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鄉裏舊聞
外祖母家是彪塚村,在滹沱河北岸,離我們家肓十四五裏路。當我初上小學,夜晚溫書時,母親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母親姐妹四人,還有兩個弟弟,母親是最大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隻種著三畝當來的地,一家八口人,全仗著織賣土布生活。外祖母、母親、二姨,能上機子的,輪流七機子織布。三姨、四姨,能幫著經、紡的,就幫著經、紡。人歇馬不歇,那張停放在外屋的木機子,晝夜不閉著,這個人下來吃飯,那個人就上去織。外祖父除種地外,每個集日(郎仁鎮)背上布去賣,然後換回線子或是棉花,賺的錢就買糧食。
母親說,她是老大,她常在夜間織,機子上掛一盞小油燈,每每織到雞叫。她家東鄰有個念書的,準備考秀才每天夜裏,大聲念書,聲聞四鄰。母親說,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麼書。聽著隔幾句,就也一聲,拉的尾巴很長,也是一念就念到雞叫。可是這個人念了多少年,也沒有考中。正像外祖父家,織了多少年布,還是窮樣。
母親給我講這個故事,當時我雖然不明白,其目的是為了什麼,但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生也沒有忘記。是鼓勵我用功嗎?好像也沒有再往下說;是回憶她出嫁前的艱難辛苦的生活經曆吧。
這架老織布機,我幼年還見過,煙熏火燎,通身變成黑色的了。
外祖父的去世,我不記得。外祖母去世的時候·我記得大舅父已經下了關東。二舅父十幾歲上就和我叔父趕車拉腳。後來遇上一年水災,叔父又對父親說了-些閑話,我父親把牲口賣了,二舅父回到家罩,沒法生活。他原在村裏和一十婦女相好,女的見從他手裏拿不到零用錢,就又和別人好去了。二舅父想不開,正當年輕,竟懸梁白盡。
大舅父在關東混廠二十多年,快五十歲才回到家來。他還箅是本分的,省吃儉用,帶回一點錢,買了幾畝地,娶了一個後婚,生了一個兒子。
大舅父在關外學會打獵,回到老家,他打了一條鳥槍,春冬兩鬧,好到野地裏打兔子。他槍法很準,有時串遊到我們村莊附近,常常從他那用破布口袋縫成的掛包裏,掏出一隻免子,交給姐姐。母親趕緊給他去做些吃食,他就又走了。
他後來得了抽風病。有天出外打獵,病發了,倒在大道上,路過的人,偷走了他的槍支。他醒過來,又急又氣,從此竟一病不起。
我記得二姨母最會講故事,有一年她住在我家,母親去看外祖母,夜裏我哭鬧,她給我講故事,直講到母親回來。她的丈夫,也下了關東,十幾年後,才叫她帶著表兄找上去。後來一家人,在那裏落了戶。現在已經是人口繁衍了。
瞎周
我幼小的時候,我家住在這個村莊的北頭。門前條南北大車道,從我家北牆角轉個彎,再往前去就是野外了。斜對門的一家,就是瞎周家。
那時,瞎周的父親還活著,我們叫他和尚爺。雖叫和尚,他的頭上卻留著個毛刷,這是表示,雖說剪去了發辮,但對前清,還是不能忘懷的。他每天拿一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默默地抽著煙,顯得很寂寞。
他家的房舍,還算整齊有三間磚北房,兩間磚東房,一間磚過道,黑漆大門。兩邊是用土牆圍起來的一塊菜園,地方很不小。園子旁邊,樹木很多。其中有一棵臭椿樹這種樹木雖說並不名貴,但對孩了們吸引力很大。每年春天,它先掛牌子,摘F來像花朵一樣樹身上還長一種黑白斑點的小甲蟲,名叫椿象,捉到手裏,很好玩。
聽母親講,和尚爺,原有兩個兒子,長子早年去世了。次子就是暗周。他原先並小瞎,娶了媳婦以後,因為婆媳不和,和他父親分了家,一氣之下,走了關東。臨行之前,在庭院中,大喊聲言:
那裏到處是金子,我去發財回來,天天吃一個肉丸的、順嘴流油的餃子,叫你們看看。
誰知出師不利,到關東不上半年,學打獵,叫火槍傷了右眼,結果兩隻眼睛都瞎了。同鄉們湊些路費,又找了一個人把他送回來。這樣來回一折騰,不隻沒有發了財,還欠了小少債,把僅有的三畝地,賣出上二畝。村罩人都當做笑話來說,並且添油加醋,說哪裏是打獵,打獵還會傷了自己的眼?是當了紅胡子,叫人家對麵打瞎的。這是他在家不行孝的報應,是生分畜類孩子們的樣子!
為了生活,他每天坐在隻鋪著一張席子的炕上,在裸露的大腿膝蓋上,搓麻繩。這種麻繩很短很細,是穿銅錢用的,就叫錢串兒。每到集日,瞎周拄上一根棍子,拿了搓好的麻繩,到集市上去賣了,再買回原麻和糧食。
他不像原先那樣活潑了。他的兩條眉毛,緊緊鎖在一起,腦門上有一條直直立起的粗筋暴露著。他的嘴唇,有時咧開,有時緊緊閉著。有時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更多的時候像是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