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查老爺既然在原稿上對別人的文章亂塗亂砍,印刷出來就難免留下痕跡。開始,文化界人士為了“尊重”他們的“權威”,總是鄭重其事地在被刪之處加上括號,注明“以下被刪多少字”,這當然也是為了向作者、讀者負責,把別人的文章搞到不堪卒讀的地步,誰還能心安理得呢!刪得多的地方,更難免出現一塊空白,有時甚至是不小的一塊空白。在我們看起來是憤慨,在老爺們看起來,大約除了得意(這是他們的政績)之外,還多少有些過於“暴露”的不便之處;他們倒是不喜歡你搞得這麼認真的,因為他們也要塊“民治”的遮羞布嗬!於是,命令下來了,今後凡刪削之處,一律不準留下任何痕跡,哪管你上下文再接不上氣,再叫人讀了摸不著頭腦也好,仍然要印成一篇渾然天成的文章,就是刪節號(……)也不準用。
進步文化界知道和這些家夥打交道意味著什麼。這是扼殺和反扼殺的鬥爭!這些無賴為了邀功,是恨不得在你的原稿上多砍幾下的。需要摸索對付他們的方法,需要處處留神,你的對手不是無知就是暴戾,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他們既敏感也遲鈍。他們最敏感的是那些“犯諱”的名詞,你隻要留神莫讓原稿上出現觸動他們神經末梢的這類名詞,麻煩就少些。如今的讀者,大約不會理解當時的進步書刊的辦法:把馬克思寫成“卡爾”或“喀爾”,把恩格斯寫成“昂克思”,列寧寫成“烏裏雅諾夫”或“烏梁諾甫”,斯大林寫成“約瑟夫”,共產主義寫成“康閔主義”或“抗魔主義”,共產黨寫成“康敏尼斯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用“科學的文藝觀”代替,“無產階級”用“先進階級”代替。這都是為了避免刺激審查老爺,免受他們的砍削。他們最怕的莫過於介紹八路軍、新四軍、延安、解放區了。對這些,往往用“抗日軍”、“人民的軍隊”、“敵人後方”、“高原”甚至“北方”或更空泛些的,“那邊”來代替。在文藝作品裏,用這個方法,一般說是可以讓讀者領會到的。
反動派的審查當然也不是例行公事,也是有針對性的。有些著名的革命作家的名字本身就會叫他們嚇一跳,就得改用一個較少用的筆名。周揚譯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冊在桂林重印時,署名“周筧”;丁玲的《夜》刊登於荃麟編的《文化雜誌》時,用的是“蔣冰之”這個名字。某一個時期,某個作家特別受到他們的注意,不管寫什麼內容的文章,一律要被抽掉,或亂砍一通。這樣,就隻有用化名。秦似有相當長一個時期隻能用化名,聶紺駑每寫一篇文章,要用一個新的化名,有一次用了一個筆畫最多的化名“淡台滅暗”,這四個字按繁體字寫法有五十多畫之多!
一本送審被扣而沒有獲得審查許可的書,可以用改換書名、調動篇目的方法再次送審,有時可以得到通過。審查老爺有時隻看書名,因此,書名關係很大。介紹解放區歌曲,要和流行的抗戰歌曲放在一起,編成《抗戰新歌》這樣的歌集才能通過。有些進步著作是從英文轉譯的,在封麵或首頁上標上譯自紐約或倫敦出版的什麼版本,審查老爺們看了,也就有幾分放心了。
那時候,延安的《解放日報》和《穀雨》、《草葉》等文藝刊物,偶然也能寄到(外麵用國民黨報刊包著,從西安等地寄出),那上麵許多文章是讀者渴望讀到的,用桂林的稿紙重抄一道拿去送審,老爺們沒有發覺的話,也可以通過。當然,其中像“解放區”這類的詞兒要用前麵說到的那種方法改動一下。
桂林是在不斷的鬥爭中成為當年的文化城的。進步文化界在鬥爭中鍛煉了自己,學會了鬥爭藝術。當年,生活是艱苦的,但在黨的領導下,進步文化界一直是朝氣蓬勃,堅決樂觀的。回憶到過去的這一段日子,不能不使人更加熱愛我們今天文化界這種繁榮發達的局麵。遺憾的是,畢竟,當時我是太年輕了,隻能說是一個熱心的追隨者,從文化界前輩那裏看到和聽到這一些和反動派鬥爭的情況,難免不完備,如果能夠讓前輩們來寫,一定要深入得多也生動得多。
(原載《廣西日報》1980年8月20日,有改動)