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和人談話,別人遇到他,也很少和他打招呼。
他的老婆,每天守著他,在炕的另一頭紡線。他們生了一個男孩,歲數和我相仿。
我小時到他們屋裏去過,那屋子裏因為不常撩門簾,總有那麼一種近於孤臭的難聞的味道。有個大些的孩子告訴我,說是如果在歇晌的時候,到他家窗前去偷聽,可以聽到他兩口子辦事。但誰也小敢去偷聽,怕遇到和尚爺。
瞎周的女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像魯迅小說裏所寫的豆腐西施。她在那裏站著和人說話,總是不安定,前走兩步,又後退兩步。所說的話,就是小孩子也聽得出米,沒有絲毫的誠意。她對人沒有同情,隻會幸災樂禍。
和尚爺去世以前,瞎周忽然緊張了起來,他為這樁大事,心神不安。父親的產業,由他繼承,是沒有異議或紛爭的。隻是肓一個細節,議論不定。在我們那裏,出殯之時,孝子從家裏哭著出來,要一手打幡,一手提著一塊瓦,這塊瓦要在靈前摔碎,摔得越碎越好。不然就會有許多說講。管事的人們,擔心他眼瞎,陷瓦摔不到靈前放的那塊石頭卜,那會大殺風景,不吉利,甚至會引起哄笑。有人建議,這打幡捧瓦的事,就叫他的兒子占做。
瞎周斷然拒絕了,他說有他在,這不是孩了辦的事。這是他的職責,他的孝心,一定會感動上天,他一定能把瓦摔得粉碎。至於孩子,等他死了,再摔瓦也不晚。
他大概默默地做了很多次練習和準備工作,到出殯那天,果然,他一摔中的,瓦片摔得粉碎。看熱鬧的人們,兒幾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瞎同心裏的洋洋得意,也按捺不住,形之於外了。
他什麼時候死去的,我因為離開家鄉,就不記得了。他的女人現在也老了,也胡塗了。她好貪圖小利,又常常利令智昏。有一次,她鞏地裏拾莊稼回來,走到家門口,遇見一個人,抱著一隻雞,對她說:
大娘,你買雞嗎?
俺不買。
便宜呀隨便你給點錢。
她買了下來,把雞抱到家,放到雞群裏麵,又撒了一把米。
等到兒子回來,她高興地說:
你看,我買了一隻便宜雞。真不錯,它和咱們的雞,還這樣台群兒。
兒子過來一看說:
為什麼不合群?這原來就是咱家的雞麼!你遇見的是一個小偷。
她的兒子,抗日剛開始,也幹了幾天遊擊隊,後來一改編成八路軍,就跑回來了。他在集市上偷了人家的錢,被送到外地去勞改了好幾年。她的孫子,是個安分的青年農民,現在日子過得很好。
一九八二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續寫畢
楞起叔
楞起叔小時,因沒人看管,從大車上頭朝下栽下來,又不及時醫治~那時鄉下也沒法醫治,成了駝背。
他是我二爺的長子。聽母親說,二爺是個不務正業的人,好喝酒,喝醉就搬個板凳,坐在院裏拉板胡,自拉自唱。
他家的宅院,和我家隻隔著一道牆。從我記事時,楞起叔就給我一個好印象一他的脾氣好,從不訓斥我們。不隻不訓斥,還想方設法哄著我們玩兒。他會捕鳥,會編鳥籠子,會編蟈蟈葫蘆,會結網,會摸魚。他包管割墳草的差事,每年秋末冬初,墳地裏的草衰白了,田地裏的莊稼早就收割完了,蟈蟈都逃到那混雜著荊棘的墳草裏,平常捉也沒法捉,隻有等到割草清墳之日,才能暴露出來。這時的蟈蟈很名貴,養好了,能養到明年正月間。
他還會彈三弦。我幼小的時候,好聽大鼓書,有時也自編白唱,敲擊著破升子底當做鼓,兩塊破犁鏵片當做板。楞起叔給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裏演唱起來。這是家庭娛樂,熱心的聽眾隻有三祖父一個人。
因為身體有缺陷,他從小就不能掏大力氣,但田地裏的鋤耪收割,他還足做得很出色。他也好喝酒,二爺留下幾卣地,慢慢他都賣了。春冬兩閑,他就給趕廟會賣豆腐腦的人家,幫忙烙餅
這種飯館,多是聯合營業。在廟會上搭一個長洞形的席棚。棚口,右邊一輛肉車,左邊個燒餅爐。稍進就是豆腐腦大鋼鍋。棚子中間,並排放著一些桌、板凳,這是客座。
楞起叔工作的地方,足在棚底。他在那罩安排一個鍋灶,烙大餅。因為身殘,他在灶旁邊挖好一個二尺多深的圓坑,像軍事掩體,他站在咀麵工作,這樣可以免得老足彎腰。
幫人家做飯,他並掙不了什麼錢,除去吃喝,就是看戲方便。這也隻是看夜戲,夜間就沒人吃飯來了。他懂得各種戲文,也愛唱。
因為長年趕廟會,他交往了各式各樣的人。後來,他又在了理,聽說是一個會道門。有一年,這一帶遭了大水,水撤了以後,地變堿了,道旁牆根,都泛起層白霜。他聯合幾個外地人,在他家院子裏安鍋燒小鹽。那時燒小鹽是犯私的,他在村裏人緣好,村裏人又都樸實,沒人給他報告。就在這年冬季,河北一個村莊的地主家,在兒子新婚之夜,叫人砸了明火。報到縣裏,盜賊竟是住在楞起叔家燒鹽的人們。他們逃走了,縣裏來人把楞起叔兩口子捉進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