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時期的愛情 第4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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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海鷹問過我愛看哪些書,我說最愛看紅寶書。她說別瞎扯,說真的。我說:說真的就是紅寶書。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對性夥伴在一起玩性遊戲時出的問題相同。假如受虐的一方叫道:疼!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興;因為遊戲要玩得逼真就得這樣。而真的覺得疼,受不了時,要另有約定。這約定很可能是說:不疼!所以千萬別按無約定時的字義來理解。X海鷹後來說:說假的,你最愛看什麼書。誰也不敢說愛看紅寶書是假的,所以我就說是:李維《羅馬史》、《伯羅奔尼薩戰爭史》、凱撒《高盧戰記》等等。我爸爸是弄古典的學者,家裏有得是這種書,而且我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愛看這種書也不是故弄玄虛——我是在書裏看怎麼打仗。她怎麼也不懂為什麼有人會去研究古人怎麼打仗。我也承認這種愛好有點怪誕。不管怎麼怪誕,這裏麵不包含任何臭氣。怪誕總比臭氣要好。這件事說明我和X海鷹雖然同是中國人,仍然有語言方麵的問題。我把她得罪了的事,與此又有點關係。

現在我要承認,我在X海鷹麵前時,心裏總是很緊張。有一句古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到了革命時期,就是X海鷹治人,王二治於人。X海鷹中正彩,王二中負彩。她能弄懂革命不革命,還能弄懂唯物辨證法,而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我哪能達到她的思想水平。所以她問我盤亮不亮,誰知道她想聽真的還是想聽假的。

X海鷹後來和我算總賬時,說我當時不但不肯承認她盤亮,而且麵露詭異微笑。微笑就像痔瘡,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說是有就是有。但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微笑,卻要我來解釋。隻可惜我當時沒看過金庸先生的力作《天龍八部》,否則可以解釋道:剛才有個星宿老怪躲在門外,朝我彈了一指“三笑消遙散”。三笑消遙散是金庸先生筆下最惡毒的毒藥,中在身上不但會把你毒死,還能讓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實在革命時期隻要能叫人發笑就夠了,毒性純屬多餘。假如你想讓誰死的“慘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會上往他身上彈一點。隻要能叫他笑一笑就夠了,三笑也是浪費。但是在我得罪X海鷹的過程中,那一笑是結尾,不是開始。在這一笑之前,我已經笑了很多回。這個故事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在革命時期裏大家總是哭喪著臉。

革命時期是一座樹林子,走過時很容易迷失在裏麵。這時候全憑自己來找方向,就如塞利納(Celine)這壞蛋杜撰的瑞士衛隊之歌裏說的:

我們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長途旅行。仰望天空尋找方向,天際卻無引路的明星!

我很高興在這一團混亂裏沒有摔掉鼻子,也沒有被老魯咬一口。有一天我從廠門口進來,老魯又朝我猛撲過來。我對這一套實在膩透了,就站住了不跑,準備揍她一頓,並且已經瞄準了她的鼻子,準備第一拳就打在那裏。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聲“徐師傅”,兜了一個大圈子繞過我,直撲我身後的徐師傅而去。像這樣的朝三暮四,實在叫人沒法適應。所以每個人死後都該留下一本回憶錄,讓別人知道他活著時是怎麼想的。比方說,假如老魯死在我之前,我就能從她的回憶錄裏知道她一會抓我,一會不抓我到底是為什麼。讓我自己猜可猜不出來。

後來老魯再也不逮我了,卻經常纏住徐師傅說個沒完。從張家長李家短,一直扯到今年的天氣。老魯是個很大的廢話簍子,當領導的往往是這樣的。徐師傅被纏得頭疼,就一步步退進男廁所。而老魯卻一步步追進男廁所去。我們廠的廁所其實不能叫廁所,應該叫作“公共茅坑”,裏麵一點遮攔都沒有,一覽無餘。見到他們兩位進來,原來蹲著的人連屎都顧不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來。

黑格爾說過,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了解一個時代,一步步甚為重要。但是說到革命時期的事,了解是永遠談不上的。一步步隻能使你感到下次發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說老魯把徐師傅攆進了男廁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了解。我說老魯原要捉我,發現我要打她就不敢捉,就近捉了徐師傅來下台,你同樣不能了解。但你不會感到突兀。自從去逮徐師傅,老魯再沒有來找我的麻煩,但我的日子還是一點不好過。因為現在不是老魯,而是X海鷹要送我上學習班。對我來說,學習班就是學習班,不管誰送我進去都是一樣的。不管是老魯因為我畫了她的毛紮紮,還是因為X海鷹恨我不肯說她漂亮,反正我得到那裏去。那裏似乎是我命裏注定的歸宿。

上大學本科時,我的統計教授說,你們這些人雖考上了大學,成績都不壞,但是學概率時十個人裏隻能有一個學懂——雖然我也不忍心給你們不及格。他的意思是說,很多人都不會理解有隨機現象,隻相信有天經地義。這一點他說得很對,但是我顯然是在那前十分之一以內。而X海鷹卻在那後十分之九之內。這是我們倆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其他如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隻要做個變性手術就能變過來。隻要X海鷹想道:我何時結巴何時不結巴,乃是個隨機現象,那她就不是X海鷹,而是王二;而隻要我想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必有原因,王二在說我盤亮之前犯了前結巴也必有原因,一定要他說出來,那我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王二,而要認為我是X海鷹。當然,我屬於這十分之一,她屬於那十分之九,也純屬隨機,對於隨機現象不宜亂揣摸,否則會導致吃下月經紙燒成的灰。

現在我回憶當年的事,多少也能找到一點因果的蛛絲馬跡:比方說,小時我見到一片紫色的天空和怪誕的景象,然後就開始想入非非;後來我餓得要死又沒有東西可吃,所以就更要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人保持了童稚的狀態,所以連眼前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也答不上來。但是誰都不知道我六歲時為什麼天上是一片紫色,也不知為什麼後來我餓得要死。所以我長成這個樣子純屬隨機。

作為一個學數學的學生,我對黑格爾的智力不大尊重。這不是出於狂妄,因為他不是,也不該是數學家學習的榜樣。當你一步步回溯一件過去的事時,當然會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經曆一件當前的事,你就會對未來一無所知,頂多能當個事後諸葛亮,這一點在革命時期尤甚。假如黑格爾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絕不知為什麼自己會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將來是瘠死在北大荒了呢,還是熬了下來。我一步步從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X海鷹問我她是否盤亮那一秒鍾前,還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會犯前結巴,假如我能知道,就會提前說道:“你盤亮”,以便了結此事;後來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不會進學習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學習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釋重負。這說明一步步什麼用也不頂。就算是黑格爾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鷹。我倒讚成塞利納在那首詩裏的概括,雖然這姓塞的是個流氓和賣國賊。

現在讓我回答X海鷹當年的問題,我就不僅能答出“盤亮”,還能答出“條直”(身材好)等等黑話。除此之外,還要說她charming,sexy等等。總而言之,說什麼都可以,一定要讓她滿意。X海鷹身材碩長,三圍標準,臉也挺甜,說過頭一點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的小命還在她手裏捏著哪。現在說她漂亮意味著她可以去當大公司的公關小姐,掙大錢,嫁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國去,隻要上男教授的課,永遠不會不及格;去考駕駛執照,不管車開得多糟都能通過。有這麼多好事,她聽了不會不高興。但是在革命時期裏,漂亮就意味著假如生在舊社會則一定會遭到地主老財的強奸,在越南打遊擊被美國鬼子逮住還要遭到輪奸。根據宣傳材料,階級敵人絕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奸後殺。所以漂亮的結果是要倒大黴,誰知道她喜歡不喜歡。

在革命時期裏,漂亮不漂亮還會導出很複雜的倫理問題。首先,漂亮分為實際上漂亮和倫理上漂亮兩種。實際上指三圍和臉,倫理上指我們承認不承認。假如對方是反革命份子,不管三圍和臉如何,都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犯錯誤。因此就有:

1:假設我們是革命的一方,對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實際上怎麼樣,我們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墮落。

2:假設我們是反革命的一方,對方是革命的一方,隻要對方實際上漂亮,我們就予承認,以便強奸她。

其它的情況不必再講,僅從上述討論就可以知道,在漂亮這個論域裏,革命的一方很是吃虧,所以漂亮是個反革命的論域。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根據這些原理,我不敢質然說X海鷹漂亮。

我把X海鷹得罪了之後,對她解釋過這些想法。她聽了說:你別瞎扯了。後來我又對她說:你到底想讓我說你漂亮還是不漂亮,應該事先告訴我。我的思想改造還沒有完成,這些事搞不太清。她聽了怒目圓睜,說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X海鷹得罪了的事就是這樣的。更準確的說,這是四月中旬的事。後來她就打發我去給她買炒疙瘩,我又想往她飯盒裏吐吐沫。但是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

6

到了五月初,我到X海鷹那裏受幫教時,她讓我在板凳上座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平視,雙手放在膝蓋中間,保持一個專注的模樣。而她自己懶散的坐在椅子裏,甚至躺在床上,監視著我。我的痔瘡已經好了。除此之外,我還受過體操訓練——靠牆根一站就是三小時,手腕綁在吊環上,腳上吊上兩個壺鈴;這是因為上中學時我們的體育老師看上了我的五短身材和柔韌性,叫我參加他的體操隊,後來又發現我太軟,老要打彎,就這樣調理我。總而言之,這樣的罪我受過,沒有什麼受不了的。除此之外,X海鷹老在盯著我,時不常的喝斥我幾句。漸漸地我覺得這種喝斥有打情罵俏的意味。因為是一對男女在一間房子裏獨處,所以不管她怎麼凶惡,都有打情罵俏的意味。鑒於我當時後進青年的地位,這樣想實在有打腫了臉充胖子的嫌疑。

後來我到美國去,看過像《九周半》之類的書,又通讀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供了一些感性的知識,後者提供了一種理論上的說法。這些知識和我們大有關係,因為在中國人與人的距離太近,在世界其它地方,除了性愛的夥伴不會有這麼近,故而各種思想無不帶有性愛的痕跡。弗洛伊德說,受虐狂是這樣形成的:假如人處於一種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會愛上這種痛苦,把它看成幸福。從我個人的經曆來看,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有關虐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說得就不全對。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還有一種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來的。在這方麵,可以舉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從一本講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戰的書裏摘出來的,當時日本人沒有宣戰,就把停在旅順口外的俄國戰艦幹掉了好幾條:

“帝俄海軍將戰艦泊於外海,且又不加防護,招人襲擊。我帝國海軍應招前往,贏得莫大光榮。”

按照這種說法,俄國人把軍艦泊於外海不加防護,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魚雷艇是一隊穿黑皮衣服的應招女郎,揮舞皮鞭趕去打他們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種性服務。這段敘述背後,有一種被人招了出來,無可奈何的心境。還有個例子是前納粹分子寫的書裏說,看到猶太人被剃了大禿瓢,胸口戴著黃三角,乖乖的走路,心裏就癢癢,覺得不能不過去在那些禿頭頂上敲幾個大包。假如這些例子還不夠,你就去問問文化革命裏的紅衛兵幹嘛要給“牛鬼蛇神”剃陰陽頭,把他們的臉畫得花花綠綠的——假如他們不是低頭認罪的話,那些紅衛兵心裏怎會有這些妙不可言的念頭?另一些例子是我們國家的一些知識分子,原本迂頭迂腦,傻呼呼的,可愛極了。打了他一回,還說感覺好極了,巴不得什麼時候再挨一下。領導上怎能抗拒這種誘惑呢?所以就把他們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氈巴白白淨淨,手無縛雞之力,也覺得他可愛極了,不打他一下就對不起他。而我在X海鷹那裏受幫教時,因為內心緊張,所以木木癡癡,呆呆傻傻,也就難怪她要虐待我了。這些解釋其實可以概括為一句:假如某人總中負彩,他就會變成受虐狂。假如某人總中正彩,她就會變成虐待狂。其它解釋純屬多餘。

X海鷹出門的時候,隻要我不當班,就要把我帶上。我說:原來你不是把我鎖起來的嗎?她說:原來鎖,現在不;因為“你翻我抽屜”。就這樣把我帶到公司團委去。別人見了就問她:這小夥子是誰?X海鷹說:我們廠的一個後進青年,叫王二。聽見這樣的介紹,我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幹的壞事說說!才回過神來。然後我就簡約的介紹道:我把我們廠團支委氈巴的一條肋骨打斷了。她說:講得仔細一點!我就說:是這樣子的,我扭住了氈巴的領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後的拳頭都打在他軟肋上……X海鷹說:夠了!你到外麵等我罷。於是我到辦公室外麵去站著,叉手於胸,聽見裏麵嘻嘻哈哈的笑。

X海鷹去公司時,騎一輛自行車,我跑步跟在後麵。為了躲老魯,我把自行車擱在隔壁酒廠了,假如爬牆距離很近,要是從地麵走就很遠。我跑步時,像一切身體健壯的小個子一樣,雙臂緊貼身體,步伐緊湊,這樣能顯得高一點。跟在X海鷹背後時,更顯得像個馬弁。跑著跑著就會唱出一支歌來,是歌劇《阿伊達》中奴隸們的合唱——這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像個奴隸。我這個人的最大缺陷還不是色盲,而是音盲。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聽出我在唱什麼。這就是說,在任何時期,任何時代,我想唱什麼都自由。當然,我唱起來也是絕對的難聽。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說,我寫出的文字別人能夠看懂。這就是說,我不是在什麼時候想寫什麼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還不能保證自己寫出的東西一定會好看。照我看這一條最糟糕。

我在X海鷹麵前坐得筆直筆直時,我們倆之間就逐漸無話可說了。與此同時,那間小房子裏逐漸變綠了。這是因為院子裏那些飽經滄桑的樹逐漸長出了葉子,那些葉子往窗戶裏反光。那些樹叫“什麼榆”,“什麼梅”等等,都是些很難記住的名字,一棵棵羅鍋的羅鍋,駝背的駝背,都像一些小老頭;那些樹上的肉瘤就像壽星老多肉的額頭。人家說,不管什麼動物,都是閹了以後活得長。所以我懷疑這些樹都被閹過。院裏還有一棵赤楊樹,長得極瘋,大概不會比我更老,已經長得一個人都抱不過來;樹身開裂,流出好幾道暗色的水來,這棵樹肯定沒有閹過。那棵樹老長毛毛蟲,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麼都不長。我在那張凳子上直著脖子看樹長葉子,看到入神時,常常忘了自己是誰,更忘了X海鷹是誰,與此同時,我倒記住了院子裏每一棵樹的模樣。冬天下雪後,有人把雪堆在樹根下。庭院深深不見天日,雪也經久不化,隻是逐漸變得烏黑,向下縮去,最後變成了一層泥。到了這個時候,所有該長的葉子都長了出來,院子也變成了一片濃綠。這個院子原有的臭氣都滲到樹葉裏,看不到了。相反倒能聞見一股葉子的清新氣。這時候我影影綽綽的想到:我和樹木之間可能有血緣關係——我是多麼喜歡樹呀!身為一棵樹,遇到什麼都可以泰然處之了。七四年春天的事就是這樣的。

後來我和我老婆到英國去玩時,騎著租來的自行車走在英格蘭鄉間窄窄的公路上。走到一個地方,看到路邊上圍欄裏一大片樹林子。她說鑽進去,我們就鑽進圍欄。進去以後遇到一條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後我們就鑽到林子裏去,這裏一片濃綠,還充滿了白色的霧。我老婆大叫一聲:好一片林子呀!咱們壞一壞吧!於是我們就壞了起來。享受一個帶有霧氣,青草氣息和寂靜無聲的性。壞完以後,又在林子裏到處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條狗,這會我再瞪它,它卻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後那狗背後就鑽出個人來,肘彎裏挎著雙筒獵槍。那人使勁看了我們一眼(這時候我們倆身上除了雞皮疙瘩一無所有),然後無聲的笑了一笑,說道:穿上衣服,來喝咖啡。喝咖啡的時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卻鎮定如常。臨走時還問他吃糖不吃。那是個香蕉臉的老頭子。把我們送出大門時,他偷偷對我說: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態度。等到出了他家的門,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條獵槍奪過來,給他當胸一槍。這種事幹起來當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碼可以叫做以怨報德。但隻是想想就沒有什麼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