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查閱的是新版《辭海》。“曹雪芹”條下的注解為“約1715—1763或1764”。
這是怎麼回事?這麼有名的一位大作家,怎麼連生卒年都還僅隻有“約”與“或”?
仔細想想也難怪,因為曹雪芹生前窮得叮當響,出名是之後的事,當年喝粥著書,有幾個朋友知道?他一生更沒當過什麼官,誰去記載他的生平?
隻有清朝乾隆時一位名叫永忠的宗室子弟,還有一位名叫袁枚的進士(即隨園老人,《隨園詩話》的作者),因為愛寫詩,且讀到過《紅樓夢》的手抄本,所以曾在他們的作品中記載過:《紅樓夢》為曹雪芹所作。但也隻有這樣的片言隻語,連曹雪芹究竟生於何年何月也沒記下,更別說有關他的生平事跡的詳盡記載了。相反,倒是有另一種聲音,那便是與他們同時代的程偉元。他說的是:“《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幹脆將曹雪芹也給否定了。
總之,自曹雪芹去世到清朝換成民國,情形大體就是如此。
進入民國之後,第一個注意到曹雪芹的,是鄧之誠先生。而第一個寫成《紅樓夢》相關考證文章並於1922年公開發表的,是胡適先生。
但胡適在那一部很有名的《紅樓夢考證》中也隻是說:“我們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紀至多不過比他們大十來歲,大約生於康熙末葉(約1715—1720);當他死時,約五十歲左右。”(注意:他也隻是猜想!)
這裏所說的“他們”,是指曹雪芹的兩位好友,敦敏、敦誠兄弟。這兄弟倆是清朝的宗室子弟,愛好文學,寫得一手好詩,有詩集《四鬆堂集》刻印傳世。胡適的考證,則是從《八旗人詩鈔》中找到了他們兄弟倆關於曹雪芹的四首詩之後,以他倆的生平以及從詩句中得來的一些信息反推,才得以豁然貫通的。
這之後又是八十餘年過去了。
這八十餘年倒是十分了得!有關《紅樓夢》的研究大為深入,出版的專著真可稱得上是汗牛充棟,但也隻是從紅到紅,對其作者的研究仍顯薄弱,當然主要原因還在於留下的資料實在太少。
旁的不說了,就說曹雪芹的出生年月,就一直是個問題。
比如,據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的考證,曹雪芹生於雍正二年(1724)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實已進入公曆1764年),享年僅四十歲。這與胡適的“猜想”,以及《辭海》的注解,就整整差了五到十年。
周先生一生研究考證《紅樓夢》及其作者,著作等身,因此對曹雪芹生年的這一結論雖顛覆了《辭海》的注釋,但應該是可信的。
但一碰到具體問題,大家(包括我)又更希望曹雪芹是出生在1745年,或者再往後幾年的。這是為何呢?
原因就在於:他們曹家,自曹雪芹以上三代,差不多整整擔任了六十年“江寧織造”的官職。酷愛旅遊的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有五次是由他的爺爺曹寅承擔“接駕”,並入住他們在南京的家中的(那個號稱“南京大行宮”的曹氏故居,現在準備修複、開放),可見當年他們曹家這個門庭是何等的顯赫!然而,由於激烈的宮廷鬥爭,這個顯赫的曹氏門庭於雍正七年即遭抄沒,皇上僅是出於“可憐”,才讓他們在京“少留房屋,以資養贍”……
請注意:他們進京這一年,曹雪芹才隻5歲。
因此,即使幼年的曹雪芹在南京的確經曆過“風月繁華”的生活,但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又能記得多少?
不是說《紅樓夢》裏榮、寧二府的盛極而衰像極了他們曹家“江寧織造署大院”的興衰嗎?事實是,到北京之後,曹氏家族就再沒“中興”過。成年後的曹雪芹先是到一所宗學裏“打工”,再後來又被趕出北京,到西郊香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裏找了幾間茅草房居住,一邊喝粥,一邊“著書黃葉村”,直至貧病而死。
如果曹雪芹生於1715年甚至1720年,這就好理解得多,因為他在南京起碼長到14歲,甚至19歲,充分經曆了大戶人家的榮華富貴以及其後的頹敗,直弄得“白茫茫一片真幹淨”,才能將一部《紅樓夢》寫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可惜不是。因此我們隻能說,《紅樓夢》畢竟是一部小說,不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興衰史,書中的一切都是曹雪芹虛構的。要說曹雪芹有什麼親身感受,那主要也是從他奶奶、伯母等人的反複演說中所得。還有就是他在宗學裏當差時,結交了一些大戶人家的子弟,經常進出王府,也可能作過一些實地的訪問和考察,等等。
也隻能這樣來“猜想”了。
四、知音相伴
近日有人在網上撰文,說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日子裏,有一位署名“脂硯齋”的支持者,為他“作出了特殊的奉獻”。
這是真的。
在撰寫長篇人物傳記《曹雪芹》時,我也驚喜地發現,在曹雪芹窮困潦倒的下半生中,除了有敦敏、敦誠兄弟以及張宜泉等一些知心朋友的陪伴之外,更有一位小說創作上的知音常伴左右,不僅給他以安慰,更給他以許多的實質性的幫助。
這一位知音,或者所謂的“支持者”,就是“脂硯齋”。
可惜的是,我們至今也不知道這位幫過曹雪芹大忙的知心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除了留下的一個別號“脂硯齋”,其他就什麼都沒有。
但是,通過仔細閱讀《紅樓夢》,我們還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她的存在,以及她為《紅樓夢》、為曹雪芹所做的一切。
我在這裏用了一個“她”,也就首先肯定她是曹雪芹的一位紅顏知己,是他的一位女性朋友。
隻是由於曆史的局限,她不便像當代人那麼張揚。她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盡量不露出真實的形態。她願意為《紅樓夢》這部長篇小說奉獻一切,默默地無怨無悔地工作著,工作著,直到曹雪芹告別人世。
然而,後人最後還是發現在《紅樓夢》的第二十六回,發現她留下了這樣的一段批語:“……回想將餘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
這是脂硯齋的一段自言自語,但話說得很明白,就是“回想有人將我比作釵、顰等人一般的知己,我怎有如此的幸運呢”!如果她不是女性,又有誰會將她比作書中那些女性人物一般的知己?如果她不是女性,而且又是特別喜歡小說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女讀者,她又怎會說出“餘何幸也”這樣的話呢?
後麵的“一笑”二字也很有意思,是說“我寫這批語,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並不是說因為有人將我比作釵、顰等人一般的知己,我便高興得不知東南西北了”。這也流露出了作為一個女性讀者的細膩和周到。
同是這一回書,寫到賈寶玉逼林黛玉,用了一句戲劇台詞:“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嚐說什麼’。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的!’”
……
且不說寶、黛二人怎麼打這場嘴皮官司,單說脂硯齋又在這段文字的旁邊批道:“我也要惱。”
這不很清楚地表明了,作為一個女性讀者的脂硯齋,是完全站在林黛玉的立場來看待這一場口角的。
脂硯齋,這位偉大的女性,無疑又是處於孤獨寂寞中的曹雪芹所擁有的一抹溫暖的陽光。
更確切地說,她不光帶給了曹雪芹溫暖和安慰,更應當說,她全程參與了這部《紅樓夢》的創作,是一個完全拋卻了功利的支持者和合作者。她所做的工作,包括情節的修刪、書稿的整理、文字的謄抄甚至佚文的補寫。而她所作的批語,也為後人了解曹雪芹和《紅樓夢》留下了非常寶貴的資料。
首先,是她幫曹雪芹選擇、確定了這部長篇小說的題目。
我們讀《紅樓夢》第一回,可知這部小說曾有過“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好幾個題目,介紹過那些題目的來龍去脈之後,曹雪芹寫道: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這是結論性的一句話,可知曹雪芹當時是完全按脂硯齋的意見辦的。
在創作、修改過程中,脂硯齋常常根據自己對作品的深刻理解而建議曹雪芹對一些情節作些必要的修刪。這種例子很多,最典型的一處是在《紅樓夢》的第十三回。在這一回書中,曹雪芹原稿中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脂硯齋認為這種據實描寫不妥。在批語中她說:“……因命芹溪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曹雪芹完全尊重了她的意見,所以我們現在所讀的《紅樓夢》第十三回就變成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在這裏,秦可卿如何“淫喪”的過程和細節描寫不見了,或者說,原先的明文變成了現在的隱筆暗寫,作品的格調就大大提升了。
請特別注意“脂評”中的這一個“命”字:“因命芹溪刪去……”她怎麼能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呢?
我們現在的習慣語境中,好像隻有領導對下屬,老師對學生,才能用“因命××”去做什麼這樣的口氣說話。二百多年前,那時的等級和上下尊卑應該更加分明,脂硯齋怎麼會用這樣的語氣來說這件事呢?
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確實是合作多年的知心朋友,所以才敢用“因命……”這樣多少帶著點玩笑成分的口氣說事,讓後人讀時感覺更真實更可親。
關於這一點,隻要我們在讀《紅樓夢》的同時再隨時讀讀她所作的“脂評”,就一定會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試舉幾例:
第六回(脂評):“……借劉嫗入阿鳳文,‘送官花’寫‘金玉初聚’為引,作者真筆似遊龍,變幻莫測,非細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哪能領會也?歎歎。”
第十一回(脂評):“……幻情裏有乖情,而乖情初寫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
第十四回(脂評):“此回將大家喪事詳細剔盡,如見其氣慨,如聞其聲音,絲毫不錯,作者不負大家後裔……”
第十五回(脂評):“……其述說一段,言語形跡無不逼真,聖手神文,敢不薰沐拜讀。”
第五十七回(脂評):“寫寶釵岫煙相敘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樂。時方午夜,燈影幢幢,讀書至此,掩卷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第七十四回(脂評):“……文氣如黃河出昆侖,橫流數萬裏,九曲至龍門,又有孟門、呂梁峽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險怪特文字,令我拜服。”
…………
“慧心神手”、“不負大家後裔”、“聖手神文”、“令我拜服”等語,可謂寫盡了她對曹雪芹的理解與崇拜。尤其“掩卷出戶……默立階除良久”這一段,那種被雪芹小說所深深打動的情景,今天的讀者即使未讀《紅樓夢》,單讀這一段評語,心弦就已經被撥動了。
正是抱著這種既崇敬又親近的態度,脂硯齋與曹雪芹相依相伴,不厭其煩地為他做著許多拾遺補缺的工作。一字字地校對、修補、更改,既瑣碎,又似乎無關全書宏旨,但如果不做,任其缺失,則雖是“瑕不掩瑜”,也畢竟是留下了瑕疵,會令後人遺憾的。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比如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結尾處有(脂評):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開夜宴發悲音
□□□賞中秋得佳讖
……
“對清”二字很有價值。是說什麼呢?刻印本與曹雪芹的原稿“對清”還是前一刻印本與後一刻印本的“對清”?不明。但我們分明可以感到,這位脂硯齋,她校對得多麼仔細、認真啊。每校完一章,都作了記錄,有年月日,也有校對的結果,這不僅幫助了曹雪芹當時的寫作,也為我們後人研究《紅樓夢》、認識曹雪芹,留下了最信服的文字記錄。評語中的這六個“□”是什麼呢?是曹雪芹寫這一回的主題詞吧?那麼,現在我們讀到的完整的回目名稱,一定是她代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