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時期的愛情 第3章(3 / 3)

現在我活到了四十歲。算算從九歲到四十歲的發明,多得簡直數不過來。最近的一項發明是一種長筒襪,裏麵漬有鐵粉和鹵化物,撕開了包裝就發熱,可以熱四十八小時,等熱完了就是一雙普通的長筒襪。我以為可以一舉解決怕冷和愛漂亮的問題。我把這項發明交給一家鄉鎮廠生產,後來就老收到投訴信,告狀的說,老婆早上穿上我的襪子時,還是一個完整的東亞黃種,晚上脫下來,下半身就變成了黑人。這是因為那家廠子用過期的油墨把襪子染黑,不能說我的發明不好。我至今還保持了熱愛發明的本性,但是再也不相信發明可以扭轉幹坤——換言之,搞發明中不了正彩。

我長大後結了婚,然後到美國去留學。我在國內是學數學的,出去以後覺得數學沒有意思,就在計算機係和DoubleE(咱們叫無線電)係注冊。我老婆是學黨史的,出去以後覺得黨史沒意思,就改了PE,咱們叫體育。除了上學,我們還得掙錢糊口。我老婆到健身房給人家帶操,就此找到了她的終身事業,現在每天帶十節操還嫌太少。她說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想帶操,站在一大群人麵前跳跳蹦蹦。而我給人家編軟件。到了美國我才知道,原來想要活著就要掙錢。本來掙錢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我偏把它想得很浪漫。

第一次從係裏領來了編軟件的活兒時,我想道:好!總算有了一個我施展才華的機會了!有關這一點,我有好多要補充的地方。自從長大成人,我處處不順。開頭想當畫家,卻是個色盲。後來當了數學係的研究生,導師給我的論文題目卻是闡發馬克思的<數學手稿>。雖然也挖空心思寫了一百五十多頁,但是我寫了些什麼,導師現在準想不起來了。我也想不起來了。打印稿現在找不著了,手寫的底稿也找不著了。所以這篇論文寫了就和沒寫一樣,白白害死了自己好多腦細胞。簡言之,我從來就沒做過一件真正的工作,除非你把做豆腐也叫作工作。但是不管你把豆腐做成什麼樣,吃下去以後都變大糞,變不成金剛石。以上說明是解釋我拿到那個活為什麼激動。雖然那是個大型軟件,好幾個人合編,但是我想這樣更好,可以顯出我比別人強。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心緒紛亂,一行源碼也寫不出來。所以我就對我老婆說,你出門時,把我鎖在屋子裏。我就是這樣一個變態分子,但是我老婆一點沒覺察出來。

鎖在房子裏時,精力能夠集中。所以我編的第一批軟件極有詩意,李後主有詞雲:河詮啄殘鸚鵡粒。我的軟件就曲折和彈性而言,達到了此句的境界。後主又有殘句雲:細雨流濕光。我的軟件就有這麼簡約,別人編十行,我隻用一行。等到交活時,教授看了吃一驚:這麼短!能跑(run)嗎?我說你試試嘛。試完了他和我握手道:謝謝!但是到了開支時,我的錢比別人都少。原來是按行算錢,真把我氣死了。等到交第二批軟件時,我就吃棉花屙線屎。古詩雲:

一個和尚獨自歸,關門閉戶掩柴扉。我的第二批軟件到了這種境界。簡言之,別人編一行,我就編了二十行。等到交活時,教授根本不問能不能run,隻說:你這是搗蛋!就打回來讓我改短。資本主義就是這麼虛偽。等到拿了學位,我毫不猶豫就回國來。這是因為我從骨子裏來說是個浪漫詩人,作畫時是個顏色詩人,寫程序時是個軟件詩人。幹癟無味的資本主義社會哪裏容得下浪漫詩人。

5

在美國時,我想幹DoubleE就幹DoubleE,想幹Computer就幹Computer,而且還能掙些錢,但是還是不快活,最起碼沒有六七年我在自己家裏造投石機時快活。那時我們家的門窗都被打掉,牆上也打了好幾個大窟窿。而我戴了個木匠的皮圍裙,耳朵上架了支紅藍鉛筆,正在指揮十幾個大學生拆家具製造防禦器械。在工程方麵誰都不如我,所以大家公推我負責。這件事我爸爸知道了一定要揍我,因為拆的就是我們家的家具,雖然我已年登不惑,他也過了隨心之年,並且在偏癱之中,但是我認為他積習難改。等到上級製止了武鬥,他回家來一看,隻見家裏的一切都蕩然無存,書房裏卻多了一架古怪的機器:從前頭看,像法國造的斷頭機,從後麵看像台龍門刨床,有滑軌,有滑塊,最前麵還裝了架氣象站偷來的風速儀。底下還用水泥打了地基,拆都拆不走,真把他氣死了。那就是我造的投石機,是世界上一切同類機器裏最準確的一台。但是那上麵有好多部件是我們家的家具。損失了門窗,家具我爸爸還不心疼,因為那是公家的。他的藏書也丟了不少,這些東西是他讓我看著的。我告訴他,人家拿著刀槍,想借咱家的書看,我敢管嗎?他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其實滿不是這樣,我當時忙得很,把讓我看著的東西全忘了。而且我還想道:這個樓是老子的了,老子怎麼想就是王法。憑什麼我該給你守著東西?

現在我想,批判資本主義也不能昧了良心,現代社會裏哪兒都容不下太多的詩人。就如雞多了不下蛋,詩人多了沒有飯吃。這是因為真正的詩人都是搗蛋鬼。六七年秋天,“拿起筆做刀槍”衝到我們家裏來時,我幫著把家裏的東西搬到中立區以後,留下看守房子。轉眼之間我就和他們合為一股,在我們家的牆上鑿洞,並且親手把每一塊窗玻璃都打掉。當然,我也有我的道理,假如不把玻璃打掉,等到外麵飛進來的磚頭把它打碎,破片就會飛起來傷人。然後再把窗洞用桌椅堵起來,屋裏馬上就變得很黑。照我看這還黑得不夠,還要用墨汁把裏麵的牆塗黑。隻用了半天的時間,我們那座樓裏麵就黑得像地獄。當然這樣幹也有這樣的道理,假如有人從外麵衝進來,就會覺得眼前一黑。在他的瞳孔放大到足以看清屋裏的東西之前,我們可以用長矛在他身上紮十幾個大洞。這些措施隻是把我們住的房子改造成一個白蟻窩的第一步。到了冬天,這座樓上連一片完整的瓦都沒有了。一樓每一個窗口都被焊的柵欄堵得嚴嚴實實,上麵還有密密麻麻朝外的槍頭,一個個比刀子還快。所有的樓道門洞都被堵得炸都炸不開,另有一些縱橫交錯的窟窿做為通道,原來的住戶不花三天三夜絕找不到自己原來住的地方。後來要把它恢複成原樣,又花了比蓋這座樓的建築費還要多的修繕費。從這一點你就能知道“拿起筆做刀槍”為什麼後來要倒大黴。而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一個詩人就造成了這麼大的災難,假如遍地都是,那還得了嗎?但是不做詩人,我又不能活。所以到底怎麼辦,這是問題。

6

我小的時候讀過馬克·吐溫的《康涅迪格州的美國人在亞瑟王朝》,然後就想當個古代的人。如果我能選擇,寧願生活在古代的希臘,要不然就生活在古羅馬。那時才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時候的人可以自由地發明自己的機械——我不記得阿基米德因為發明一架水車挨了他爸爸一頓打。這說明我不應該生於現代——我是今之古人。我是阿基米德,我是米開朗齊羅。我和眼前的一切都沒有關係。

我在豆腐廠裏受“幫教”時,還覺得自己是今之古人,但是已經有點變了味道。我還能想到假如X海鷹的橡皮月經帶到了古羅馬的投石步兵手裏,一定會被視若珍寶。而我們用來刮軸瓦的三角刮刀,如果能送到古希臘,被裝上矛端,該有多麼好。與此同時,我卻被老魯追得到處跑,還要受X海鷹的幫教,一點不像個今之古人的樣子。最主要的是,我不再相信會有什麼奇跡。俗話說,時勢造英雄。而吵吵鬧鬧的英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我想起那個過去的英雄時代,總是從這兩件事開始——六六年翻掉的汽車和六七年的大彈弓,好像一座大院子門口的兩個石獅子,經過了它們才能走到院子裏。我告訴了X海鷹這兩件事,她絲毫也不理解它們的重要性,因為她不是今之古人。六七年秋天,我順著排水管爬進了實驗樓。當時“拿起筆做刀槍”全夥六七十人都蹲在裏麵,沒水沒電,沒吃沒喝,外麵是四麵楚歌,好多大喇叭在廣播“敦促拿起筆做刀槍投降書”。我告訴他們說,我家住的那座樓,看上去雖然不起眼,卻是個了不起的武鬥據點,因為下麵有好幾條地溝。其中有采暖的地溝,輸電的電纜溝,甚至還能鑽進下水道。順著地溝可以鑽到海澱鎮,買回大餅油條。所以他們就半夜突圍,跑到我們樓去了。假如他們不去占宿舍樓,誰也不去占宿舍樓,因為這裏沒有軍事目標。他們一來,所有的人就接踵而至,把所有的宿舍樓都占掉,把他們圍在核心,因為他們就是軍事目標。以這件事為契機,那一大片宿舍樓後來都變成蟑螂窩了。說起了這件事,我沾沾自喜,頗有成就感。而X海鷹卻愁眉苦臉,麵對我的糊塗思想,不知該如何“幫教”。

我告訴X海鷹這件事時,抬起頭來看著她,發現在下午的陽光下她的頭發是黃色的。這說明任何東西都沒有固定的顏色,要說它是什麼顏色,就一定要把當時的光線說明在內。她的下巴渾圓,臉上露出一種找詞兒訓人的表情。這種表情叫我想起小時候我那位渾身像瓜果蔬菜的老師來。那一刻我恨她入骨。我和她分明是兩種動物,就如貓和狗一樣,是世仇。但是她忽然朝我笑了笑,說道:接著講。這一瞬間我又感到心裏熱呼呼的,有一種很肉麻的感覺,似乎是感激她拿我這樣的壞蛋當了一回事。這說明像我這樣的人身上也有奴隸性。

“拿起筆做刀槍”闖到我們樓裏來時,頭戴藤帽,渾身上下白糊糊的,好像一些麵粉工人。除此之外,他們身上還帶有生石灰的辛辣味,有些人額角有青腫,好像挨了一磚頭。這說明他們路上受到了攔截。後來大家說起這一派人,都說他們壞得很,闖到和平居民家裏,就讓他們掃地出門,如果不像納粹黨衛軍,起碼就像斯大林的征糧隊。其實不然,那幫人最是溫文爾雅。假如在座的有女孩子,就都不說粗話。開飯時如果我沒有吃,他們就不吃。女同學沒有吃,男人就不吃。有一個當兵的沒有吃,頭頭就不吃。除此之外,他們中間每個人都用衛生手紙,從來不屙野屎。所以他們不像一支武鬥隊伍,倒像一夥英國紳士。我對這些人十分喜歡,而且我對他們的喜歡決不隨時間而改變。但是後來這夥人在整個學校裏又是最倒黴,因為到了文化革命後期算總賬的時候,發現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派別打死的人最多,毀壞東西最厲害。所以他們的頭頭就被抓去住監獄,而且他們全體都被送到鄉下去,沒有一個人留到了城裏。這就意味著他們全體都要到沒有電的地方生活,每日三餐都將成大問題。這說明凡是我喜歡的人都會倒黴,凡我喜歡的品質都不是好品質。

現在我想起拿起筆做刀槍,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打仗。要說是為了主義,或者思想,都不大充分。如果說他們像我一樣,為了尋找神奇而打仗,恐怕也不大對——打仗是我十五歲時的遊戲,他們可不是十五歲。可能有一些是為了主義,有一些是為了思想,有一些想要尋找神奇,各種各樣的動機都混在一起,就如一個人酒醉後嘔出的東西,亂糟糟的一團。你搞不清拿起筆做刀槍打仗的動機,正如你不能從醉漢的嘔吐物裏看出他吃了些什麼。

現在該說說我爬爐壁的事是怎麼結束的。到十三歲那一年,我終於爬過了那個爐筒子,進到了土高爐裏。那裏麵還是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磚堆,磚堆邊上有一領草席,草席邊上還有個用過的避孕套,好像一節魚鰾。裏麵盛了些膠凍似的東西。雖然當時不能準確指出那是什麼,但也能猜到一些。那裏麵的東西叫我聯想起六歲時在傷口裏看到的自己的本質——一個濕被套。從那時開始,我的人生觀就真正悲觀起來了。從那一天開始,中了天大的負彩,我也不會產生想中正彩的狂想。

所謂濕被套的事情是這樣的:早上起來時,感覺到自己內褲裏有一堆凡士林似的東西,粘乎乎的和陰莖粘在一起,好像一根自行車軸粘上了黃油。然後就開始迷迷糊糊,想起夢見過女孩子的乳房和屁股。但是乳房和屁股怎麼會這引出這些東西還是不明白。這種狀態我不喜歡。

有關濕被套和我後來的事,我都沒有告訴*有關濕被套和我後來的事,我都沒有告訴X海鷹。後者是因為我沒有預見未來的本領,前者是因為我覺得對女孩子說這些事不應該。後來她對我說:你真髒!現在她是氈巴的老婆,不知她嫌不嫌氈巴髒。

有關哲學,現在我是這樣想的:它有好多問題,本體論的問題,認識論的問題,等等。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說,隻有一個問題最重要,就是世界上有沒有所謂神奇的訣竅——買六合彩的訣竅,煉金丹的訣竅,離地飛行的訣竅和跑步進入人間天堂的訣竅。假如你說沒有,那我怎麼會相信它有呢?假如你說有,我怎麼看不到呢?但是自從我爬過了那個爐筒子之後,就再也不信有什麼訣竅。我和別人一樣,得愛我恨的人,掙錢吃飯,成家立業,養家活口;總而言之,除非有奇跡發生,苦多樂少,而奇跡卻總是不發生。我竭盡心力,沒找到一丁點神奇。這個世界上隻有負彩,沒有正彩。我說我是個悲觀論者,就是指這種想法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