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裏的樹,一言不發。X海鷹躺在床上看手表,到了一定的時候跳起來說: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車背後跑步,從來不問她到哪裏去。或者眼看天色向晚,她坐起來遞給我個飯盒,說:“打飯”,我就出去給她打一份炒疙瘩來,雖然我也想問問她,成天吃這一種東西膩不膩,但我從來不問。等到天黑以後,她伸個懶腰說:困了;我就走出這個房子,小心的把房門帶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鷹和我說話時越來越簡約,而且逐漸沒有了主語。比方說,叫我坐直,就說:“坐直”,叫我給她打飯,就說:“打飯”!叫我跟她走,就說:“走”,這些話言簡意賅,但是我逐漸不知道我是誰了。後來她逐漸連話都不說了,改為用手勢:讓我坐直往上一指,讓我去打飯就指指飯盒,讓我回家去就指指門,讓我跟她走,什麼都不用說,我自然會跟上。她指指嘴,我就開始講自己過去遇到的事情。這樣在她麵前我的內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該做什麼的時候自然會做。在這些簡單的動作裏逐漸產生了樂趣,而且經久不衰。我常常夢到X海鷹,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樹上,先親吻,愛撫,然後剝光她的衣服,強奸她。我就這樣地愛X海鷹,因為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1
六七年我把“拿起筆做刀槍”招到家裏來的事可以這樣解釋:我用這種方法給自己爭到了一片領地。雖然這座樓在別人的圍困之下,但是他們還沒攻進來。雖然這樓裏除了我還有別人,但是他們和我是一夥的,這個樓怎麼說都有我的一份。雖然得到這座樓的方式不大合法,但是當時也沒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這裏我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讓人衝進來,把它從我手裏搶回去。所以我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銅牆鐵壁。為此我已經竭盡全力,但是還是不能保住它。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過屬於我的領地。
我在那座樓裏戰鬥時,精神亢奮,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時我一天幹的工作,現在一年也幹不完(假設是給公家幹)。假如讓弗洛伊德解釋,他會說因為我當時年齡太小,處於性欲的肛門時期,因為性欲無處發泄,所以鬥誌昂揚。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對。屁眼太小,不足以解釋我當年的昂揚鬥誌。
我們守在那座樓裏時,夜裏沒有太多的事,隻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營去。所以打盹時,都是兩個人一對背抵背。有個女大學生,不是姓黃,就是姓藍,再不就是姓洪,總之是一種顏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著時是抵著的,早上醒時準是摟在一起。有時臉還貼在她乳房上。這件事也能說明我不是在肛門時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個例子的話,就可以證明男人的性欲從來就沒有過一個肛門時期,隻有過自命不凡的時期。那個時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包括老頭,老太太,小孩子,還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樣的人——女孩子。雖然心裏很想和她們玩玩,嘴頭上又不承認。
我幹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訴了X海鷹有姓顏色的大學生這個人,還告訴她說,姓顏色的大學生梳了兩條辨子,後腦勺枕起來像個棕織的墊子。後來她就老問那姓顏色的是怎麼一個人,簡直麻煩得要命。我早就告訴了她,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女的,她還是問個不休,老打聽那個人在哪裏,好像要搞同性戀一樣。
有關那位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時候,也覺得她挺麻煩的。比方說,我正在五樓頂上和一夥人汗流浹背地布置滾木檑石,準備把進犯者通通砸死,忽聽她在二樓叫我,就急星火撩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幹啥罷——叫我吃麵條。我留在這樓裏,破壞了自己的房子,出賣了自己家的利益,還長了一身虱子,就是為了吃這種沒油沒鹽盛在茶缸裏的麵條嗎?我對她很反感,覺得她婆婆媽媽的。但這是我清醒時候的事。到了我睡著,或是自以為睡著了的時候,就和她擁抱,接吻,用雙手愛撫她的乳房。幹這種事時,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累累。這說明這樣的事發生過。但是不管她怎麼掐,我都沒有醒來。除了沒有醒,別的事都和醒著時一樣。比方說,過道裏點了一盞馬燈,燈光一會兒紅,一會黃,遊移不定。地下有好多草墊子,給人一種建築工地的印象。我一點沒覺得是在我住了十幾年的家裏。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裏有一股奶油軟糖的味道。她乳罩左邊有四個扣子,解起來麻煩無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還多,這說明女人簡直是不能沾。我已經決定把這當一場夢,不管她怎麼掐,都不肯醒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X海鷹,任憑她怎麼問。我覺得把這種事告訴她不適宜。
姓顏色的大學生長得很漂亮,眉毛和頭發都很黑,皮膚很白。我和她親近時總是要勃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幹什麼;但我就是不肯幹。她怎麼也想不到我為什麼不肯——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個濕被套。弄完了濕呼呼的甚是麻煩。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提早會安慰我說:這不要緊,反正大家都是濕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煩。後來她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這也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我正忙著策劃各種行動,晚上從地溝爬到校工廠裏去,把各種工具偷回來,把我那座樓改造成個白蟻窩。我有一個計劃,想把我們樓地下再挖兩層,地上再加一層,為此已經運來了兩噸鋼管,還有好多水泥和鋼筋。假如這個計劃完成了,就可以在這裏守到二十一世紀。但是這個計劃沒完成。
我給X海鷹講六七年的事,一講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就算告一段落。從此她對別的事就不再關心,隻問這一件事。我自己以為我的主要問題是打了氈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愛他。但是這些話X海鷹連聽都不要聽。她總和我說這一句話:交待你和“姓顏色”的問題,別的事不要講了!
2
我說過,小的時候我到處去捉蜻蜓準備放在我的電源上電死,那時候我手裏提著一個鐵窗紗的籠子,手指中間還夾著一根粘杆。我可以悄悄走到一隻停在枝頭的蜻蜓背後,伸手去捏它的尾巴,也可以用杆頭的膠去粘它的翅膀。不管你怎樣捕獲它,總要在慢慢伸出手的同時,與它目光相接。在一片金色的朦朧下,蜻蜓有成千上萬隻細碎的藍眼睛,但是沒有一隻是管用的。每次我逮住一隻蜻蜓,都要帶著一聲歎息把它放在籠子裏。後來我的籠子裏就有了好多紅蜻蜓,藍蜻蜓,還有一種古銅色的蜻蜓,我們叫它老仔。它們鼓動著翅膀,在被電死之前,翻翻滾滾。當然,我也可以不捉蜻蜓,讓它們繼續在天上飛。但是這樣一來,我就無事可幹。
小時候我逮到一隻蜻蜓之後,把它拿在手裏,逼視它的眼睛。這時候複眼表麵的朦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裏麵每隻眼睛都放到了拳頭那麼大。在那一瞬間,蜻蜓也喪失了掙紮的勇氣。小時候我心地殘忍,殺氣極濃,這一點叫我終身難忘。這件事說明,雖然我一生的主題是悲觀絕望,但還有一種氣質在主題之外。這種氣質在我揮拳痛毆氈巴時,在我參加戰鬥時,還有在我電死蜻蜓時才會發揮出來。
除了那台電死了無數蜻蜓的電源,我還造過一台百發百中的投石機。後來我也想過,那些被我們從樓頂上打下去的人都怎樣了,不過那都是好幾年以後的事。經過一番計算,得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結論:假如那些人沒有死,起碼也負了重傷。因為投石機射出的石彈最起碼也帶有幾千焦耳的能量,被這麼多能量打中了胸口想要毫發無傷,不管穿什麼盔甲都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還要頭朝下的從五層樓上摔下去。雖然為了防著這種事,樓四周都張了繩網,但是頭朝下摔到網上也有可能會扭斷脖子。把一切情況都算上,挨上一彈而喪命的概率最起碼是百分之十五。這個結論使我很不高興,但這也是很後來的事。當時沒有人為死了人而傷心。當時是革命時期,革命時期沒有人會真的死。在革命時期裏殺掉了對方一個人,就如在工商社會裏賺到了十幾塊錢一樣高興。在革命時期自己失掉了一個人,就如損失了十幾塊錢,有點傷心。這時候我們背上一段毛主席語錄:“這種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裏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種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然後就一點也不傷心,因為傷心被這種程式消化了。這種種程式就是高級智能。因為有了這種種程式,好多東西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連死都不真了。但多少還有些真實的東西:我入了迷地造一架完美的投石機(那東西是用來打死人的,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它會打死人);在睡夢中和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擁抱接吻,導致了夢遺。這些事情雖然古怪,但是真實性就在古怪之中。我還記得姓顏色的大學生乳房像兩個桃子,每天早上醒來時眼睛都又紅又腫;她把我掐得也真夠疼的。這就是真的東西。因為畢竟還有真的東西,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我告訴X海鷹這些事,是要說明在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我胸中隻是很多事中的一件,但是她連聽都不要聽。
六七年秋天的清晨,你到我長大的那所大學去,可以看到我們家過去住的那座樓房呈現出一種怪模樣,以前它不是這樣,後來也不是這樣。有一個小個子從窗口爬出去,上了沒有瓦片的樓頂上從容不迫地走著,臉上蒙了一條黑紗巾。那個人就是我。我對對麵樓上打來的磚頭不屑一顧,就算有一塊大磚頭就要擊中我的頭,也隻稍稍弓一下腰,讓它擦過我的領子;就這樣向最高處走去。當時沒有任何事情讓我害怕。我臉上蒙著姓顏色的大學生的紗巾,它帶有一點甜甜的香味,還有發絲沙沙的感覺。後來我走到最高的地方,伸了個懶腰,看到四周朝霧初升,所有的樓房都裸出了水泥的骨架,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好像剛發了一場大水。空氣是黃澄澄的,好像溶化了鐵鏽的水。這種景象就像後來在美國看的那些劫後餘生的電影一樣。我發誓,再沒有一種景色讓我這樣滿意了。
姓顏色的大學生從窗口爬上樓頂時不敢睜眼睛,需要有個人在一邊拉著她的手引她到該抓的地方,然後再爬下去,托她的腳到該蹬的地方。這個過程就像把一個大包裹拖上樓去時一樣,那個人手裏還要拿一根鎬把,因為對麵樓上的人看到有人以近似靜止的速度順著腳手梯往上爬,就會用大彈弓打。他們投射過來的磚頭飛到這裏時速度已經相當慢,可以用木棍一一擊落,但是也需要眼明手快。這個人通常是我。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笨的爬樓的人,而且她還敢說我是個小叭狗。她簡直又累贅,又討厭,十分可恨。但是後來我很愛她。這說明可恨和可愛原本就分不清。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爬地溝到海澱鎮去買大餅,那些地溝是磚頭砌成,頂上蓋著水泥板。從裏麵用燈光照著時,那些磚頭重重疊疊,仿佛要向裏麵壓下來。那是一段不近的路。我們倆都戴了塗膠的手套,姓顏色的大學生膝蓋上還套了田徑隊員練腿時綁的砂袋——當然,袋裏的鐵砂倒掉了。我告訴她說,進了地溝就要像狗一樣爬,口袋裏的東西都要掏出來,否則會丟掉。她就把錢拿出來,塞到乳罩裏,以免爬掉了。然後我們下到地溝裏,開始爬了。我嘴裏叼著馬燈,爬起來膝蓋不著地而且很快,這種技術也不是練了一年兩年。姓顏色的大學生跟在後麵,看來她爬地溝還有點天份,能跟上我。爬了一段,姓顏色的大學生忽然坐在地下,說:“小叭狗!!”,就哈哈地笑起來了。
3
那年深秋時分,我在四樓上鋪設了鐵道,架起了軌道,這樣我和我的投石機就能及時趕到任何危機地點。除此之外,我還在策劃把投石機改為電動的,讓它一分鍾能發射十二顆石彈。在此之前,我已經把那座樓改造成了一顆鐵蒺莉。本來這樣子發展下去,誰也不能把我們從樓裏攆走,就在這個時候,校園裏響起了稀疏的槍聲。隻要有了槍炮,我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拿起筆做刀槍”的人開始商量如何去搞槍,我卻一聲也不響。也許他們能夠搞到槍,但是以後的事不再有意思了。他們還說讓我回家去,說我呆在這裏太危險;其實他們並不真想讓我回家去,因為在打仗的時候誰都不希望自己的隊伍裏有人回家。後來我勸他們都回家去,他們不肯聽,我就一個人回家去了。因為這再也不是我的遊戲。憑我的力量也守不住這座樓。在我看來,一個人隻能用自造的武器去作戰,否則就是混帳王八蛋。羅馬人總是用羅馬的兵器去作戰,希臘人總是用希臘的兵器去作戰。那時候的人在地上揀到了德國造的毛瑟手槍,肯定會把它扔進陰溝,因為他們都是英雄好漢。總而言之,鑽地溝離開那座樓時,我痛苦的哭了起來,用拳頭擦著眼淚。我想古代的英雄們失掉了自己的城邦時也會是這樣。還沒等我爬完地溝,我身上的殺氣就無影蹤。我又變成了個悲觀的人。t靮p顊
等到六七年的武鬥發展到了動槍時,我離開了“拿起筆做刀槍”回家去了。有人可能會說我膽小,但我決不承認。因為用大刀長矛投石機戰鬥,顯然需要更多的勇氣。就以我們院為例,自從動了槍,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人。這一點絲毫不足為怪,因為在曆史上也是刀矛殺掉的比槍炮多得多。原子彈造出來已經有四十多年了,除了在日本發了兩回利市,還沒有炸死過一個人。
我在六七年遇到的事情就是這樣結束的。到了七四年冬天受幫教時,我把它一一告訴了X海鷹。小時候有一位老師說我是一隻豬,我恨她恨到要死,每天晚上在床上時都要在腦子裏把她肢解掉;而第二天早上到學校時,她居然還是好好的活著,真叫我束手無策。後來我每次見到她,都說“老師好”,而且規規矩矩的站著。過了一陣子她就不再說我是豬,而且當眾宣布說她很喜歡我。我在X海鷹麵前磨屁股並且受到逼問時,對她深為憎惡,但是憎惡沒有用處,必須做點什麼來化解憎惡。聊大天也是一種辦法。
我憎惡X海鷹的舊軍裝,她坐在桌前時,毫無表情地擺弄著一支圓珠筆,好像在審特務一樣。如果她不穿軍裝,對我就要好得多,我認為她是存心要羞辱我。除此之外,她還梳了兩條辮子,辮稍搭在肩膀上。假如我不說話,屋子裏空氣沉悶,好像都壓在我頭上。有一隻蒼蠅從窗縫裏飛出來,慢慢地在屋裏兜圈子。我知道有一種水叫重水,比一般的水要重。還有一種空氣是重空氣,假如不用話去攪動,就會自動凝結。那時候我的肚子並不餓,所以我不是在零維空間裏。但是我被粘在了凳子上不能動,所以我是在一維空間裏麵。這使我感到難以忍受,所以我把什麼都往外講。在我的夢裏,X海鷹掉到冰冷的水裏,我把她撈了上來。她被困在燃燒的樓房裏,我又把她救了出來。我是她在水深火熱裏的救星。假如沒有我的話,她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但是這些尚不足已解釋五月間我怎麼會和她發生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