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中秋詩,俟雪芹。”這句話也很有用,是說正文中還缺寫中秋的詩。以我的理解,這也非常符合小說家的寫作習慣,故事、人物一氣嗬成,而裏麵根據情節需要必須出現的詩、詞,因要與寫詩人的地位、文化程度相配,是需要慢慢斟酌才能落筆的,所以就暫空著,待後補。“俟雪芹”的“俟”字,念“sì”,也就是得等待雪芹來補寫的意思。
《紅樓夢》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文中(脂評)寫道:“茜雪至‘獄神廟’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餘隻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
這一段批語是講她有一次幫曹雪芹謄清稿子時,發現有五六稿被借丟,因而感到非常可惜,不禁發出連連的歎息:“歎歎!”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文中(脂評)記:“獄神廟回有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倪二、紫英、湘蓮、王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學無稿,歎歎。”
大約是《石頭記》這部小說在當時就十分轟動,所以借閱的人很多,致使文稿在流轉過程中常常有章節缺失的情況發生,時時要令脂硯齋發出連連的歎息。當然,有時就不光是歎息,不光是代為補寫一些零星的缺失文字,甚而出現了幾乎整回代寫的情形。如據研究者考證,《紅樓夢》庚辰本第七冊自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實共八回書,卻缺了六十四、六十七回,待到較晚的本子,這兩回書就補全了。是曹雪芹自己動手補全的嗎?不是,因為那裏麵有許多破綻,被定為“偽作”。而從這偽作的年代和質量來說,又隻可能是出於脂硯齋之手。誰來補?是“命”曹雪芹補足呢,還是她自己動手來補足?這裏沒有細說,隻能交由我們猜測想象了。
最重要的,是脂硯齋還為這部《紅樓夢》寫了“凡例”,並將之放在整部書的卷首。這就有點像當代人所作的“導讀”,特別是文中所題那一首總詩的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可謂道盡了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全部心血,非常有助於我們深入地了解作者曹雪芹寫作此書時的“苦心密意”和“慘淡經營”。
脂硯齋,一位封建時代不平凡的知識女性,曹雪芹有這樣的一位知音長期相伴、相幫,也真是三生有幸了。
因而,我們在讀《紅樓夢》的時候,除了記得曹雪芹,也一定要記得這一位偉大的女性——脂硯齋。
五、巨星隕落——曹雪芹之死
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的小山村裏一住十年,生活困頓不說,有時甚至還要受官兵的氣,日子真是過得非常艱難。幸虧他所寫的那一部《紅樓夢》,初稿是早已完成了的,現在所做的主要是一些增刪修補和進一步完善的工作,否則,一邊要為生活奔忙,一邊又要靜下心來寫那麼一部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也太難了。
更何況,由於長期的生活困頓,一邊喝粥,一邊熬夜寫作,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慢慢就垮下來了。偏偏又是流年不利,連著兩年的雨澇,弄得到處鬧洪水災害,真是天災人禍齊來,民不聊生。
進入乾隆二十八年(1763),日子就更難過了——老天像是有意與人作對,一開春便是大旱,春播春插難以進行。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種不就什麼都得不著了嗎?皇帝老兒也急了,但那時沒什麼科學辦法,唯一的舉措就是向天“祈雨”。另外就是如敦誠詩中所記載的情景:“蠲詔無虛辰,常平百萬石,度支千萬緡。”拿出國庫中的那麼多糧布幹什麼呢?賑濟災民。別看“百萬石”這個數字像是蠻大,但真正能到老百姓腹中身上的東西又能有多少?這倒是給貪官汙吏帶來了一個貪汙中飽的“好機會”。
總之,街上是物價飛漲,糧米變成了珍珠寶貝,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苦得沒法過了。清朝有位名叫蔣士銓的詩人在一首詩中寫道:“是時饑民去鄉邑,十室已見八九扃。”是說那時候的饑民背井離鄉,十戶人家有八九家閉門落鎖,去逃荒要飯去了。
這種年景,對本來就處在困境中的曹雪芹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生活更艱難不說,心情也更差了。
生活的煎熬再加上心情的煩悶,使原來就垮掉了的身體更為衰弱,精神也日漸委頓了下來。
因此,當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春天來到時,他已沒有興致再去賞花喝酒,連最要好的文友敦誠過三十整壽,他也未能趕去城裏祝賀。這實在是一件令曹雪芹無法原諒自己的憾事,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身體不好當然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實在難以說出口的原因,就是他已經窮到無力籌備一份拿得出手的壽禮了。
要知道旗人是最講究禮數的,何況這事情又發生在要麵子的文人曹雪芹身上,更何況敦誠又是他這麼要好的一位朋友!
為此,他難過了很長時間,但成天長籲短歎也無法排解他的煩悶。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更大的災難已經在曹雪芹的頭頂盤旋了——
這是在曆史上也有明文記載的事實:這一年的春夏之交,京城開始流行痘疹,因當時尚無科學防治辦法,因此釀成慘禍。
事實也是:在接種牛痘之法引進中國之前,“出痘”幾乎成了人生的一個大關!不僅是小孩,即使成人,一旦被傳染,便幾乎是死路一條。也不僅是普通百姓,即使王公貴族,甚至皇帝王妃,也難逃厄運。比如,傳說中那位去五台山出家的順治皇帝,便也是因出痘死的。還有,滿洲的那些將軍戰士,曾經叱吒風雲,轉戰邊關,真正中刀中箭戰死沙場的,並不多,但一場痘災,卻往往能讓他們倒下一大批。
那時候,蒙古王公,要想進京覲見皇上,是必須隨帶“健康證明”的,那便是要證明你是不是已經出過痘了,隻有出過痘的“熟身”才能進京,未出過痘的“生身”是不許進的——怕傳染啊!
也許是因為連年災荒,人的抵抗力下降,所以出痘之事雖然年年都有,唯獨這一年來得特別凶猛,從而釀成了一場空前的大慘劇。
我們還是來讀一下那位蔣士銓寫的另一首詩吧:
三四月交十月間,九門出兒萬七千。
郊關痘殤莫計數,十家繈褓一二全!
瞧,從三四月到十月,有九個城門的北京內城啊,出痘幼兒達一萬七千多個。郊區呢,因出痘而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十戶人家的幼兒,存活的,也就一兩個!
敦誠的記載更直觀具體,說:“燕中痘疹流疫,小兒殄此者幾半城,棺盛帛裹,肩者負者,奔走道左無虛日”,“初阿卓患痘,餘往視之,途次見負稚子小棺者奔走如織,即惡之!”路上背著小棺材的人“奔走如織”,疫病肆虐的情形可見一斑!
壞消息不斷地傳到曹雪芹的耳中,先是其摯友敦家,一門就死了5個人:“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繼之”“一門內如汝姑、汝叔、汝姐、汝兄,相繼而殤……”
緊接著是近鄰的好友,村塾的老師張宜泉及其兄弟,兩戶人家4個小孩有3個被痘疹奪去了生命!這樣的壞消息不時地傳入貧病中的曹雪芹的耳中,他一邊為好友與鄰舍痛失愛子愛女而痛惜,另一邊又不能不一遍遍地仔細審視自己身邊所剩的唯一的愛子,日夜提心吊膽,擔心痘疹這個惡魔也會不期而至。
這孩子,雖因為缺吃少穿長得像根豆芽菜似的瘦弱,卻是絕頂的聰明。他的歡笑和無忌童言,已經成了唯一能帶給曹雪芹一點滿足和安慰的天籟之聲了。
然而,越擔心發生的事情,偏偏就真的發生了——這一年的秋天,他的愛子也終於難逃厄運,他開始發燒,出痘了。
在當時,能用來治痘的具有清熱和鎮驚功能的最好的藥材,是極為貴重的犀角和牛黃。曹雪芹本來就衣食不保,又哪有這個經濟能力來為愛子搜求這些藥物?
因而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子也被這可惡的痘疹奪去了生命!
太陽落了!對同樣處在貧病中的曹雪芹來說,奪去愛子的生命也就等於奪去了他自己的生命。他悲痛萬分,竟整日不吃不喝不眠。他變得更加衰弱了。
但他還是硬撐著,幾乎天天都要到愛子的小墳頭去低訴流淚,繞著墳圈徘徊。
在這種痛苦之下,酒也喝得更凶了。憂能傷人,解憂的酒更能傷人,慢慢地,他也病倒了,起不來了。
那些朋友,敦誠敦敏兄弟也好,張宜家也好,一個個都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中,暫時也沒心思再去顧及遠在西山腳下的曹雪芹了。
秋風秋雨過後,轉眼又是雪刀霜劍兩相逼的嚴冬。待到乾隆二十八年的除夕,在豪門酒肉鋪陳、爆竹爆響、賀歲聲起的時刻,一代巨匠,我們祖國的偉大文學家曹雪芹,卻默默地撒手人寰,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
乾隆二十八年,即我國古曆的癸未年。查《中華萬年曆》,癸未年除夕,也就是公元1764年的2月1日。另外,由於“除夕”這一概念,實際是一天跨兩年的,所以也有將“癸未除夕”寫作“壬午除夕”的。
那一年,曹雪芹剛滿四十歲。
巨星隕落,多少人為之流淚痛哭,扼腕歎息。
最傷心的,可能莫過於他的知音,也是他寫《紅樓夢》的最重要的幫手脂硯齋了。她將她心中的那一份哀痛之情,毫無保留地寫了出來,並將它們放到了“脂評”之中。她含淚寫道: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脂硯齋的痛哭,一方麵是為好友遽爾早逝,另一方麵,則是為《紅樓夢》——因為隻有她知道,曹雪芹是把《紅樓夢》看作比自己的生命還重的,然而,現在部分書稿還沒來得及補齊、定稿;更可歎的是,自八十回之後的一些原稿,統統丟失。作為接受好友重托,立誌要將《紅樓夢》修訂完善的她,怎能不“淚亦待盡”呢?脂硯齋的這種悲痛、感傷和悼念之情,在《紅樓夢》的批語中還有好多,如“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茜沙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等等,隨處可見。
同樣為之哀痛的,還有敦敏、敦誠兄弟。因為痘疹肆虐,家遭不幸,所以也不知有多長時間沒去西山看望好友曹雪芹了,正在愧疚間,忽然傳來他病逝的消息,怎能不使他們肝腸寸斷!敦誠當即含淚寫下了兩首挽詩,其一為: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旗。
腸回故壟孤兒泣,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多麼傷心、悲戚的一種心情啊!
還有一位張宜泉,雪芹死前,也因為自家被痘疹連奪三命,哀痛不已,所以有較長一段時間未能去他家探望。雪芹亡後,他匆匆趕去,但見故居內早已不見了老友的身影,隻餘橫放在破匣裏的一把遺劍,尚在散發著金芒的影氣,就如同雪芹老友的那一種不屈的叛逆精神,身雖死而精神永在,因而便賦詩道: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山晚照涼。
還有一位卓有才華的宗室詩人永忠,讀過《紅樓夢》之後,聯想到自家與曹雪芹所寫的幾乎一樣的盛衰際遇以及個人與曹雪芹極其相似的人生感觸,不禁唏噓悲歎起來。他非常遺憾自己未在曹雪芹生前與之相見並結為朋友,因而隻能揮淚題寫三首絕句以表達其內心的仰慕和痛惜之情了——
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顰顰寶玉兩情癡,兒女閨房語笑私。
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
都來眼底複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時七竅鑿,爭教天不賦窮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