恰恰出在於潔把這股有恃無恐的情緒又帶間到了家裏,把家裏人一個也不放在眼裏。一次兩次三次,事事違拗養母,不稱她老人家的心,最終把養母給惹翻了。養母一怒之下把於潔趕了出去,讓她“誰待見你跟誰過去”。
被養母趕出來的於潔沒處可去,隻能在辦公室柄身。時間稍長我們單位的領導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免不了要表示關心,關心就得上門去調解。這一上門就知道了許多他們早該知道但他們恰恰根本不知道的事。於潔的養母在氣頭上對我們領導說:“勞您幾位費心了,那丫頭我養了她二十年,不是我在這兒說嘴,我比您幾位更知道她,她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十來歲就被勞教過兩年。”
這句話說出來不僅毀了於潔,還差點兒把我們領導一塊兒毀了。這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像我們這樣的機構居然用著於潔這樣的人,而且渾然不覺,這不跟被安放了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嗎?盡管早過了“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仴大家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誰聽了都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但出人意料的是丁一潔竟然沒有因此被掃地出門,居然還有人肯為她說話求情,理由是“如果我們不要她,這樣一個人還能去哪裏?”這倒與我們報紙在報道挽救失足青少年時的說法一致。為於潔仗義執言的正是當初介紹她迸來的老梁。這說起來就挺有意思,老梁介紹於潔到我們單位,如今發現於潔有問題,老梁是擔著幹係的,理應拿他是問。但老梁直叫冤。因為於潔被勞教的事他也是剛聽說的,之前一絲一毫也不知道。而且即使現在聽說的,也是傳來傳去的片言隻語,具體情況還是不清不楚。當然,追究老梁的話又可以這麼說:一個你根本不了解底細的人,怎麼不調查清楚就敢往報社引薦?報社是什麼地方?承擔的是怎樣的重任?
——參加革命工作幾十年的老梁怎能不知道這點?但他又怎能想到幾億幾億的好人中偏偏他介紹一個就是勞教過的?他總不能介紹一個人先問一句“你有沒有前科”吧?老梁是報社出了名的直性子,喝了酒什麼話都敢說,這會兒沒喝酒他也找遍了報社的頭頭腦腦,一點不顧別人怎麼看他。老梁一通嚷嚷,把別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事情全攤在桌麵上說了。這樣於潔最終竟留了下來,老梁也無意中把自己給洗刷清楚了。因為既然於潔都能留下來,再追究老梁就沒道理了。可老梁自己跟自己卻過不去了,他坐在辦公室裏直罵於潔的養母混賬。老梁義憤填膺地說:“他媽的於潔跟我有什麼關係〃她也不是我的誰,我們不過是從前的鄰居。她那個媽一病好幾年,我親眼看這丫頭每天每天侍候她。要不我也不會把她介紹到這兒。她娘兒倆這一鬧,好,差點把我的晚節都鬧沒了!”
於潔又恢複上班了。表麵上一切如常,於潔還是於潔,報社還是報社,但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實際上把兩者都傷著了。於潔和報社都有點像驚弓之鳥。
於潔出事那段我正在外地出差,問來後馬上就有所耳聞。都說這次多虧了老梁。平素我對老梁一貫敬重,尤為佩服他正直敢言。—天在走廊裏碰到老梁,他招手示意我過去。我立即從命,進了他辦公室。老梁開門見山地問我:“你跟於潔不錯?”我答:“不錯。”他便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勸你往後少和她接觸。”我問為什麼?老梁以一種孺子可教的神情對我壓低了嗓音說:
“她有前科。”
回到北京我對新結識的於潔就淡忘了,我也淡忘了她複印了采訪筆記救我於困境時我對她說的“找機會我肯定要報答你”那句話。我從來不追求“言必行、行必果”,就這樣我在我的朋友們眼裏還不時顯得很蠢很實在。而我不知為什麼交往中遇到的往往就是段位極高的聰明人。對於潔這種眼睛裏有水,又肯坦誠相待的,我承認我是本能地有所畏懼。我不想辜負她,也怕無意間冒犯或傷害她。尤其是我還知道了她的情人是我的同寧,這多少也給我心理壓力。更多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離別人的秘密遠點。
我再沒給於潔打過電話,也沒接到過於潔的電話。人約在那次采訪小半年之後,一天傍晚我從餐廳出來,在單位院子裏見到了她。第一眼我沒認出來,隻注意到有個女孩楚楚動人,那雙眼睛流星似地衝我一亮,一個興奮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於潔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我給你打過多少次電話?”我笑了。我從來把這樣的話當客氣話聽的,必要的時候我自己也說。所以於潔這麼說我還是十分高興,至少她表示她沒有忘了我。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於潔上我們單位約會來了。我用眼睛餘光掃視了一下周圍,但並沒有那個應該出現的瀟灑(?)身影。再看於潔一身卨級時裝,塗著猩紅的嘴唇,約會無疑。我想寒暄幾句就走。我時刻注意於潔的情緒,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可以看作是結束語。但於潔卻沒有停止的意思。在當路站著聊了十來分鍾之後她幹脆問我晚上有沒有事。我感覺她要約我,肯定是有話要說。我也不能說完全沒事,否則我就踏踏實實回家吃飯了。好在事情不急,尤其是碰到半年不見的於潔,有事也就沒事了。我和於潔去了單位的咖啡廳。我叫了一壺菊花茶,又為丁潔點了一份果仁餅,這樣就可以安心說話了。
於潔在柔和的檸檬色燈光下用叉子把果仁餅一點一點送入口中,盡量不碰壞唇上的口紅,她的這種優雅的吃法讓我一下想到曾經擺在五星級飯店我們共同房間梳妝台上的美國“強生牌”嬰兒護膚品和法國“夏奈爾”牌香水。
“你好嗎?”
“你指哪方麵?”
“方方麵麵吧。”
說完我就笑了。這個時候我麵對她一點不像是麵對一個老朋友,而是很像麵對一個被釆訪者。於潔也好像有了一點局促,在一個短暫的片刻好像失去了自信。但一會兒我們倆就都自然了。我憑直覺猜測今天她肯定要和我說到她的事情,而且我猜測她失意。我甚至想如果我是個男的就好了,我就有機可趁了。可惜我不是。我隻有耐心地和她共享這個晚上。
於潔喝了口茶,用餐紙優雅地吸幹了嘴唇。果然她開始傾訴。她在講述中涉及她情人自始至終運用第三人稱代詞“他”。我覺得這至少表明於潔在情感和男女問題上還是比較含蓄在意的,另外也讓我保持了與故事主人公的距離。否則我一邊聽於潔講一邊對我的男同事們作緋色猜想,難免走神。
“我竟會陷得這麼深,我從來也沒想到過。”於潔深深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