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1 / 3)

第三部 第六章

聽到牢門打開以後,牛虻轉過眼睛,露出懶散的冷漠之情。他以為又是統領,借著審問來折磨他。幾名士兵走上狹窄的樓梯,短筒馬槍磕碰在牆上。隨後有人畢恭畢敬地說:“這裏很陡,主教閣下。”

他抽搐了一下,然後縮了一下身體,並且屏住呼吸。緊束的皮帶使他疼痛難忍。

蒙泰尼裏隨同軍曹和三名看守走了進來。

“如果主教閣下稍等片刻,”軍曹神情緊張地說道,“我就讓人搬來椅子。他已經拿去了。懇請主教閣下原諒——如果我們知道您來,我們就會作好準備。”

“沒有必要準備。軍曹,請你讓我們單獨談一談。你帶上你的部下到樓下去等好嗎?”

“是,主教閣下。這是椅子。我來把它放到他的身邊好嗎?”

牛虻閉著眼睛躺在那裏,但是他感覺到蒙泰尼裏正在看他。

“我看他睡著了,主教閣下。”軍曹開口說道,但是牛虻睜開了眼睛。

“不。”他說。

正當士兵們離開牢房的時候,蒙泰尼裏突然喝住了他們。

他們轉過身來,看見他正彎腰檢查皮帶。

“誰幹的?”他問。

軍曹摸著軍帽。

“這是遵照統領的明確命令,主教閣下。”

“這我毫不知曉,裏瓦雷茲。”蒙泰尼裏說道。聲音裏流露出極度的痛心。

“我告訴過主教閣下,”牛虻答道,麵露苦笑,“我從來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腦袋。”

“軍曹,這樣已有多長時間了?”

“自從他企圖越獄以後,主教閣下。”

“這就是說有兩個星期了?拿把刀子來,立即割斷皮帶。”

“悉聽主教閣下尊便,醫生想要取掉皮帶,但是費拉裏上校不許。”

“立即拿把刀子來。”蒙泰尼裏沒有提高聲音,但是那些士兵可以看出他氣得臉色發白。軍曹從口袋裏取出一把折刀,然後彎腰去割皮帶。他不是一個手腳靈活的人,因為動作笨拙而使皮帶束得更緊。盡管牛虻保持自製,他還是直往後縮,並且咬緊牙關。

“你不知道怎麼做,把刀子給我。”

“啊——啊——啊!”皮帶鬆去以後,牛虻舒展胳膊,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蒙泰尼裏隨後割斷了綁在腳踝上的另一根皮帶。

“把鐐銬也給去掉,軍曹。然後到這裏來,我想和你談談。”

他站在窗邊望著。軍曹取下鐐銬,然後走到他的跟前。

“現在,”他說,“把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

軍曹並非不樂意。他講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包括牛虻的病情、“懲戒措施”和醫生想管卻沒管成的經過。

“但是我認為,主教閣下,”他補充說道,“上校給他捆上皮帶是想逼出他的口供。”

“口供?”

“是,主教閣下。前天我聽上校說他願意取下皮帶,如果,”——他瞥了一眼牛虻——“他願意回答他提的一個問題。”

蒙泰尼裏攥緊了放在窗台上的那隻手,士兵們相互望著對方。他們以前從沒見過性情溫和的紅衣主教生氣。至於牛虻,他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竟自體會鬆綁之後的愉悅。他的四肢曾被綁著,現在卻能自如伸展、轉動和扭曲,煞是愜意。

“你們現在可以走了,軍曹。”紅衣主教說道,“你不用擔心違犯了紀律,你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務必不讓別人打擾我們。完了我就出去。”

士兵們關門離去以後,他靠在窗台上,對著落日看了一會兒,好讓牛虻有點喘息的時間。

他離開窗戶,坐在地鋪的旁邊。“我已經聽說了,”他隨後說道,“你希望和我單獨談談。如果你覺得身體還行,想要對我說出你想說的話,我就洗耳恭聽。”

他說起話來非常冷漠,他的態度一貫生硬而又傲慢。在皮帶取掉之前,牛虻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受到嚴酷虐待和折磨的人。但是現在他回憶起了他們上次見麵的情景,以及結束的時候自己受到的莫大侮辱。牛虻懶洋洋地把頭枕在一隻胳膊上,然後抬起頭來。他裝出了悠然自得的神態,這種才能他是具備的。當他的臉龐沒在陰影之中時,沒有人猜得出來他經曆了多大的磨難。但是當他抬起頭來時,明淨的夜色顯出他是那樣的憔悴和蒼白,最近幾天受到虐待的痕跡那樣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蒙泰尼裏的怒氣平息了下來。

“恐怕你一直病得非常厲害,”他說,“這些我全然不知,對此我誠心表示歉意。否則我早就予以製止。”

牛虻聳了聳他的肩膀。“戰爭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說道。“主教閣下出於基督教的觀點,從理論上反對使用皮帶。但是想讓上校明白這一點,那就毫不公平了。他無疑不願把皮帶綁在自己的身上——我的情況也、也、也是如此。但是這個問題就看誰、誰、誰方便了。目前我是低人一等——你還、還、還想怎麼樣?多謝主教閣下能來看我,但是您來興許也是出於基、基、基督教的觀點。看望犯人——噢,對了!我給忘了。‘對他們中的一個卑微小人行下功德’[引自《福音書》。]——不是什麼恭維話,但是卑微小人感謝不盡。”

“裏瓦雷茲先生,”紅衣主教打斷了他的話,“我來這裏是為了你——不是為了我。如果你不是你所說的‘低人一等’,那麼在你最近對我說了那些話以後,我是永遠也不會跟你說話的。但是你享有雙重的特權,既是犯人又是病人,我無法拒絕前來。現在我已來了,你有什麼話要說?抑或你把我叫來,隻是為了侮辱一位老人取樂嗎?”

沒有回答。牛虻轉過身去,一隻手擋住他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想麻煩您一下,”最後他扯著嘶啞的聲音說道,“我能喝點水嗎?”

窗戶旁邊放著一隻水壺,蒙泰尼裏起身把它取來。當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時,他突然感到牛虻冰冷而又潮濕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一把鉗子。

“把您的手給我——快——就一會兒,”牛虻低聲說道,“噢,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一分鍾。”

他倒了下去,把臉伏在蒙泰尼裏的胳膊上。他渾身抖個不停。

“喝點水吧。”過了一會兒,蒙泰尼裏說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後閉著眼睛躺在地鋪上。他自己無法解釋,在蒙泰尼裏的手碰到他的麵頰時,他的心裏產生了什麼樣的感受。

他隻是知道他這一生還沒有什麼比這更加可怕。

蒙泰尼裏把椅子挪近地鋪,然後坐了下來。牛虻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具死屍,煞白的臉拉得老長。沉默許久以後,他睜開眼睛,那種讓人難以忘懷的目光死死盯住紅衣主教。

“謝謝您,”他說。“我、我非常抱歉。我想——您問過我什麼話吧?”

“你還不宜交談。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明天我會盡量來的。”

“請您不要走,主教閣下——我的確沒什麼。我在想我這幾天有點心煩意亂,一半是裝的——如果您問上校,他會這麼跟您說。”

“我寧願得出我自己的結論。”蒙泰尼裏平靜地答道。

“上校也、也、也會這樣。您知道,有些時候,他的結論可是非常機智。看他的外表,您不、不、不會想到這一點。但是有時,他能冒出一個絕、絕、絕妙的主意。比如上上個星期五——我想是星期五吧,但是日子所剩無幾了,我對時間有、有點顛三倒四——反正我想要一劑、劑鴉片——我記得十分清楚。他走了進來,說如果我告訴他誰打、打開了鐵門,我就可、可以得到鴉、鴉片。我記得他說:‘如果真病,你就會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認為這就證、證明了你在裝病。’我還不曾想過會有這麼滑稽。這事真是好笑——”

他突然發出一陣不大和諧的刺耳笑聲,然後猛地轉過頭來,看著沉默的紅衣主教。他接著說了下去,話說得越來越快,結結巴巴,所以他的話很難聽懂。

“您不、不、不覺得這事好、好笑嗎?當、當然不好笑了,你們這些宗、宗教人士從、從來就沒有什麼幽默感、感——你們抱著悲、悲、悲觀的態度看待一切。比、比如說那天夜晚在大教、教堂裏——您是多麼莊重!隨便說說——我裝、裝扮的朝聖者多、多麼叫人憐、憐憫!今晚您來到這裏,我不、不相信您能、能覺得有什麼好、好、好笑之處。”

蒙泰尼裏站起身來。

“我來是聽聽你有什麼話要說,但是我認為今晚你太激動了。醫生最好給你服用一片鎮靜劑,等你睡上一夜以後,我們明天再談。”

“睡、睡覺?噢、我會安穩入、入睡,主教閣下,等您同、同意上校的計、計劃——盎司的鉛、鉛就是絕、絕好的鎮靜劑。”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蒙泰尼裏調頭說道,吃驚地看著他。

“主教閣下,主教閣下,誠、誠、誠實是基督教的主、主要道德。您認、認、認為我不知、知道統領一直盡力爭、爭取您同意設立軍事法庭嗎?您最、最好還是同意吧,主教閣下。別的主、主教也會同、同意這麼做的,‘Cosifanfutti’[大家都是這樣做的。]您這、這樣做好處頗多,壞處極、極少!真的,不、不值得為此整夜輾轉反側!”

“請你暫時別笑。”蒙泰尼裏打斷了他的話。“告訴我,這些你都是從哪裏聽說的,誰對你說的?”

“難、難、難道上校沒、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魔、魔、魔鬼——不是一個人嗎?沒有?他也沒、沒有對我說!呃,我是一個魔鬼,能夠發、發現一點人們心裏在想些什麼。主教閣下正在想著我是一個極其討、討厭的東西,您希望別、別人來處理我的問題,免得擾亂您那敏感的良心。猜得很、很對,是不是?”

“聽我說。”紅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邊,表情非常嚴肅。

“不管你是怎麼知道的,這都是真的。費拉裏上校擔心你的朋友再次劫獄,所以希望預先阻止這種事情——就用你所說的辦法。你知道,我對你十分坦誠。”

“主教閣下素以誠實著稱天下。”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

“你當然知道,”蒙泰尼裏接著說道,“從法律上來說,我無權幹涉世俗的事務。我是一位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但是我在這個地區有很大的影響力。我認為上校不會貿然采取這麼極端的措施,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現在為止,我一直無條件地反對這個計劃。他一直竭力打消我的反對意見。他鄭重向我說明,在星期四民眾遊行的時候,極有爆發武裝劫獄的危險——這會最終導致流血。你聽清我說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