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2 / 3)

牛虻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他回過頭來,無精打采地答道:“是,我聽著呢。”

“也許你的身體真是不大好,今晚無法承受這樣的談話。要我明天再來嗎?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你集中全部的精力。”

“我情願現在把它談完,”牛虻帶著同樣的語調回答,“您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這樣,”蒙泰尼裏接著說道,“為了你的緣故,真有爆發騷亂和流血的危險,那麼反對上校,我就給自己攬下了巨大的責任。我相信他的話至少是有幾分道理。另一方麵,我又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的判斷有些偏差,因為他個人對你懷有敵意,而且他很有可能誇大了這種危險。由於我已目睹了這種可恥的野蠻行為,這一點在我看來可能性更大。”他瞥了一眼攤在地上的皮帶和鐐銬,然後接著說了下去:“如果我同意的話,我就殺死了你;如果我拒絕的話,我就冒著殺死無辜民眾的危險。我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殫精竭慮地想從這個可怕的抉擇中尋找出一條道路來。現在我終於作出了決定。”

“當然是殺死我,挽救無辜的民眾——這是一個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決定。‘若是右手冒犯你,就砍下來丟掉,’[引自《福音書》。]等等。我不、不幸成為主教閣下的右手,可我卻冒犯了你。結、結、結論顯而易見,不用長篇大論,您就不能直說嗎?”

牛虻說話帶著懶散的冷漠和鄙視,仿佛厭倦了整個話題。

“呃?”他在片刻之後又問,“主教閣下,您是作出了這個決定嗎?”

“不!”

牛虻改變了他的姿態,雙手枕在頭後,眯起眼睛望著蒙泰尼裏。紅衣主教低頭陷入沉思,一隻手輕輕地敲著椅子的扶手。啊,這個熟悉的老姿勢!

“我已經決定了,”他最後抬起頭來說道,“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當我聽說你想見我的時候,我就決意要到這裏來,把一切都告訴你。我已經這麼做了,即把問題交到你的手裏。”

“我——我的手裏?”

“裏瓦雷茲先生,我到你這兒來,不是作為一位紅衣主教或法官。我到你這兒來,是作為一個人看望另一個人。我並不要求你告訴我,說你知道上校所擔心的劫獄計劃。我十分明白,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的秘密,而你也不會說。但是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經老了,無疑活不了多長的時間。我希望在進入墳墓的時候,雙手不要沾滿鮮血。”

“主教閣下,難道它們還沒有沾滿鮮血嗎?”

蒙泰尼裏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他還是鎮靜自若,接著說道:“我畢生反對高壓政策和殘暴,到哪兒我都是這樣。我一直都不讚同各種形式的死刑。前任教皇在位的時候,我再三強烈抗議設立軍事委員會,並且因此失勢。直到現在,我所擁有的影響和權力都用於布施慈悲。請你相信我,至少我說的都是真話。現在我是進退兩難。如果予以拒絕,本城就有爆發騷亂的危險,後果不堪設想。這樣就會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可他卻褻瀆了我所信仰的宗教,並且誹謗、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盡管相對來說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堅信如果放他一條生路,他會繼續去做壞事。可是——這樣就會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啊。”

他停頓片刻,然後接著說道:“裏瓦雷茲先生,從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存心不良。我早就相信你是一個胡作非為、凶狠殘暴和無法無天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我對你仍然持有這樣的看法。但是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裏,我又發現你是一位勇敢的人,忠於你的朋友。你也使那些士兵熱愛你,並且欽佩你;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這一點。我認為也許是我看錯了你,你的身上有著某種好的東西,這種東西從你的外表是看不出來的。我祈求於你心中好的一麵,鄭重懇求你,憑著你的良心如實告訴我——處在我的位置,你會怎麼做?”

隨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後牛虻抬起頭來。

“至少我會自己決定我的行動,並且承擔行動的後果。我不會低三下四地跑到別人跟前,儼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樣,請求他們來解決我的問題!”

這陣攻擊來得太突然,猛烈的言辭和激憤的情緒與片刻之前懶散的溫情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牛虻仿佛一下子扔掉了麵具。

“我們無神論者明白,”他憤怒地說道,“如果一個人必須承擔一件事情,他就必須盡量承擔。如果他被壓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該。但是一位基督徒會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的聖徒跟前哀號;如果他們幫不了他,他就跑到他的敵人跟前哀號——他總是能夠找到一個背脊,卸下他的負擔。難道你的《聖經》、你的彌撒書和你那些偽善的神學書裏規定你必須跑到我的跟前,讓我告訴你怎麼辦嗎?天啊,你怎麼這樣!難道我的負擔還不夠重嗎?你非得把你的責任加在我的肩上?去找你的耶穌,他要求獻出一切,你最好也這麼做吧。反正你殺的隻是一個無神論者——一個咬不準‘示潘列’[出自《聖經》之《舊士師記》中的故事。基列人(Gilead)把守約旦河渡口,為了不讓以法蓮人(Ephraimites)逃走,用Shibboleth“示潘列”考驗過河的人,把此字念成Sibboleth“西潘列”的人則會被處死。故凡念不準Shibboleth“示潘列”的人便是敵人。]的人,這當然不是犯下什麼大罪!”

他打住話頭,喘過氣來,然後重又慷慨陳詞:“你居然也談起了殘暴!哼,那頭笨驢就是用上一年的時間,他也不能像你這樣傷害我;他沒有頭腦。他所想的隻是抽緊皮帶,如果再也抽不緊了,他就無計可施。哪個笨蛋都會這麼做!但是你呢——‘簽上你自己的死亡判決書吧,我心太軟了,下不了這個手。’噢!基督徒才會想出這個主意——一位性情溫和、慈悲為懷的基督徒,見到皮帶抽得太緊,臉色都會發白!在您進來的時候,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見到上校的‘野蠻行徑’那麼震驚——我就該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了!您為什麼這樣看我?夥計,當然還是同意了,然後回家吃你的飯去。這事不值得小題大做。告訴你的上校,他可以把我槍斃,或者絞死,或者是怎麼方便怎麼來——如果他樂意,也可以把我活活銬死——這事就算結束了!”

牛虻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憤怒和絕望之餘,他已身不由己。他喘著粗氣,渾身發抖,他的眼睛閃出綠色的光芒,就像是一隻發怒的貓。

蒙泰尼裏已經站起身來,正在默默地俯視著他。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受到這樣瘋狂的指責,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原諒了以前對他的所有侮辱。

“噓!”他說,“我並不想這樣傷害你。我的確沒有打算把我的負擔轉嫁到你的身上,你的負擔已經太多。我從來沒有對一個活人故意做過——”

“你在撒謊!”牛虻兩眼冒火,大聲說道,“主教的職位是怎麼來的?”

“主教的職位?”

“啊!您忘記了嗎?那麼容易就忘了!‘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亞瑟,我就說我不能去。’讓我替您決定您的生活——我,那時我才十七歲!如果這都不是醜陋的行徑,那就太好、太好、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裏發出一聲絕望的叫喊,用雙手捂住腦袋。他又垂下手來,緩慢地走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隻胳膊支在欄杆上,前額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裏望著他,身體抖個不停。

蒙泰尼裏很快就起身走了回來,嘴唇如死灰一樣煞白。

“非常抱歉。”他說,可憐巴巴地強打精神,竭力保持平常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但是我必須回家去。我——身體不大好。”

他就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憤怒全都煙消雲散了。

“Padre,您看不出來——”

蒙泰尼裏直往後縮,站在那裏不動。

“但願不是!”他最後低聲說道。“我的上帝,但願不是啊!要是我在發瘋——”

牛虻撐著一隻胳膊抬起身體,一把抓住蒙泰尼裏發抖的雙手。

“Padre,您難道從不明白我真的沒被淹死嗎?”

那一雙手突然變得又冷又硬。瞬間一切都變得那樣寂靜,蒙泰尼裏隨後跪下身來,把臉伏在牛虻的胸前。

當他抬起頭來時,太陽已經落山,西邊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他們已經忘卻了時間和地點,忘卻了生與死。他們甚至忘卻了他們是敵人。

“亞瑟,”蒙泰尼裏低聲說道,“真的是你嗎?你是從死亡那裏回到了我的身邊嗎?”

“從死亡那裏——”牛虻重複說道,渾身發抖。他躺在那裏,把頭枕在蒙泰尼裏的胳膊上,就像一個生病的孩子躺在母親的懷裏。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牛虻長歎一聲。“是,”他說,“而且您得和我鬥,否則就得把我殺死。”

“噢,Garino,別說話!現在說那些做什麼!我們就像兩個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誤把對方當成了幽靈。現在我們已經找到了對方,我們已經走進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憐的孩子,你變得太厲害了——你變得太厲害了!你看上去像是經曆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難——你曾經充滿了生活的歡樂!亞瑟,真的是你嗎?我常常夢見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後我就醒了過來,看見外部的黑暗正凝視一個空蕩蕩的地方。我怎麼能知道我不會再次醒來,發現全都是夢呢?給我一點明確的證據——告訴我事情的全部經過。”

“經過非常簡單。我藏在一條貨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裏以後呢?”

“到了那裏我就——活著唄,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後來——噢,除了神學院以外,因為您教過我哲學,我還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您說您夢見過我——是,我也夢見過您——”

他打住了話頭,身體直抖。

“有一次,”突然他又開口說道,“我正在厄瓜多爾的一個礦場幹活——”

“不是當礦工吧?”

“不是,是作礦工的下手,——隨同苦力打點零工。我們睡在礦井口旁邊的一個工棚裏。有一天夜晚——我一直在生病,就像最近一樣,在烈日之下扛石頭——我一定是頭暈,因為我看見您從門口走了進來。您舉著就像牆上這樣的一個十字架。您正在祈禱,從我身旁走過,頭也沒回一下。我喊您幫助我——給我毒藥,或者是一把刀子——給我一樣東西,讓我在發瘋之前了結一切。可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